萧蓉两年多没见儿子,那一种望穿秋水。又怕卫国公府安排不妥,算着大军行程,这日一大早就冲了过去。
公主驾到,果然看哪里都不顺眼——这朵花蔫了,那个瓶子颜色俗气,那个梁上还有蛛丝……全府上下都要听她指挥,摆花、挂彩锦、重新洒扫,忙得不亦乐乎。前院忙完了,萧蓉走到韩昭的院子里,忽然发现韩伯信正在这里亲自看着下人收拾房间。
他们两人,先是君臣再是夫妻。韩伯信十分意外她会纡尊降贵到公府里来。因知她脾性,韩伯信向她行完了礼,索性退了出去,把这里交给她。
萧蓉看到他转身而去的背影,依然挺拔,鬓间却银丝闪现。忽然心弦一动,意识到这个人竟然陪着自己走了二十多年了。
恍惚还是当年新婚之日,她说她不喜欢他,也不会喜欢他,只要替韩家生下世子,她再不会召他同寝。他可以随意纳妾,他们两人各过各的,各不相干。那时候韩伯信说什么来着,一贯寡言少语的人,嘴也笨,单膝跪于她面前,“臣既已与公主结发为夫妻,今生便也只会有公主一个妻。”他真的说到做到了。
他们何尝不是同一种人,认定了,就是一辈子。又想起那日纪言蹊道:“‘爱流成海,情尘为岳。’往事千般,臣有‘无悔’二字。但惊风吹尘,公主与臣,缘分已尽,臣余生已付孤灯古卷。春华秋实,花开花落,只愿公主怜取眼前人,‘但拂衣行莫回顾。’”
萧蓉鼻头泛起酸痛,下意识叫住他,“韩伯信。”
韩伯信驻足,转过身,“公主有什么吩咐?”
萧蓉也没什么好吩咐,但话已出口,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便佯作没好气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喽?这么久不见,也不给他收拾屋子!”那声音里竟然有一丝罕见的娇嗔。
韩伯信怔了怔,既然她这样说了,自然也不能走了,只得留下。幸好此时有下人过来,打破了两人的尴尬。
“公主,这匣子是世子放在枕头下的,奴才是再摆回去还是收到柜子里?”说着手捧着一只狭长的小木匣子。
萧蓉接过来看到里头装着把不起眼的扇子。她甩开扇子看了一眼,一面写的是“凉月云开”,另一面写的是“古松风在”。字是好字,可越看越觉得这字好眼熟。没待她深想,外头又有仆役跑过来道:“禀公主、公爷,世子的队伍已经过了东宣门了。”
一听儿子要到了,萧蓉忙收了扇子,“先放到亮格柜里,回头再说。”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摸了摸头发,惊觉忙活了一上午,发髻都有些乱了,便又去重新梳妆打扮。虽然她不住卫国公府,但这里还是有她的院子。临去前交代了下人,直接送信到韩昭的车队,叫他先不用去公主府了,她在卫国公府等着。
韩昭回了卫国公府,先见了老太太和韩伯信,最后才往公主的院子里去。韩昭太了解萧蓉的脾气,估摸出等着他的是一顿好闹,为了给彼此留一点脸面,所以一进了院子韩昭就屏退了左右。
果然一条腿刚迈进明间,就有东西飞了出来。他抬手一接,接住了,是块绣垫。他脚下没停,继续往里走,又有个东西飞过来,他还是一把接住了,然后到了几案前放下。
“公主可知道这越窑青瓷葫芦瓶能换多少粮草?又值多少平民百姓一年的口粮?要砸东西,去你公主府砸去,别拿我的东西出气。”
萧蓉手里本抓着一只青花莲纹笔洗,正打算扔出去,可一听他那样说,忽然也心疼起儿子来。他生在繁华地、长在锦绣堆,这些东西何曾入过他的眼?
抬头再看儿子,脸还是那张脸,可又和两年前不大一样。人好像更高了,肩也更宽,腰也更细了。俊美无俦的面孔,脱去了最后一丝生猛莽撞的少年气,气质沉淀下来,如今更像个英武俊迈的青年将军。
萧蓉悻悻地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可眼中全是泪,也不想忍,一串串往下掉。
韩昭走上前掀袍跪下,“儿子回来了。没能侍奉母亲跟前,儿子不孝。”说完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
萧蓉一口气都堵在胸口,上去捶了他两下,又抱住了一阵好哭,“真真是儿大不由娘啊!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说走就走,都不跟母亲商量。冠礼母亲也错过了,给你筹备的婚事也半途阁下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可真真是不孝子啊!”
韩昭烦她说这个,“苍生劫难,岂能独善?好男儿志在四方,有国无家。”
“是啊,你无以为家,倒叫母亲替你守着媳妇儿?要不是母亲跟王芣杠着,再见面就要叫弟妹了!如今你回来了,这事就做个了断吧,要不就娶了人家,要不索性丢开手。”
韩昭觉得她如此不可理喻,神色一凛,“儿子还能如何,难道娶自己的侄女吗!”
萧蓉闻言懵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连眼泪都停了。她眨了眨眼,“什么意思,什么叫娶自己的侄女?谁是你侄女?”
“你亲口说的,我是纪言蹊的儿子,难道我能娶自己的堂侄女?母亲这种话就不要再提了!”
韩昭不想再说,转身要走。萧蓉拉住他,一巴掌招呼到他脸上,“你得了什么失心疯,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他的孩子?”
韩昭揉了揉脸,冷冷笑了笑,“两年前,你拿着书疯子一样冲到澹园,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纪言蹊,你就不想见见你的骨肉!’母亲别忘了,那天我就站在门外。”
萧蓉倒退了两步撞到了椅子,一个没站稳,跌坐进圈椅中。她手扶着额头,脸上神色复杂,“所以,你离家,是因为你以为自己是纪家人?”
“不然呢?母亲觉得我有脸面对着韩家的列祖列宗吗?”
萧蓉捏着额角,摇着头,气息虚弱,“你错了,不是你……元华,你听错了。那天我是说了那句话,可我说的不是你……我同他,是有过一个孩子。不过,我没保住他。为了嫁到韩家,母后她给我吃了药……”说到这里悲从中来,泪水又滚下来。
韩昭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几步冲到萧蓉面前,抓住她的胳膊,“什么?你再说一遍?”
萧蓉只是摇头,才长好的伤口又被人生生撕开一次,血淋淋的,疼得她喘不上气。
“所以我不是纪言蹊的孩子?”
“不是……”
荒唐,简直荒唐……他立在那里,此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因战功卓著,此次平南大军各有封赏。不仅武定侯小侯爷晏璟承了爵,武定侯的小女儿晏瑛也因为杀敌勇猛受封县主,徽号常靖。为庆凯旋,皇帝下旨大摆宴席,京中六品以上官员皆可携眷入宫。
宫中有好阵子没举办过这样规模巨大的宴会了,因入宫的官眷太多、事务繁重,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都栖栖遑遑,忙得食不暇饱、脚不沾地。
因萧蓉先前的交代,一应御前露脸的差事都不会派给清辞,所以她还是代兼司宾的差事,引导襄助众外命妇、贵女千金完成这些令人望而却步却又规则森然的繁琐礼仪。
宴会朝见开始前,众女眷都在泰仪殿的偏殿里候着,有些相熟的便都凑在一处闲话吃茶。
清辞平素并不打扮,但因今日可能会见到那一个人,早起梳妆时特意轻扫娥眉,淡涂了一点胭脂水粉。她心里既雀跃又有些不安。
王薇一入宫就看到了纪清辞,见她今日格外妍丽,更是又怒又妒。但因清辞是女官,王薇只得尊着仪程,耐着性子听她讲礼。此时坐下了,且萧焎不在跟前护不了她,自然无事也要找出一点事来。
王薇同小刘氏坐在上首座,周围坐着的几位夫人都不住地奉承着她们母女。王薇认得银铃是一直跟在纪清辞左右的,便喊住她,叫倒杯茶来。
银铃端了茶水放下,给王薇倒上茶,双手捧过去。王薇故意微微探脚出去,将银铃绊倒在地上。茶盏碎了一地,茶水也都泼得到处都是。
王薇愤然起身,一个巴掌抽过去,“放肆!你这奴才是故意要弄污我的裙子,让我仪容不端,要害我冲撞龙颜对不对?你说,是谁指使你的!”
银铃吓得跪下直磕头,“王姑娘,奴婢不敢!是奴婢不小心绊了一跤,没有人指使奴婢啊!”
“还敢顶嘴,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死是吧?”
清辞本可以避开王薇,只是为了能在引官眷觐见的时候看一眼韩昭,便和人换了差事。她本在不远处,一看王薇那架势,就知道是冲着自己来的。既然避无可避,那也只能直面了。
这两年,两人也算是交手无数。纪清辞先前一味忍让,只想彼此相安无事。可后来她发现,对于这样的人,忍让是没有用的。非但不能息事宁人,反而会让她变本加厉。王薇总是因她迁怒旁人,那些都是待她极好的人,她不愿他们受到牵连,便再不肯逆来顺受。虽然谈不上针锋相对短兵相接,但她也不再坐以待毙,委曲求全任王薇拿捏了。
“王三姑娘,今日是我大周举国大喜之日,还请慎言。”清辞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礼。
“呵呵,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管我?”
“王三姑娘,奴婢不敢管教姑娘。但奴婢身为大周女官,奉祖训‘以阴礼教六宫九嫔,以妇职之法教九御。’上至皇贵妃乃至太后娘娘,下至宫中女婢,莫不如是。姑娘不在奴婢的管教之下,受的是圣人礼法、朝廷法度的管教。”
清辞又行了一礼,“王三姑娘息怒。今日官眷众多,若有侍候不当之处,还请姑娘海涵。银铃,快去取新茶过来。”说着给银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走。
果然见到纪清辞王薇也懒得发作旁人。她面带讥讽道:“海涵?本姑娘倒是想有这份海量,无奈有人想鸠夺鹊巢,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高门之间早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说,说萧焎同一女官走得很近,惹得王三姑娘这个内定的英王妃醋意大发。如今一看,都猜到怕就是眼前这个女官。王薇惯会作威作福,早有人瞧不惯她那做派。是以知情的、不知情的,都不敢规劝,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沉默在一旁。
“三姑娘说的是,那些汝南匪民占我城池、伤我百姓,确是鸠占鹊巢。幸皇上圣明,遣平南大军救万民于水火,官民一心,得天庇佑,这才有汝南大捷,也才有今日这场宫宴与百官同庆。”
清辞故意将话引到宫宴之上,意在提醒王薇,此时并不是泄私愤的时机。若事情闹到御前,谁都没好果子吃。王薇被她这样一顶,再愚钝也明白过来她的威胁之意。
毕竟是宫里的宴会,在这里发作个女官不像样子。小刘氏因这事也见过王芣,一通抱怨后,王芣却很不以为意,只笑着道王薇反正是正妃,总要学着同其他的女人相处,习惯和人分享丈夫。只要那女官不做非分之想,她也不会干涉。
小刘氏扯了扯王薇的袖子,假笑着对清辞道:“纪掌籍说得对。今日是我大周大喜之日,万岁圣明,自有大周岁岁平安。”说着给王薇使了眼色。
王薇咽不下这口气,气咻咻地盯着清辞,看她的脸分外觉得可恶。真想毁掉一了百了,看小火哥哥还会不会喜欢你!
清辞此时已经吩咐了一旁伺候的宫人过来清理,以防伤着旁人。因有一片碎瓷正在脚下,索性就蹲身下去捡了。
她蹲下去的这瞬间王薇恶向胆边生,故意袖子一扫,将桌上的茶壶扫了出去。那壶中的茶虽然落了滚,但若落到脸上也是不得了。
眼见着茶壶飞向纪清辞,王薇解气地等着她的惨叫,谁想到电光石火间有人在半路截住了茶壶。然后谁也没看见怎么回事,那茶壶又返回去直接落在了王薇的腿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若不是热水洒出来烫到了腿,王薇还怔愣着,接着是小刘氏、王薇和众人的惊呼。王薇立刻跳起来,尖声大叫,“烫死我了,烫死我了!”她站起身的瞬间,茶壶又落了地,碎在脚边,连绣花鞋上也弄湿了。
小刘氏急上前查看女儿。虽入了冬,众贵女为了好看都穿着薄锦轻纱。半壶热水洒上去,那腿上的皮怕都得烫破。
小刘氏瞪着那接水壶的人,目光狠厉了起来,“你是什么人,竟然谋害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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