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突然电闪雷鸣,刮起了狂风骤雨。
禁卫军挪位的挪位,披斗篷的披斗篷,巡视的巡视,一切声响都消失在雷雨声中。
许是上天也怜惜他们母子,特造了这一场喧闹,能让他们在内殿里,畅所欲言地夜话。
“洵儿,你快告诉母后,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你在哪儿?”
有些苦楚,卫晏洵不愿意叫母亲担忧,但母子俩阔别多年,他也不想瞒她,便如实道:“那时,我被打折了手脚,中了毒,神智痴痴,在外流浪。虽然艰难,但上天待我不薄,我被一个叫齐瑞津的茶商救了,他认我为义子,我现在的名字,叫齐天麟,是他替我起的。”
“齐瑞津?”周皇后不理宫务多年,但也偶尔听过这个名字,当下道,“将来,母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他,重重赏赐他!”
卫晏洵苦笑摇头:“母后不知,义父在前不久已经身故了。”
“如此……”周皇后叹惋,又问,“你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
“义父在世期间,常年为我延医问药,始终不见起色,但……”卫晏洵顿了顿,道,“他给我买了一个童养媳,那女孩儿会些岐黄之术,她照料我多年,我身上的毒便是她给我解的。”
“好,好……”周皇后捂着脸,泪水再次盈眶,“幸好你遇见了好人,谢天谢地,母后再无所求了。”
母子俩互相诉说着彼此经年的遭际,说到激动处,时而泪沾满襟,时而激愤慨然,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这竟是有生以来最短的一个夜晚。
掌事姑姑在殿外催促:“娘娘,该回宫了,容奴婢进去替您更衣梳洗可好?”
已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了。
周皇后紧紧拉着卫晏洵的手,努力将哭腔压下,提声道:“不必了,本宫片刻就出。”
话音才落,泪已流了出来。
卫晏洵握住她的双手,低下头去,以额相贴,哽咽道:
“儿子不孝,为大局考虑,不能在母亲膝下尽孝,只望母后万万珍重自身,什么事都不要管,一切交给我,您在宫里平平安安的,养好身子,等孩儿回来接您!”
周皇后边点头边洒泪:“只要你活着,母后什么都满足了……之前是你不在,母后没了活着的指望,如今既然你回来了,母后自然会照顾好自己。你在外也要保重,母后等你回来团聚!”
“孩儿定不会让母后久等!”
母子俩含泪话别一番,卫晏洵闪身躲到佛像之后,周皇后一步三回头,才干的双眼慢慢又蓄满泪。
丧子之后,她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尽了;而这一夜,她却流尽了下辈子的泪。
不管怎么样,儿子还活着,就是上天给她最大的恩赐。
卫晏洵缓缓举手,摆了摆,无声说了句“娘”。
日光透过门扇窗棂洒进来,隔出一条苍白的光带。周皇后低头拭泪,慢慢地走远,门扇推开,她融入白光中,消失不见。
此时天已放晴,凤辇起驾,禁卫军随之撤离,宝福寺一下子空旷起来,卫晏洵望着远去的凤辇,心里久久未平。
他多么急切地想冲进皇宫,保护父皇和母后,但是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他如今一无所有,如何保护别人?如何报仇?
他半眯起眼,望向宫城里的琼楼玉宇。
究竟,谁是重生者?
前世他死于三王之手,因此首先怀疑的仍是他那几个兄弟,和他们背后的势力。
重生者的出现,一定造就了一些不同,比如他的流落,母后的萎靡。
他出事那年,是祯和十七年,那个人必定也在这个时间之前重生了。
卫晏洵闭上眼睛,一张张面孔在他脑海中轮番出现。
跟上一世一样,这一世祯和十九年,祯和帝为了杜绝赤突的频繁侵扰,决心发起北伐,将赤突驱赶至白鄢山以北,于是他御驾亲征,然后京城就发生了“庚子之变”。
上一世,他被祯和帝带着一起出征了,而今生随祯和帝出征的却是六王。
其他皇子则与上一世并无太大不同,二皇子、四皇子在“庚子之变”中“暴毙”,五王瘸腿,三王则因被赵家护着躲过一劫。
重生者,会是今生扶摇而上的六王?还是依旧稳居优势的三王?
卫晏洵心事重重,戴着斗笠,宝剑斜背在身后,下山找到了自己的马,沿原路返回。
凤辇离开,宝福寺重又恢复了香火,这时已经陆续有人来上香,车马渐多,逐渐严密成织。
一架雕花宝车停在路中央,雨后泥泞,车轮子陷进了泥地里,似乎卡到了什么,车夫正扬甩着马鞭,勒令马匹前行。
卫晏洵只看了一眼,便目不斜视地越过宝车。
没走出多远,身后骤起一声马的嘶鸣,紧接着是女子尖叫的声音。
卫晏洵猛地回头,只见马突然撒开了腿疾奔,状若癫狂,而车夫却拎着马鞭,傻愣地杵在原地。
宝车被马拖着,激烈地左右晃倒,窗中飞出了引囊、香炉等小物什,车身的木板吱呀震动,几乎要散架。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
卫晏洵心里一颤,本能地翻跃而起,脚下点过路边几顶车盖,苍鹰展翅腾飞一般,追上了疯跑的马。
他前世十二岁从军,二十七岁死在战场上,十五载戎马生涯,驯马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他骑在马上,双腿夹紧马身,缰绳在手里绕了几圈,马一扑腾他便压制住,几个回合下来,马终于温顺下来,不动了。
卫晏洵松了口气,跳到车上,掀开了帘子。
车内坐着两个女子,因为惧怕,两人拥在一处。
一个穿着浅绿衫子、头上梳着一双丫髻,显然是婢女的打扮;另一个……
双眸翦水,红唇流朱,双颊胜雪,云鬓微微凌乱,钗头宝鸭半坠不坠,更添几分海棠经雨胭脂透的孱怜之美。
四月的山寺桃花尽开,春水始暖,天地间的娇柔颜色、烟波迷离、碧水脉脉尽在她那双常含涟漪的美目中,叫她怯怯地看上一眼,百炼钢都能化为绕指柔。
前世他便是被这双妙目吸引,在闹市上为她驱退了意图调戏的浪荡公子哥儿,由此缘起。
这是他的妻,姜云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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