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课前是女学乙班上最热闹的时候。
平时六娘在的时候,众娘子都围着她说话。毕竟六娘跟着三品郡夫人的祖母常入宫,得过太后一句“品行纯良”的夸赞,又是几位女先生的得意门生,去岁的考试,虽然六娘没能升到甲班,却依然是乙班十八个女学生里成绩最好的。加上六娘为人和善纯良,待人一视同仁,在学里一向人缘最好。
今天六娘不在,小娘子们就自然而然分作两群。
一群是来孟家附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们,围着开封府周判官家的小娘子和户部秦员外郎家的小娘子,兴高采烈地说着澹台春色的美景,寒食秋千哪里的最好看,哪一家店今年的寒食点心拔得了头筹。当然少不了全家踏青时,谁家的姐姐遇上了已经订了亲的谁家的哥哥。又或者谁家的哥哥被丢了鲜花,谁家的姐姐被邀请一起去金明池玩乐。
十岁左右的小娘子们小声说大声笑,恣意张扬,如同窗外院落里的樱花一般纷纷扬扬,春意盎然。
另一边靠窗的,是一些住在翰林巷的孟家小娘子们,正静悄悄地围着七娘,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时不时有人横眉冷目瞪一眼另一群人,小声嘀咕:“她们吵死了,七娘你声音响一点,我们都听不清了。”
“我新舅母才二十岁,就成了宰相夫人!礼部的郡夫人诰命很快就要颁发了。她看起来啊,一点都不像威严的夫人,可亲切了。我舅舅对她可好了,走路也慢慢地等着她,连过个门槛都要亲自扶住她呢!”七娘兴高采烈地描述。
四娘微笑着点头,十分心塞。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嫡母从来不带她去祭拜荣国夫人却总要带上傻乎乎的九娘。不就是她生辰和荣国夫人同一天嘛。不就是她小时候收到过荣国夫人的生辰礼嘛。现在宰相舅父都已经另娶了,嫡母还带着她去,碍眼才是,新舅母能高兴得起来才怪。哼!
“我舅母长得好看,和我也投缘,十分喜爱我,随手就送了我一只二两重的赤金镯子。还是珍奇坊金大师造作的呢,可好看了。”
四娘微笑着继续点头,呵呵,你只管空口说白话,我倒要看看你拿不拿出这镯子来。
果然,族中的小娘子们纷纷艳羡地求着七娘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七娘眼睛一转,笑眯眯地问四娘:“四姐,你就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她转头对面露讶色的小娘子们笑着说:“初八是我四姐生日,她姨娘一心要给她打个金镯子,可实在没钱。你们知道的,我娘最贤惠了,就让我把镯子送给四姐。反正啊我是经常要见舅母的,也不缺这个。四姐,你就拿出来给她们看看吧。”反正那胖丫头就是这么说的,阮姨娘哪里打得起赤金镯子,肯定没错。
四娘手中帕子绞得紧紧的,忍着气带着笑说:“娘说那个太贵重了,就放在家里没带着。”
小娘子们一片遗憾的叹息声。
七娘又道:“我舅舅长得多好看,不用我说了,汴梁看苏郎嘛,可我告诉你们,我表哥长得更好看。我家九娘竟然傻到看哭了!大概是觉得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郎君了吧。说不定将来就是汴梁看小苏郎了。”
小娘子们一片惊叹和嬉笑的声音,竟然有人好看到让人看哭了?因为伤心以后看不到?不过也是,孟家能常常和宰相家来往的,只有七娘才有资格。庶女,能出门见客的机会太少了。
而她们,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宰相大人和东阁,一辈子恐怕不会有这个机会。
同样从来没看见宰相和东阁,说不定以后也没机会看见的四娘笑着说:“可不是,七娘你是我们家长得最好的小娘子,说不定将来和舅舅家亲上加亲呢。”
小娘子们再过三四年也要说亲嫁人了,闻言都尖叫笑闹起来,纷纷地笑着喊七娘“东阁娘子”。
靠门的那一群小娘子中,圆脸细眼的秦小娘子不满地扭头瞪了她们一眼:“吵死了。什么东阁娘子!她也配!真是不知羞耻。”她性子直冲,说话声音又大。课舍里顿时安静下来。
周小娘子就笑着说:“我家大哥和苏东阁是国子监同窗,曾说苏东阁年纪虽小,颇美丰姿,如玉君子。将来恐怕是要尚公主的。总不能娶一个连公主侍读也当不上的商贾平民。”
七娘一听就要跳起来。却被四娘拉住。
“算了七妹,谁让娘和宰相舅舅是嫡亲的表兄妹,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是他的外甥女儿,遭人嫉恨是难免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咱们啊,别和人家计较了。”四娘捂了嘴笑。
七娘转头又说起马来:“你们该都看见过,我二哥那匹黑色的马白色的蹄子,叫乌云踏雪的,多好看的马儿,可是和我舅舅骑的一比,要矮那么一大截子呢。”她伸手比了个尺寸,白了门口那堆人一眼。
门外却传来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阿姗,你二哥的马,是河东马,可你舅舅那匹,是汴京仅有的几批大宛贡马,你把这两匹马放在一起比,可要气死你二哥了。”
听到这把声音,课舍里的两堆人又很快合做一起,笑着纷纷上前打招呼:“张家姐姐来了!”就连四娘七娘也笑着起身上前去。
七娘撒娇说:“张姐姐你什么都懂,我二哥才不怕被我气呢。他对我们姐妹最好不过的了。”
进来的一个小娘子,十二三岁模样,瓜子脸,远山眉,身穿藕色葡萄纹长褙子,已经留了头,挽着双丫髻,清丽出尘,笑容可亲。一进门,就挽了秦小娘子和七娘的手问道:“今日怎么六娘没来?”
“我六姐染了风寒,要在家里歇几天。张姐姐你寒食节去哪里玩了?”这位张姐姐是殿中侍御史张大人家的嫡长女张蕊珠,她从小文采出众,见多识广,有汴京才女的美名,人又随和,可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虽然上次升级试成绩仅次于六娘,可七娘就是觉得她才学本事远胜六娘,喜欢她得很。
张蕊珠笑吟吟地说:“怪不得,不过你家六娘不来,倒来了九娘。我在门口看见李先生和魏先生在抢她呢,看来你家九娘要来我们班上课。”
七娘一呆:“不会不会!她还没开蒙呢!”
秦小娘子笑着说:“这有什么?这是你孟家开的学堂,想上哪个班就上哪个班,有些人,明明自己祖宗的孟子。娄离下都背不出,不也顺当当地升到乙班来了?”
七娘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蕊珠赶紧拍了秦娘子一下:“别捕风捉影的,孟氏族学一向声名在外,最公平又公正不过。要不然今年就有甲班了,我还会这么伤心欲绝吗?”她言语风趣,说得旁人都笑了起来。
七娘刚想辩解自己明明抓住了唯一的一次补考机会,顺利通过的。可叮铃铃,外面庑廊下的铜钟,敲响了上课钟声。
不多时,先生李娘子领着九娘进来,安排她坐到第一排,又将几个小娘子的座次换了一下,才开口介绍说:“孟家的九娘是我们乙班的新学生,也是我们乙年龄最小的,才七岁。以后你们都是同窗密友,记得要好好相处,该照顾的地方要照顾她一下。”
众人异口同声答“是,先生!”
七娘瞪着九娘的小小背影。想起自己在车里说的话,还有秦小娘子的话,七娘只觉得心里好像有火在烧,脸上也有把火在烧。无奈先生已经让大家打开假期里的课业给她检查。
等先生检查完她们的大字,算术题,再一个个抽背完几段大经,已是午时用饭时间。四娘和七娘一直看着九娘,却见她规规矩矩坐着,连如厕都没有去过一次,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册。
下课的钟声一响。七娘就冲到了九娘桌前:“你怎么来我们班了?”
九娘从书里抬起头:“先生让我来的。”她可真不想来!
身后的秦小娘子嗤笑了一声:“切,自然是先生让谁来谁就能来了。走,我们吃饭去。”
张蕊珠临走前,拍拍四娘的手臂:“让七娘好好说话,你是姐姐,可要看着些,别失了分寸。”
四娘红了脸,觉得她的笑意味深长,可仔细一看,她脸上只有隐隐的担忧和诚恳。
课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三房的三个小娘子。
七娘刚要伸手去拎九娘,门口传来先生的声音:“你们三姐妹怎么还不去用饭?女使们在找你们呢。”
四娘赶紧拉住七娘的手:“这就去了。在等我家九妹呢。”
她话音未落。一个圆滚滚的小冬瓜就已经飞速滚到了门口,甜丝丝地仰着脸问:“好先生,我不记得怎么去了,先生能带我去吗?先生您吃饭了吗?您饿不饿?您给我们上了那么久的课,肯定饿了吧?您吃饭和我们一起吃吗?我在家里就觉得永远吃不饱,学里都吃些什么?——”
七娘目瞪口呆地听着那把声音跟着先生渐行渐远,扭头问四娘:“四姐!她怎么跑掉的?”
四娘也呆呆地没回过神来。
这个九娘,她怎么最近总出人意料……四娘看到自己课桌上女使还没来收拾的砚台,上面还有不少余墨,心中一动。
东厢房里,九娘依依不舍地松开先生的手,再三邀请先生和自己一起用饭未果,只能暗自思量等下会有什么最坏的结果了。
连翘已经摆好了餐盘。族学里一视同仁,每个学生都是一样的碗碟器皿。里头有一碟果子,一碗粟米饭,一个肉菜,一个蔬菜,一碗汤羹。有舍监娘子在外头看着,不许剩下饭菜出门。偶尔有小娘子实在吃不了的,都让女使代吃。要不然可得吃三戒尺,抄写百遍的《悯农》,下午还要罚站。
其他人已经安静地动箸,十多位小娘子加上贴身侍候的女使,却无一人出声。
九娘赶紧入座,拿起竹箸,却看见四娘和七娘联袂而来。
七娘直奔向九娘,到了她桌前。九娘正想着是钻桌子还是扑到身侧的秦小娘子身上,却见七娘手一抬。
啊?九娘看着自己餐盘里乌黑一片,傻了眼。东厢房里顿时乱了套,什么用餐礼仪和规矩,全不顾了,屋子里叽叽喳喳一片混乱。
舍监娘子进来的时候,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娘的餐盘翻在地上,米粒与果子齐飞,墨汁同汤羹一色。
七娘揪着九娘的包包头不放,四娘拉着七娘的手。九娘正红着脸不吭声,也不哭,抓着七娘的衣襟。
张蕊珠带着一众小娘子们围着她们劝和,除了张蕊珠伸手在掰七娘的手,余者也没有一个出手帮忙的。
舍监娘子大力拉开她们三个,黑着脸叫来仆妇打扫擦拭,将她们三个和张蕊珠带到孟馆长面前。
孟馆长问了问用饭时发生的事,就单留了七娘下来。让其他人跟着舍监娘子回去继续用饭。
东厢房里,女使们已经重新去领了饭菜。九娘洗干净小手,让连翘给自己梳好头,径自坐下用饭。四娘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七娘会不会把自己出的点子说给院长听,食不下咽,干脆让女使代用了。
待用完饭,女使们上了茶水,东厢房才允许说话聊天。
秦小娘子因为坐在九娘身侧,一脸好奇地问她:“九娘,你怎么不怕你家的爆竹娘子?”
九娘笑眯眯地说:“因为我是火石?”
秦小娘子一愣,大笑起来,拍拍她的小脑袋:“你倒是个有意思的,力气还不小啊。”她高兴地说:“你七姐身上那件真红绫梅花璎珞褙子,被你用一手墨涂了,肯定气死她了。”
张蕊珠捧着茶盏走过来叹了口气:“你还说!七娘那件褙子恐怕就是节前她一直说的那件,还是她外家婆婆从眉州托人捎来的,那绣工,真是精致。小九娘,你胆子可真大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九娘笑着问:“那么姐姐要是不讲理欺负我,我就该笑着被欺负吗?”
厢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张蕊珠有些诧异九娘的语气,却也只淡淡一笑,摇头走开了。四娘的心,更加七上八下起来。
未时,上课的钟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东厢房却迎来了孟馆长。
“今天未时的课临时取消了。所有人都回到课舍去。”孟馆长声音不响,却坚定得不容任何人质疑。
原本未时的课程,是琴棋茶画任选一课,去画室、琴房、棋室或茶房,学习一个时辰。各位小娘们面面相觑,大概猜到了和孟家三姐妹有关,却也都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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