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堂灯火通明,正房的门大开。院子里、堂下都跪满了人。
陈太初抱着九娘刚到庑廊下,廊下的女使们惊喜莫名。不等通报陈太初牵了九娘已迈步进了正房。
九娘还没进门就听见吕氏在说:“亏得阿林拼命跑来告诉娘,这种大事还想捂在木樨园里?人心不是肉长的是铁铸的不成?一条人命一家子声誉呢!”
她一看,林氏头发散乱,身上的褙子也皱巴巴的,正跪在堂下,背对着自己,肩膀背脊都在抽动,却听不到哭声。
九娘鼻子一酸:“姨娘?!”
林氏一震,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竟然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一把搂住九娘,摸摸她的脸,捏捏她的肩膊,贴在她脸上大哭起来:“小娘子——!你去哪里了啊!你吓死姨娘了!”
她的鼻涕眼泪都糊在九娘身上脸上,平日千娇百媚的一张脸又红又肿,完全看不得了。九娘有些不习惯别人这么亲近,又有些感动,看到她的邋遢脸又想笑,只伸手拍拍她的背:“让姨娘担心了,是我不好。”
一边的十一郎却又嗷的一嗓子冲了过来:“九姐!九姐!”杵着大脑袋硬要往九娘和林氏之间挤。
程氏看着这一幕母女姐弟情深,格外锥心地难受。她本想着慈姑肯定能领回九娘,只要人回来了,就是小事。这才让人拦着林氏,免得她将小事闹大。等她细细问过四娘七娘连翘,就更不能张扬了,丢了九娘,明明是阴差阳错,可偏偏三姐妹在学里起了那么大的风波,万一被人按上个嫉妒贤能、故意遗弃幼妹的罪名,不仅七娘这辈子完了,她自己和三房也没脸。谁想到慈姑回来竟没有找到九娘,林氏就发了疯一样冲到翠微堂来,硬生生把小事变成了大事。她被老夫人斥责不说,还被吕氏冷嘲热讽到现在。
陈太初上前行礼道:“都是太初的不是,先前我看着她一个人坐在观音院门口,因只见过一面,不敢相认。后来看她一直没有家人看护,才上前一问,竟真是三叔家的九妹。回来太晚,累得翁翁婆婆和各位叔叔婶婶担忧,还请见谅。只是妹妹一路肚子疼得很,还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上首的老太爷气得半死,他刚刚让人拿了老大的名刺去开封府打招呼,现在赶紧又让人去追回来:“胡闹!这孩子真是胡闹!怎么一个人跑出学堂了?为什么不跟着你姐姐们?”
老夫人却只跟陈太初说话:“太初啊!多亏你了,要不然指不定要出几条人命官司。九娘,先谢谢你陈家表哥。”
林氏这才惊觉自己失了礼数,吓得赶紧松开九娘,原地跪伏在地,不敢出声,肩头还都抖动着,这次却是喜极而泣。
九娘上前道了谢。
老夫人说:“今天可巧二郎在宫中值夜,太初既然来了,又帮了这么大的忙,且就住下来,就在二郎房里睡,贞娘,你带太初去。”
陈太初知道老夫人不想自己听到孟家的私隐,刚想回绝了直接告辞,一转眼,看见那跪着的小人儿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己,满是期盼。竟口不由心地应了下来。
下首跪着的四娘和七娘也松了一口气,可知道是陈太初带九娘回来的,又都茫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四娘咬了咬牙,死命捏住腰间的丝绦,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弥漫上心头。
程氏赶紧让梅姑去安排请许大夫。贞娘行了礼,带陈太初出去了。侍女们赶紧将大门紧闭起来。
老太爷眼珠子一瞪:“九娘!明明早上姐姐们还交待你好好等着,你怎么一个人跑了?”
老夫人柔声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难道她想走丢不成?别吓坏孩子了。”她朝九娘招手:“阿妧,来婆婆这里。好了,四娘七娘也过来。”
“九娘,你说说为何没和姐姐们一起回来?”老夫人柔声问。
九娘仰起小脸:“下学的时候,李先生请我去吃四川乳糖了。”她拿出帕子递给老夫人看:“这个,可好吃了。我回了课舍,没找到连翘,也没找到姐姐们。”九娘回头看看跪在院子里狼狈不堪的连翘:“后来我就自己出去。姐姐们都不在。车子也不在。我就想自己走回来,结果不认得路了。”
老夫人并不再问四娘七娘,只让把连翘领进来,说道:“老三媳妇把她的身契拿了,知会牙行来把她领走。这么不上心的女使,险些害了我家九娘的性命!”
连翘吓得瘫软在地,要是背着这样的罪名被牙行领回,生不如死。她急哭道:“老夫人饶命!娘子饶命!奴没有!奴不敢!奴找了很久!找不到,有个小娘子指给说九娘子已经先走了,这才——”
老夫人喝道:“一派胡言!你身为贴身的女使,竟然连小娘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上个月你就侍候不周,小娘子发热了三天,你一无所知!惩戒以后还不知悔改!”
连翘哭着说:“奴问了娘子们的,奴哪敢做这个主?七娘子救救奴!四娘子救救奴!”
老太爷霍地站起来:“你身为九娘的女使,竟敢把小娘子弄丢了,还这么多藉口胡话,来人,先拉下去打上二十板子再让牙行来领人!”
七娘却大声喊起来:“翁翁婆婆!你们别冤枉连翘!这事我们一点错也没有!”
满堂的人都看向七娘。程氏只觉得一阵晕眩,气血上涌,看着对面的吕氏一脸的不屑,死命压住。
七娘咬咬牙,转头瞪着九娘:“我们等了你那么久。有人告诉我们说你先走了,我们这才一路找回来的。回来后慈姑就去找你了,你自己跑出学堂,为什么要责怪连翘?责怪我们?”
九娘侧着头想了想:“我没责怪连翘,也没责怪姐姐们啊。是我没找到你们啊。”她朝老夫人笑了笑:“婆婆,连翘没有在课舍等我,恐怕是和我走岔了。姐姐们没有等我,也是别人指错了。倒是我把七姐的褙子损毁了,还差点走丢,都是我的错。还请别怪姐姐们和连翘。”
七娘一僵,赶紧指指自己褙子上的黑手印:“翁翁!婆婆!你们看!她自己都知道错了,头一天上学她就将我的新褙子毁了,四姐说得对,就算她走丢也是罪有应得,怪不得我们!”
程氏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又一时头晕气急了怎么竟然忘记把这褙子给她换下来。
老夫人瞥了四娘一眼。四娘只觉得浑身发寒,听着老夫人沉声问:“九娘,你为什么把墨弄到七娘身上?”
九娘低声说:“七姐把墨泼在我餐盘,我没饭吃了,就气坏了。”
老夫人问:“七娘,你来说,好端端地,为何要拿墨泼你妹妹的饭菜?学堂里的礼记、尚仪都是白学的吗?
七娘脸红脖子粗,却说不出来。四娘轻轻地上前一步说:“是我的主意,不怪七妹。今日是个误会,我是想——”
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吓了一跳。却是程氏极快速地打了四娘一个耳光。
四娘被这巴掌打得跌倒在地上,捂着一边的脸,却不哭,低声说:“是我们误会了九娘能进乙班是行了不义之举,抹黑了族学的名声,才想也用墨抹黑她,让她受个教训。是我出的主意,不关七妹的事。”
堂上一片静默。好一会儿,孟存语气怪异地问:“四娘,你说什么?九娘今天进的是女学乙班?”一向寡言少语的孟在也抬起眼惊讶地看着九娘。九娘的亲爹孟建更是目瞪口呆,七娘在丙班读了整两年,才靠补录,考进了乙班。四娘也是读了两年才考到乙班的。这个傻不愣登的小女儿,怎么可能不开蒙就直接进了乙班?
屋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氛围。
七娘大声说:“二伯连你都不信吧?可九妹忒气人,阴阳怪气的,什么都不说。我们班的小娘子们都说是二伯你托了馆长,才把她硬塞到我们班的!又说孟馆长收授了咱们家的好处,我们才气得不行。”
九娘轻轻地说:“七姐你只是问我一句怎么来乙班的,我说是先生让我进的。你不信,就拿墨泼我的饭,还打我。”
林氏难过得不能自抑,她这么好的小娘子,能进乙班的小娘子,在外头竟然被自己的姐姐这么欺辱。她砰砰砰地朝老夫人磕头,又不敢哭出声来。
老夫人叹了口气,略沉思片刻,出声问:“九娘,先生给你入学试了吗?”
九娘点点头。
四娘委屈地说:“我们没人知道,原来婆婆你让慈姑教了九娘那么多,五礼、写字、经书、算术她什么都会。孙尚仪说九娘的尚仪可以做我们的示范,还有她算鸡兔同笼比七娘还快,她写的字也好,解释的经义也都对的。她在学里忽然这样进了乙班,我和七娘就只会被人笑话。就是六娘,也免不了被小娘子们笑呢。”
吕氏眼眸一沉,看着九娘的眼光又不同了。
七娘也含着泪说:“都是婆婆的孙女儿,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只让慈姑教她一个。七娘不服!不服!”
砰的一声响,众人一惊,却是原先立在门口的慈姑跪了下来。
老夫人阴沉着脸。老太爷却呵呵一声站了起来:“都是些许鸡毛蒜皮之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些人就喜欢藏着掖着,一鸣惊人威震四方。反正人没事就算了。你们看着办吧。我还要回去打坐,先走了。”
他这话说的不阴不阳,堂上众人静默了会儿,都起身行礼送他出了翠微堂。
老夫人闭上眼,良久才叹口气又睁开眼。
门口跪着的慈姑膝行上前,叩头说:“是老奴的错,老奴私自传授的。不关小娘子的事。”
九娘扑上来抱着慈姑:“不怪慈姑!不怪慈姑,是我想学的!”
“慈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教的?把九娘教得这么厉害?”吕氏好奇地问。
慈姑匍匐在地上:“打小娘子刚出生,老奴就念些三字经哄她睡觉。她走路走得晚,老奴就教她些跪拜之礼。她想学写字,老奴教她用笔沾水,地上桌上都可写。她想学算术,老奴就用树枝做些算筹给她用。”阿弥陀佛,她可没说谎,她是从小就在教,只是小娘子厚积薄发,出痘后忽然开窍了而已。这做和尚的不也有顿悟吗……阿弥陀佛!
吕氏噗嗤笑出声来:“到底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女使,教出来的孩子倒比我们教得好。可见九娘是个极聪明有福气的。”
慈姑砰砰地磕头:“都是老奴的错!老奴想着小娘子学说话晚学走路也晚,所以才想着早些教,多教她一些。还请老夫人处置老奴,老奴有错!”九娘紧紧抱住她:“不是慈姑的错,是我求你教我的!”
程氏手指死命掐进自己的掌心,才控制住自己。这三房里的幺蛾子翻天了!
老夫人叹息了一声:“好了,说起来这都怪我。”
众人都一愣,都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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