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带着几个孩子笑着进了院子,看见正屋槅扇门紧闭,侍女们都在门口静立着,又见六娘的女使已经去正屋拍门禀报,就弯下腰跟孩子们说了几句,孩子们笑着从她捧着的竹篮中拿了几个油桃,蹦蹦跳跳走了。
女使推开门。九娘进屋见六娘坐在桌边正在帕子拭泪,一语不发。四娘托腮坐在罗汉榻上,身子扭得跟麻花似的,看着外窗。
九娘把手里装满油桃的竹篮放到桌上,问道:“四姐六姐可吃慈幼局院子里的油桃?”
六娘点点头,四娘摇摇头。
九娘挑了几个红彤彤的油桃,让女使遣人去洗干净。刚要和六娘说话。外面跑进来两个女孩儿喊着:“九娘!九娘!快来快来!我们叔夜哥回来了,要和二哥比剑法呢!”
九娘笑着应道:“好!你们先去,让他们千万等一等,我们马上过去看。”
她就问四娘:“四姐要不要一起去看?”四娘摇摇头,一边依旧脸颊滚烫。六娘这一巴掌打得她心里乱糟糟的,过了那个劲头后,只剩下懊恨秋不管,朦胧空肠断,完全没了方寸。
六娘却收了帕子:“我同你去。”她站起身挽了九娘的手,想了想又对四娘说:“四姐,方才是我冒犯了你,对不住。还请四姐也想想阿婵的话,阿婵只想你能好好的。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跟旁人说的。”她遥遥福了福,牵着九娘出了屋子。
四娘忍着不转头看她们。想她能好好的?好话谁不会说?好人谁不会做?她不禁冷笑着轻轻摸上火辣辣疼的脸颊。
“您若是嫁了吴王,至少也是位太子孺人,甚至良娣……您若是嫁去程家,以后便是豪富之家的当家主母……”
莺素无比恭谨的话忽地一字不差地浮了出来。阮玉郎潋滟的眼波,莺素谦卑的笑容,蔡相那似乎一眼就看进她衣裳里面的眼神,还有蔡相儿子的轻浮调笑,九娘的脸容,陈太初那带着厌恶的神情,六娘的一巴掌。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晃荡。她拼命摇头,却甩不掉这些影子和话语。她能指望谁?原先还指望他能像盖世英雄一样,至少可怜她一片痴心,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他竟然不经意拂了拂她碰过的袖子,似乎她是什么脏了的物事一般。她那么仰慕他,为他抄了那许多本经书,在佛前千百次许愿,期许他能对她温柔一笑,期许他有朝一日能明白她才是那个对他最好的人,期许他会明白只有她才懂得他。每年七夕她的蜘蛛总能结个圆圆平平的网,她从来不贪心,她只是许愿他能知道她的心而已!
现在这愿望灵了,却换来一句他替九娘说一声可惜?!
四娘终于扑在案几上痛哭起来,一只纤手紧紧握成了拳拼命捶在案几上,一下一下,越来越大力。女使吓得赶紧过来小声地喊她。她拼命摇头喊着:“滚!滚!!你们都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们!”
槅扇门悄然又关上了,两只粉蝶儿盈盈地在那微微撑开的木窗口绕了几圈,约莫是被阳光照得太热,最终一前一后振翅飞开来,几下就越过院墙,往对面去了。
对面慈幼局门口的空地上,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少年,正在给陈太初看自己新得的一把剑。
不远处忽悠悠来了一辆牛车,一匹马。九娘定睛一看,竟然是苏昉骑着马,带着苏昕来了,身后还带了七八个部曲。
六娘九娘迎上去。苏昕跳下来左看右看,牵着她们的手就好一通埋怨:“不过打了个无赖,我娘就怕成那样!竟不让我去你们家找你们,也不让我出门。气死我了!多亏了哥哥送我来见你们。他怎么还住在你们家?!”她回头朝着苏昉嚷嚷:“哥哥你去同表姑说,赶紧把那无赖送回眉州去!”
苏昉和陈太初见了礼,就笑着说她:“你那点花拳绣腿,爱逞能可不怪二婶担心,我都担心你。”
陈太初倒赞了一句:“你妹妹出身书香门第而有侠义之风,很是难得。”苏昕眼睛亮亮朝苏昉吐了吐舌头。
陈太初给苏昉引见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这位是章叔夜章兄,在我爹爹麾下任武骑尉,是在慈幼局长大的,他和你娘亲荣国夫人很是熟悉。大郎可认识?”
章叔夜见过幼时的苏昉两三次面,一听是他,立刻拱手就要跪拜下去:“原来是大郎!叔夜弟兄二人受夫人大恩,无以为报,请受叔夜一拜!”旁边树下跑出个八九岁的孩童也倒头就拜:“叔宝也要拜!”
苏昉赶紧扶住:“我还记得叔夜兄和叔宝,快快请起!我娘办慈幼局从无施恩之心,何来大恩之说?叔夜兄你从军护国卫民,实在是我该拜谢你才是!”
他们几个叙齿说话,章叔宝拖着九娘她们三个坐到树下的小板凳上,朝他们喊:“快比剑!快比剑!大郎哥哥你也这边坐!”
槐树已经结了果子,那长长的绿色豆荚还没裂开,随着微风轻轻摇摆,一点也不记得刚刚经历过的狂风暴雨。树下十几个孩子笑着闹着,有的说陈太初能赢,有的说叔夜哥能赢。
九娘笑盈盈咬了口油桃,咯嘣脆,有些甜有些酸。她抬起头眯起眼看太阳下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鼻子上是密密的汗,鼻子下是淡黑色的小胡茬,一脸认真,十分沉稳。这个当年和她一起亲手种下桃树的孩子,曾经一脸急着要长大的神情。今日竟然还能见到他,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托魏氏的福能回到此地,真好!
章叔夜,今年该有十八岁了吧,当年才十岁的他背着一岁的弟弟,大雪天里等在慈幼局门口,看见她的牛车来,就跑上来请她收留他弟弟。说他要去虹桥那里的码头卸货,保证以后每个月的八百文月钱都拿回来给她。
她就说慈幼局正好缺一个搬卸石炭的小工,可以包他吃住,但是一个月只能给他七百文钱,问他愿意不愿意留下来做。
这孩子当时愣了一愣就跪下来在雪地里磕了好几个头,脚上还穿着草鞋,鞋头好几个洞,脚上手上脸上耳朵上生了许多冻疮,可他弟弟却被捂得好好的。
章叔宝靠着九娘坐下来,胳膊肘顶顶她却不看她:“哎——你说谁会赢?”
苏昕却凑过来小声说:“当然是陈太初会赢!”章叔宝吸了口气,不服气地要反驳。九娘笑着说:“当然是你哥会赢!”看着章叔宝心满意足地笑了,她啊呜大口朝油桃上啃下去。
陈太初听见九娘这样说,侧身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眼睛滴溜圆,正一口咬在油桃上,小鼻子都皱了几条细纹,像足了小时候吃东西的神情,又像一只捧着鸡蛋急吼吼下嘴的小老鼠。不由得笑着问她:“九娘你这是吃了叔宝的油桃嘴软吗?”
九娘嘴里塞着桃肉,举起油桃朝他俩挥了挥手,也不禁笑了起来。
章叔夜和陈太初各自退开三步,行了礼,才拔剑出鞘,将剑鞘扔给树下观战的这群人。
六娘捏着帕子,眼睛看着前面的两个人,出了神。她这辈子第一次打人,还是打的姐姐。她的右手还有些发抖,可她不后悔。
陈太初和章叔夜斗了一刻钟还不分上下,阳光下看的人只觉得眼花缭乱。章叔宝忽然开口说:“我哥哥这次跟太尉出征,能平安回来吧?”
九娘转过头,身侧的章叔宝眼睛里含了泪,正倔强地抿着唇看着自己的哥哥。
九娘柔声道:“当然能!”苏昕也听见了,凑过来说:“肯定的!那可是太尉啊!你知道吗?那些蛮夷,听说面涅将军来了,都闻风而逃!那房十三,还比不上蛮夷凶狠呢!”
章叔宝揉了揉眼睛,有点脸红,不做声了,盯着场中两个酣战不休的人影。
这是那个从小抱着哥哥腿在慈幼局里来回走的孩子。这是刚才兴高采烈爬到桃树上摘油桃,调皮地摘下烂了的桃子偷偷砸她头的孩子。这是满心牵挂哥哥安危的孩子。九娘的心软软的,柔声道:“你放心,太尉肯定能带着你哥哥平安归来。他们每个人都会平安归来。”她伸出手,想摸摸章叔宝的头。章叔宝赶紧侧过头让开:“哎!你手上有桃子汁呢!”
“叮”一声,陈太初和章叔夜两剑相交,不分上下,相视而笑。收了剑互相行了礼,过来取剑鞘。
章叔宝仰起小脸:“哥!你今天走之前记得再给荣国夫人磕几个头,她肯定能保佑你平安回来!”
六娘如梦初醒,跟着九娘站了起来,看到眼前忽然站了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吓了一跳,蹬蹬要退开来,却撞到了脚下的几个小板凳,人一歪,已经被一样东西托住,却是一把剑鞘。
章叔夜收回剑鞘,朝六娘点头笑道:“小心了。”
他朝众人一拱手,带着弟弟回慈幼局去了。六娘才觉得那人一口白牙晃眼得不行,再一回神,才诧异这位在慈幼局长大的行伍之人如此守礼,不由得多看了那高大的背影一眼。
魏氏从福田院里出来,笑着说:“吃饭啦!”她到了树下,一看多出来两个人,咦了一声。
“你就是王夫人的儿子啊!”魏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苏昉都不比自己儿子逊色,啧啧称赞了好几句。九娘抿了唇很开心,当娘的难免要比一比自家孩子,她看得出魏氏对苏昉的真心称赞。
魏氏又赞苏昕:“你们堂兄妹倒长得这么相像,难得难得。我家的四个亲兄弟反而一人一个样。”
苏昕难得害羞,只笑着没答话,实在太紧张也答不上话。
魏氏看不到四娘,就问六娘:“你四姐去哪里了?”
六娘福了一福:“表叔母,我四姐略有些不舒服,我和九娘就陪她在正屋里用饭可好?”
魏氏问:“可要请林大夫来看一看?”
心病没法看。六娘苦笑道:“多谢表叔母,不用不用。她自幼体弱,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魏氏就问:“那你把九娘借给我一下可好?”
六娘看了看一旁欲言又止的陈太初和一脸坦然的九娘,点了点头:“九娘,你去帮表叔母就是。我去陪四姐。”
“娘——”陈太初不由得紧张起来,自己的娘自己清楚,不理会高门大户之间的人情往来,也不在意世俗规矩,太过随意了些,很容易说出不该说的话。
魏氏笑着应了一声,却不理他,转身牵了九娘朝福田院去。陈太初和六娘面面相觑,带着一脸好奇的苏昕和微微沉思的苏昉,跟着进了福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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