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的院子里被旭日照得一片金光。提水的小厮来回跑得欢,偏房里的汉子们一边看热闹一边说着笑话,女使和侍女们不时发出惊呼和笑声,部曲们无事可干,站立在廊下擦拭起了朴刀、长枪,有人索性把箭袋里的箭拿出来擦拭。水声笑声跑动声吆喝声还有马儿嘶鸣的声音,和马厩外墙街道上的叫卖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生机勃勃。
杜氏笑着接过孟彦弼手里的长毛刷:“好了,二郎你去教阿婵。你们四个哥哥啊,各人照顾好自己的妹妹。阿昉和阿昕跟着我们做。六郎!你可不能丢下阿予不管,她年纪最小呢!还有太初,阿妧就托给你了。”
马儿们都已经牵到了木栏里面,等着被主人们细心伺候。
“这个长毛刷用来刷马身上的汗渍和泥土。”陈太初温和地教九娘:“对,可以快一些刷,顺着毛刷,它会很舒服。”
九娘刷到马腰处,抬头好奇地问:“马会怕痒吗?”
陈太初看着她不经意地皱皱小鼻子,模样实在太可爱,本来想摇头的,却伸出手去挠了挠她刷子边上的“马腰”。两个人盯着马儿看了片刻,对视了一眼摇摇头,都笑出声来。
看着九娘刷了一会儿,陈太初伸手替九娘将马尾上打结的地方梳理开来:“现在可以换那个中毛刷,这个要仔细一些刷遍马全身。还要记得梳理马鬃和马尾。”
理完后,陈太初顺手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轻轻甩了甩马尾,似乎在谢谢他。
“原来马屁还真的能拍啊。”九娘忍俊不禁。又是顺毛,又是拍马屁,这马儿能和主人感情不好吗?
陈太初也笑了,洗了洗手,递给九娘一块干净的布帕。九娘一怔,才觉得自己刷完马已满头大汗,她接过布帕,抬手就要往额头上擦汗。陈太初极力忍着笑伸手拦住,提起水桶:“这个是用来替马洗眼睛、鼻孔和嘴的。”
九娘眨眨眼,手停在半空,自己这是犯蠢了吗?!一回神不由得红着脸笑出了声。陈太初从怀里递给她自己的帕子:“你用这个擦汗。”他转过头闷笑着喊道:“廊下备了干净的帕子和清水,你们要是累了,可以去歇一歇洗一洗。”
九娘擦完汗,用那块大布帕沾了水,细细替马清洗。马儿被九娘洗到鼻孔,就喷了个响鼻,不少口水鼻涕流了下来。九娘骇笑着问:“马都这么多鼻涕吗?”
陈太初看她并无嫌弃的神色,递给她另一块湿帕子:“嗯,还会吐口水,另外有些调皮的马,很爱放屁。”
他看到九娘瞪圆了双眼,忍不住笑起来:“马儿也很爱偷懒,还爱撞人、撞栏杆,你别害怕,必要的时候记得凶一凶它。大多数马也会和人一样欺软怕硬。你一凶,它就老实了。”
九娘听出他言下之意,笑道:“我先温柔一点,它要是还不听话,我再凶它。不过我可不会学则天女皇用铁鞭、铁楇和匕首。”
陈太初笑着点头:“那也太狠了一些,真是烈性马,宁死也不会认主的。对了,想好你的马叫什么名字了吗?”
九娘看着自己的这匹马,马毛滑顺光亮,毛色和陈太初的衣裳一样是天青色,湿漉漉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笑道:“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它就叫尘光好了,我也盼着能和其光,同其尘。”
陈太初眼睛一亮:“和光同尘?好名字。你记得多唤唤它的名字,好让它认主。”
赵栩正仔细指点着赵浅予刷马毛,在一旁听到这个,笑道:“和光同尘好,合适阿妧。阿予,你的马儿要叫什么名字?”
赵浅予看看自己这匹棕色马,歪了歪头:“我的马儿就叫大象好了。爹爹总不让我骑象,我就当它是象。大象——大象——你要认得我阿予是你的主人!”
赵栩停下手,走到马儿前面:“大象?你就是脸长而已,哪里鼻子长了?”
九娘和六娘还有苏昕都笑着过来看“大象”。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九娘笑着捏捏赵浅予气鼓鼓的小脸:“我看阿予这个名字取得妙!”
苏昉笑道:“道隐无名,阿予这个名字真取得好!你们一个和光同尘,一个大象无形。阿昕和六娘要给马儿取什么名字?”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六娘笑着说:“我和九娘是姐妹,她的马儿叫尘光,我的就叫潜翼吧。”
赵栩长舒了口气:“啊呀,你的马儿真是走运,终于能有一个像样的名字了!”他看看一脸无辜的“大象”,替它擦了擦鼻孔:“你鼻子也不短啊。”
“大象”喷了个响鼻,赵栩看着自己一手的马鼻涕,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赵浅予原地蹦了起来,哈哈大笑:“六哥!大象可真喜欢你啊!”
一旁的苏昉忍着笑将水桶拎了起来:“来,快洗一下手。”
众人笑得不行,又去问苏昕。苏昕说:“我偷个懒,跟着六娘,就叫风云好了。”
九娘六娘拍手称好。赵浅予想了想,悄声问苏昉:“阿昉哥哥,我的大象真的好吗?”看到苏昉认真地点点头,她才心满意足地去嘲笑还在洗手的亲哥哥了。
魏氏笑道:“好名字!你们这四匹马的名字都好!我的小灰肯定很羡慕。告诉你们啊,我们刚回汴京时,我不懂骑马,给太初买了匹小马,太初给它取名叫小鱼!”
院子里刹那静了片刻,孟彦弼拍着陈太初的肩膀,笑得捂住肚子:“一匹马你管它叫鱼?”
陈太初冷不防被亲娘卖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红着脸走到九娘的尘光侧边上,抬起尘光的马蹄,用蹄钩替它仔细清理起蹄丫来。
九娘倒觉得儿时的陈太初可爱又温柔,她一边认真看他清理蹄丫的手势,一边好奇地低声问他:“为什么表叔母说不懂骑马才会买小马?”
陈太初点头道:“是我爹爹说的,再小的孩子,学骑马也不能用小马,就得从大马开始学着伺候马,互相熟悉,让马认主,才能骑得好,日子久了才能人马合一。”
九娘若有所思。魏氏笑道:“后来那小马送给了阿予,阿予还记得吗?”
赵栩哈哈笑起来:“说到那匹小鱼啊!我告诉你们,被阿予——”赵浅予立刻扑了上去,一把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不许说!不许说!六哥你敢说?把从我这里抢走的桂花蜜还给我!还有蜜饯!还有醪糟!统统还给我!!!”
赵栩一弯腰,背起赵浅予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反手弹了她一脸的水。惹得众人都笑个不停。
杜氏拍着“将军”的脑袋笑道:“老将军,看看他们,是不是连我们也回到几十年前了?”
苏昉感叹:“太尉果然是内行,真正精于此道!”
九娘暗叹了口气。前世是她被爹娘去世伤到了,不曾定心留意,若是后来能好好请教一下高似,应该就不会给阿昉用小马学骑马,最可惜的是若能陪着阿昉一起给马刷毛洗澡,该多有趣啊!
苏昉轻吁了口气,伸手替苏昕的风云洗了洗眼睛,笑道:“可惜我娘也不太懂骑马还有这样的秘诀,要不她一定会陪着我给马刷毛洗澡喂食。”
赵浅予擦干净脸,闻言凑过来仰起小脸轻声说:“一定会的!阿昉哥哥,你有全天下最好玩的娘亲,不过你要小心!她说不定也会像六哥那样甩你一脸水哦。”
苏昉一怔,面上忽然一凉,侧头一看,却是九娘笑嘻嘻地甩了他半脸的水:“阿昉——哥哥!我甩你半脸就好了!”
苏昉呆了一呆,弯腰往木桶里一捞,扬手甩了回去:“好你个阿妧!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暗器!”
九娘哈哈笑着躲到陈太初身后。陈太初强忍住要躲闪的本能反应,硬生生被苏昉洒了一脸的水。
九娘正笑得高兴,一只湿手却从背后抹了她一把:“阿妧,我也只抹你半脸!”却是苏昕为兄报仇来了。
苏昕躲到苏昉身后看着满脸滴水的九娘和陈太初笑得前俯后仰,冷不防又被六娘悄悄从后面甩了一头的水。院子里顿时乱了套,你追我赶,娇呼尖叫大笑不止。连刚刚刷好毛的马儿们也长嘶起来凑热闹。
赵栩看着在劝和,却把九娘护在身后。六娘牵着九娘的手,笑得头巾都歪了。赵浅予和苏昕躲在苏昉身后,盯着赵栩一顿胡乱甩水。陈太初一个人东拉西劝哭笑不得。唯恐天下不乱的孟彦弼却趁乱盯着陈太初,不停朝他身上脸上乱洒水,一边还扯着嗓子唱:“陈太初——今日他——冰肌玉骨——啊呀——好清凉全是水!汴京的小娘子们,快来看!快来看!五文钱看一看!买定就能看!——啊呀亲娘啊——”
却是他被杜氏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院子里那些女使侍女们部曲们都已经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
魏氏抱着小灰的头,只觉得脸都笑抽了。就连她这个做娘的,也是头一次看见陈太初有这么狼狈的模样。
可她的太初啊,怎么看,还是那么好看,气定神闲。满头满脸的水渍,毫不掩其风华。
笑着闹了好一会儿,众人才一身湿哒哒地去给马清理蹄子,又给马儿们喂草。亏得八月秋日里,太阳晒着,也没人觉得冷。等马儿们吃饱了,魏氏和杜氏赶紧催她们都去后院洗浴换衣裳。
等四个小娘子收拾停当,换了骑装和马靴回到马厩。院子里的人都一呆,纷杂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连苏昉都觉得她们实在太耀眼了。赵浅予一身火红骑装,苏昕一身鹅黄,六娘一身青翠,三人都是鲜亮的颜色。只有九娘一身丁香色,跟小小紫丁香一般,娇柔淡雅。
孟彦弼两只手搭在赵栩和陈太初肩膀上,问苏昉:“阿昉,你要有这样的四个妹妹,能放心吗?简直要为她们操碎了心啊!”
苏昉笑着说:“二哥家里好像还有两个妹妹吧?你的心可得小心喽。”
孟彦弼叹了口气,凑近陈太初笑着问:“哎,太初啊,要不分你一个两个,帮帮二哥?”
陈太初含笑点头:“好!”
魏氏笑着招手:“来这边,拿你们的漂亮马鞍。有点重,哥哥们也过来,帮上一帮。”
赵栩看着九娘,觉得替她挑的这套鎏银錾牡丹花纹马鞍,和她穿的骑装很衬,又想起那白玉牡丹钗,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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