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存孟建的哭声浅浅低了下来,呜咽如丧家之犬。
孟在默默看着两个弟弟,抿唇不语。自从目睹生母陈氏去世,他就一直沉默寡言。父亲的突然离世,他并没有他们那么悲伤。他身上流的另一半血液,姓陈。他永远记得母亲去世前一夜特地告诉他的话,父亲欠了陈家太多,总有一天要还。他和二弟不同,他不在意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他不是赌气,没有怨气,他是真的不在意。似乎身体里姓孟的那一半,自从母亲自缢就一起死去了。他少年从军的时候知道父亲有暗暗托故交照顾他,可他不愿意留在辎重营,他要调去前锋,冲在前面。他不需要父亲的照顾。
这几十年桩桩件件,他看着,受着,等着。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并没有半点解脱,只有麻木。他还可以继续等下去,二十七个月不算什么,他没所谓。孟在缓步上前将短剑拿起,仔细打量了两眼:“娘,这个不祥之物,断不可留。让儿子处置了吧。”梁老夫人点了点头。
稍后,孟在从外面进来轻声说道:“许大夫已经好了,外院丧贴已经发出去了。娘,我带弟弟们先上屋顶为父亲招魂。”孟存孟建闻言才起身拭泪。梁老夫人点了点头:“好了,你们办好了,就让媳妇们和孩子们都进来哭吧,外面冷得很。”
看着他们三个退了出去,梁老夫人疲倦地合上眼。贞娘轻轻地进来将暖手炉放入她怀里:“娘娘已经到了宣德楼——”
梁老夫人苦笑道:“孟山定他这是到死也要和我做对呢。他是真疯了!娘娘宣召阿婵入宫担任女使的懿旨刚刚拟好,他偏偏这会儿自尽身亡,连儿子们的前程都不顾了。老大才进了枢密院几天?就不得不丁忧!我倒想知道他下去了有何面目见陈氏!”
贞娘低声道:“恕贞娘多嘴,现在也只能这般将错就错,当作不巧病逝的了。”
梁老夫人缓缓下榻,略整了整衣衫,对着贞娘拜了下去。贞娘立刻跪倒在地:“老夫人!你这是?!”
“还请贞娘替阿梁在娘娘跟前遮掩一二!孟府上下几百条人命尽在贞娘你一念间了。”梁老夫人哑声道。
贞娘落泪道:“您放心您放心!您只管放心!虽然是娘娘将奴赐给您陪您出宫,可贞娘也是有恩必报的人,当年宫变,若不是您,奴早已死了几十年!您别担心!贞娘必守口如瓶!”
外面传来孟在三兄弟在屋顶高喊“父亲大人归来”的声音。
腊月初九,安定侯大敛,虽有遗命万事从简,但翰林巷依然车马不绝。孟氏一族五服内的亲眷上门祭奠,哭声震天,夜里孟府外院内宅住满了众亲眷,茶酒司、油烛局、台盘司等四司六局的百多人忙得脚不沾地,日夜当班不断人。针线房的绣娘们彻夜不眠,为初十参加成服礼的亲属赶制各色丧服。
到了启殡这一日,午后拜祭过祖先后,以方相为前导,孟在三兄弟率领小郎君们上马前往夷山祖坟而去。一出翰林巷,就见各家姻亲,官场旧友沿途设了祭棚。官家也特地派了赵栩设棚路祭,旁边又有定王府、吴王府的祭棚,也都筵席早设。一见孟府的人来了,齐齐鼓乐大作。
启殡的队伍暂停了下来,一身银白色亲王素服的赵栩和赵棣簇拥着老定王上前路祭。在棺椁前焚香拜别,酹过三盏酒,老定王仰天长叹:“山定老弟昔年风姿,纵横巴蜀,本王甚是怀念。本王今日送君一程!”
孟在三兄弟下跪还礼。老定王伸手去扶孟在:“起来吧伯易,山定有你这个儿子,也算后继有人。”
孟在起身拱手道:“多谢殿下厚爱!伯易愧不敢当。”老定王看着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这时,后头牛车上跳下一人,拨开人群,直冲到老定王跟前,决然地一头撞向棺椁,砰地一声闷响,那人像枝头花坠落般委顿在地上。一瞬间,那沿途路祭地鼓乐声也停了下来,不少人惊呼起来。
众人大惊,孟建愣了愣大惊失色:“阿娴?!——”
那弱柳般的小娘子满头是血地扑在地上,推开抬棺人的手,朝孟建哭喊着:“四娘愿陪翁翁去,侍奉翁翁!也不愿在翁翁热孝期间嫁去舅舅家,求爹爹让女儿去陪翁翁——!!!”
老定王垂眸看着脚边的四娘,眼中万千思绪,忽地开口:“你有这样的孝心,谁能逼你?谁敢逼你?五郎,扶她起来吧。”
赵棣见四娘额头血污一片,染了黄土,甚是狼狈,可丝毫不掩她仙姿玉容,面上更决绝哀恸,让人无法不心生怜惜。原来这就是蔡相提过的孟家四娘子,竟这般弱柳娇花却如此有气节。他赶紧上前两步去扶:“小娘子快些起来,将伤口包扎了。”他转向脸上红白相间的孟建,不由得想起同样不可理喻的张子厚来。这样好的女儿,为何他们做爹爹的丝毫不好生相待爱惜?
孟在皱起眉陪着定王走开两步低声说起话来。孟存赶紧从赵棣手上将四娘接过来,让人送回后头车上,又着人去给她包扎,看也不看孟建一眼。孟建心慌不已,却无从辩解,甚至连程氏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都不知道。
那些鼓乐声又喧闹起来,礼官大喊:“哀————。”一应送殡的亲属立刻大哭起来,瞬间淹没了路边人们的议论声。
赵栩双手负于背后,往边上走了两步,见四娘跳下来的牛车上,车帘半开,一张小脸带着冰霜,正看着四娘被扶回去。
九娘微微转过眼,和赵栩遥遥相视。她手中的车帘瞬间被拽得绷直了。
阿妧竟然瘦了这许多。赵栩默默退开到路边,眼看着九娘侧身让几个人上了车,车帘倏地落了下去。
牛车轱辘轱辘,九娘透过窗帘隐约见到赵栩依然在路边站着。她吸了口气,冷眼看向垂首含泪正被包扎伤口的四娘。
四娘接过女使手中的帕子,拭了拭泪,眼波如水,掠过九娘,缓缓靠到隐枕上,合上眼轻声道:“我头疼得厉害。”两位给她包扎伤处的娘子,从旁边取出薄毯,给她盖上:“四娘子请歇息着吧。”
九娘转开眼,从玉簪手中接过茶盏。想起方才定王的神情,她心中明镜一样的了然。这场大戏,是从阮玉郎之死开始,就环环相扣。蔡佑获释,阮姨奶奶走脱,到过继和追封,若不是苏老夫人言及往事,若不是陈元初发现了孟老太爷的过往,他们还会继续忽略谁才是真正连接众环的人。老太爷死得如此突然又诡异。郭氏一党至此看似全军覆没,可却又跳出了四娘。她不阻拦四娘跳车,就是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没想到却牵扯出了定王。不奇怪,当年保住阮氏命的就是定王。大宗正司看起来一直支持太后,恐怕也一直在约束太后。
事已至此,无需再言。九娘只希望那夜告诉赵栩后,他能继续追查下去。
汴京城的百姓后来说起这场葬礼,少不得议论两件大事:一是大孝子孟大学士虽然被父母过继给了二叔开国侯,仍然上书自请为生父丁忧守孝三年,孝义感天地。官家深为赞叹,不仅让燕王殿下亲临孟府吊赙,又专程设祭棚,路祭安定侯。这等荣耀,大赵的公侯伯子男众勋爵,前所未见过。都进奏院将孟大学子的孝行发往三百多个州,那些为了前程不肯丁忧隐瞒父母死讯的官员,因此还被台谏揪出了好些人,一一弹劾落马。
第二件大事,就是孟府不仅有孟大学士这位孝子,还出了一位了不起的贤孙女。孟府不起眼的三郎君生了个好女儿孟四娘,感念安定侯生前待她极好,不愿听从嫡母程氏要她热孝期里嫁去舅舅家的荒唐安排,竟撞棺自尽以求陪翁翁同去。因此得到老定王殿下的赞赏。而她的嫡母程氏,难免被人感叹一声商贾人家的女儿果然娶不得。
到了年底,官家于明堂宣布来年改元皇祐,颁布了新历法。正旦大朝会过后就是元宵节。过了元宵,汴京又一次万人空巷送陈元初回秦州。那送行的几十辆牛车送出城门三十里才回,多少小娘子看着那红色发带迎风飘逸而去,纷纷泪洒长街和驿道。
等寒食清明一过,礼部试完毕,官家在崇政殿殿试众进士,月底放榜,三月初一开金明池琼林苑。汴京百姓又过上了和往年一样热热闹闹的日子,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可念叨的事太多。
吴王出使契丹,年底顺利接回了崇王殿下,被加封为楚王。这皇太子一位又说不清楚了,究竟是五皇子,还是六皇子?二府的宰相们也似乎没人关心此事了,也无人上书。百官们热心的是皇天果然保佑大赵,年底西夏的夏乾帝旧伤复发驾崩,梁皇后成了梁太后,垂帘听政,上表大赵,遣使朝贡。契丹女真也各自划地为界,歇了战火。
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多国来贺。皇祐二年始,米价终于跌回了六年前的市价,榷场繁荣,海运昌盛,百姓富足。
那些曾经的动乱,早已被忘记,现在谁提起房十八,茶寮里的市井小民都不屑一提:那反贼只占了大赵三百余州中的两浙路六州而已,不值一提!转而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吴王赵棣对张家娘子一片痴情,感动了太后娘娘和圣人,甚至连张娘子的父亲枢密使相张大人都为避嫌请调去了大理寺。可总有好事之人多嘴:“那为何张娘子竟然不是吴王妃只是永嘉郡夫人呢?”那宣扬之人转头啐了他两口:“呸,你懂什么,还不是因为张娘子已经年过二十的缘故!礼部那帮人吃饱了没事干!唉——!”转而又谈论起燕王殿下至今还不出宫开府的事来,样样说得似亲眼所见一般。
斗转星移,转眼到了皇祐三年春月里,汴京城又到了人间芳菲尽时,金明池也将结束对士庶的开放。浴佛节将至,春色尚未撩尽人,夏意已然扑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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