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初大步走出凤州西城门,转身仰首看向城楼上。六军统帅王之纯正在同几个副将说话,并未留意他。烈日正灼,陈太初眼睛热辣辣的,心头也火辣辣的。
军营之中,各处高台上的旗兵已登上高台,陈太初一路往中军而去,不远处前军那飞鸟为号的绯旗在风中招展着。处处战马嘶吼,五十人一队的军士跟着押官和队头前往各处集结。
后军正将几十座各种床弩往前军运送,一辆辆太平车上堆放着一匣子一匣子的云寒鸦箭、铁羽大凿头箭。四门五梢砲在砲车上也缓缓向大营门口移动。砲手和六七百位拽手紧随其后,近千名身披步人甲手持步兵旁牌的盾牌手慢慢跟着移向前军。
“二郎!秦凤军已经用上了您和燕王殿下改制的旁牌!”身边的亲卫有些惊讶。
陈太初疾步越过这群军士,细细看了几眼,的确是他和六郎去年改制的栾竹穿皮长牌。
当头的几位砲手,正是随他一同西来的飞山雄武军砲手,见了陈太初和他手中宽三寸长六寸的黑漆中军令牌,都高声喊了起来。
“二郎!今日你做先锋官了?”
陈太初举起手中晒得发烫的令牌,上头金色的“先锋”二字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正是!”
“好!杀他个直娘贼!”
“二郎替弟兄几个多杀几个!回头赶走西夏狗,咱们多喝几坛子!”
陈太初拱手笑道:“是!太初领命!今日守营,有劳各位哥哥了,每发必中!”
“每发必中——!”雷声一般的呼喝此起彼伏,那六七百个拽手也高声应和,信心十足地看向前面这几位砲手。
“二郎,你做的这个长牌好,比原先那个桐木漆牌长牌轻得多!”一位砲手走快几步和陈太初并肩而行:“昨日我试过了,这竹质的面更有韧性,比木制的难刺穿。你改进的步人甲也好,兵部那帮孙子看见你和燕王殿下,跟真孙子似的!记得回头让这帮孙子也给我们飞山配备上才行。”
陈太初笑答:“去年年底军器监才制成第一批,今年年底京中应该都会换上了。”
自从他改进了步人甲以后,兵部尚书对他和赵栩在军备上的试验极为支持,军器监的几位侍从官也配合得很好。这次调用京中的砲手,也是兵部尚书特批的。秦凤路和兵部一向关系甚密,第一批用上这批新旁牌也不稀奇,用这批竹质旁牌,保护砲手和拽手和施放火药的挂搭军士,应该比以往有用。
砲手抱拳和转向中军营帐的陈太初道别:“好,我们弟兄都等着!祝二郎百战百胜!”
陈太初回到自己营帐中,摒退亲兵。营帐外的正午日光透过幕布,落下半圆的金黄色,照在帐中最显眼的一副黑漆濒水山泉甲上面,似乎给这套战甲镀了呈暗金色,格外辉煌。
他慢慢走到战甲前头,端详着,这是父亲临别赠给他的先帝御赐之物。在四川吐蕃相交之地的雪山上,用冰雪水漂洗过的整张南越犀牛皮所制成,用油浸泡得柔软,普通刀剑砍上去,只会留下浅浅痕迹。
陈太初伸出手轻轻触碰铠甲沿边的十字形花,一朵朵菱形排列得十分工整。一旁衣架上挂着兄长三年前送给他的银白色绣衫,上头桃花暗纹,十足是陈元初的风范。朱红发带和领巾,是娘亲特地给他准备的。他不是头一次上阵,更不是头一次杀敌,却是头一次不知道归期,料不到生死。
腕上的五彩百索露出了小半截,陈太初仰首看看天光,还来得及再想片刻。他修长手指摩挲着那山形的络子,想起馄饨摊上垂首编织百索的九娘,想起雨中廊下坦诚相待的九娘,想起州西瓦子暗巷雨夜中令他面红耳赤的九娘,还有掀开车帘如晨露般璀璨的九娘,含着泪替他包扎伤口的小九娘,歪着头塞给他四川乳糖想用糖抵债的小九娘,馄饨摊上闷头吃馄饨的小九娘。
他所记得的九娘,未必都记得他的一言一行,但无妨。她的牵记,他一直都随身携带。
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陈太初换上战甲,套上绣衫,额系发带,颈系红巾,捧着朱红盔缨的头盔大步走出营帐。帐外的亲兵已捧着几种牛皮箭袋等候着。陈太初从一个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此箭比军中所用的铁骨丽锥箭更长更粗,箭头经过点铜,闪着寒光,箭头下方接着火药筒,箭杆用的是火药的竹片,雁鹜箭翎。
“就用这个穿云箭,把燕王送的射日弓带上!”陈太初沉声吩咐。
这两年赵栩根据高似的长弓特点,研制出的射日弓和携带火箭的穿云箭,因材料极少,制弓技艺过难,赵栩的要求又极高,两年来才制成了两张弓,配了不到一千支箭,陈太初此行带来一半。
陈太初走到自己的战马前面,摸了摸它的鬃毛,看着亲兵替它披挂上马身甲,他接过马甲面帘,替爱马系上,拍了一拍:“乖,你好好的,回来给你吃糖。”家中的四川软糖,他都带来了,不爱吃糖的他,有时含上一颗,就不会觉得这路太苦。
种家军重骑兵的指挥使种麟大步走了过来:“陈二郎——!”
陈太初抬起头,笑了:“种大哥!”
种麟和陈元初颇有渊源,种家唯一的小娘子种十二娘到过一次秦州后,就宣称非陈元初不嫁。种麟误以为是陈元初始乱终弃,跑到秦州问罪,后来才知道陈元初压根就不认识种十二娘。两人不打不相识,倒成了生死之交,这次增援秦州,他自动请缨而来。
“我家三千儿郎托付给你了!”种麟大声道。
陈太初的笑容比阳光更烈:“太初必不负所托!”
种麟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铠甲,流着口水道:“若是你哥哥安然无恙地回来,记得把这个送给哥哥做谢礼。”他眼睛瞄到马儿右侧的射日弓和穿云箭,大步推开几个亲兵,上前拿出来细细摩挲了一番,眼睛发直:“饿贼!残货得很![1]二郎,你那铠甲哥哥不要了,这套弓箭送给哥哥可好?”
陈太初笑道:“若扫平西夏,送给哥哥又何妨!”
“嫽的太太![2]”种麟高兴得在马背上大力一掌击下。陈太初的马嘶鸣一声,就要抬蹄,被陈太初抱住了马头。
四周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那大战前紧绷的弦也松了不少。
夕阳已落,天色仍有微光,远方旌旗招展可见,沙尘中马蹄声震天动地。
凤州城上,火把已燃起,更将周边照得亮如白昼,城下军营中肃然无声,中军大营前的瞭望台上,王子纯面容无波。身边的传令兵、旗兵、副将、亲卫、锣鼓手数十人手持长牌,团团将他护卫住。帅旗在空中飘扬。各军都已谨遵将令,各就各位。
大营前的壕沟宽三丈,深一丈,底下铺满干枯树枝草屑,随时燃成一道烈火屏障。壕沟后面几十座床弩呈犬牙交错形排开,四座巨大的三弓斗子弩在最后面,近三百名负责张发的军士严阵以待,斗子弩旁边堆满了斗子箭。二十人就可张发的手射弩散开成扇形,更多两人张发的大合蝉弩、小合蝉弩穿插贴在床弩之前,身旁堆积着大凿头箭。
大营营门两侧空地上,一百五十七位拽手方能拉动八十根拽索的五梢砲,黑夜里已准备就绪,一旁堆积着七八十斤的石弹。
穿插在床弩间的双梢砲旁,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蒺藜火球、毒药烟球、雷震子、震天雷。挂搭们正在最后检查各色火药,飞山雄武军的几位砲手面色凝重。近三百神臂弓弩弩手们列阵于床弩和砲车之中,身后堆放着一批批三停箭。
最靠近壕沟的,是两千弓箭手。弦已上,箭袋满,只等敌来。
大营营门吊桥未落。飘扬着的五色旄旗上,分别绣着“赵”字和“种”字,还有一面大旗上,一个“陈”字如惊雷出云。铁甲森森的三千种家军重骑兵,作为先锋,静静等待着鼓声响起的那一刻跟着陈太初冲出去杀敌。他们手持长戟,腰系流星锤,全副重甲的马匹左挂加厚斩马刀,右挂种家军专用的金线乌梢弓和出尖四愣箭。有些马儿不安地刨着前蹄,被主人轻轻拉了拉缰绳后,静止下来,竖起了耳朵。
先锋重骑兵的后头,是身穿步人甲的千人破阵开山斧步军,每人都和持步兵旁牌的步军相互依靠。开山斧一击可碎盾牌,可截杀骑兵。这些从军中选出的最年轻力盛的步军,大多都在十八岁左右。火光下一张张年轻的甚至略带稚气的面孔,有紧张,有兴奋,有期盼,有人看着前面的种家军,热血沸腾,也有人抻长了脖子,想看一看传说中的陈太初。他们后面才是前军主力:近万名步军,个个手握鸦项枪,腰系劈阵刀。
风越发大了,陈太初不动如山,任由朱红发带风中猎猎声响,静静听着越来越近的西夏大军,胸口有气吞山河之势。他垂目看着横在马背上的银枪。
大哥!你在哪里?生还是死?
飞扬的尘土卷卷而来,轰隆隆的马蹄踏地之声。来了!
不出王之纯所料,西夏大军急行而来,不等扎营,直接冲击凤州城八万守军。瞭望台上看出去,远处黑压压尽是敌军,成尖刀形状逼近,当先几千人的速度极快,宛如利剑,直冲向营门而去。
“铁鹞子!”两位副将倒吸一口凉气。西夏出兵,全然无赖,偷袭、奸细破城,此时又不待对阵喊话直接杀来。
王之纯沉声道:“放吊桥!让西夏铁鹞子也试试我大赵西军种家军的厉害!”
旗兵打出旗号。天色终于昏沉暗黑下来,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天幕上,不见一颗星子。
营门吊桥缓缓落下,陈太初抬腕又轻轻落下,那张如玉容颜被藏于陈青往日所用过的青铜面具之下,只露出他如电双目。
陈太初回转身,看向身后万千大军,高举银枪,舌绽春雷,厉声喝道:“众将士!可愿随陈某同赴生死!”
“誓随将军共生死!共生死!”万军高呼,震天动地。战鼓声随之密集响起!
陈太初策马飞奔而出,银白色绣衫,黑漆铠甲,朱红发带和领巾,暗夜中如一道闪电划过,三千重骑蹄声如雷,紧随他如潮水般而出。
剑尖对剑尖!
和对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陈太初手中缰绳越捏越紧。
黑云一般的西夏铁鹞子,竟也有一面大旗,上头也有一个“陈”字!这面大旗旁边一片白色长幡飘扬。
最当先的一匹重甲战马上,一人身披银色战甲,未戴头盔,朱红发带风中飞舞,红色领巾在火光中如一片红云,手握银枪。远看正是陈元初!
[1].种家军的老家在青涧城,属于陕西延安。种麟的部分土话是陕西土话。饿贼:表示惊讶的意思。残货得很:厉害得很。
[2].太太:好极了。陕西土话很多取自古汉语。这个嫽字,出自《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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