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颈后一片冰凉,汗毛倒竖,浑身血液却开始沸腾。一个念头在喊着让他动手杀了孙安春,另一个念头却想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太皇太后的声音阴森可怖:“你们守好孙安春,免得被人灭口。孙安春你说清楚罢,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她振起最后一点精神头,看向定王:“这等丑事,遮掩不得。说清楚了,老身才好放心安心去见列祖列宗和大郎。免得总有人以为老身疑神疑鬼,私心过重,要加害自己嫡亲的孙儿。”
她料不到经柔仪殿惊变后,赵棣竟然变本加厉,欺瞒于她,想到他生母钱氏身为自己的远房姨侄女,几十年来恭顺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太皇太后老眼更是酸涩。这个扶不起的阿斗,还得替他留一条后路。日后就算是亲近五娘的十五郎一直在位,江山还是姓赵。
定王呵呵了一声:“娘娘,眼前的这两个都是你嫡亲的孙儿呢。不过本王老眼昏花,只认得六郎是个好的。五郎还说自己不知道什么元禧太子寿春郡王,看来比我还老?忘性太大了?柔仪殿那夜我还没忘呢。”
赵棣被高似和孙安春连番揭出来他最怕的事,这时才想起自己口不择言,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赶紧磕头哭道:“娘娘!五郎陡然蒙冤遭害,一时急于分辩——”
太皇太后沉声道:“有罪还是无罪,由不得你说。来人,先将吴王拿下,交由大理寺张子厚审理。请皇叔大宗正司会审。几位相公,你们看可要派礼部同审?”
众人想不到太皇太后竟然撇开陈太妃和燕王,先处置吴王,并无徇私护犊之意,皆心中一凛,肃容聆听。
朱相立即躬身行了一礼:“娘娘心念朝廷国家,出以公心,当机立断,大善也。吴王殿下冤不冤,理应由大理寺等部审定,依臣看,礼部应一同参与。只是张理少嫡女永嘉郡夫人乃吴王殿下的侍妾,理当避嫌,还是让贺敏主理才是。”
赵昪看了朱相一眼,同为大理寺少卿的贺敏为人内敛,同各部及宫中并不亲近,却在理少位子上稳当当坐了四年多,他听令于太皇太后,能把孟四娘从张子厚手中悄声无息地弄出来,可见也有他的本事。太皇太后主动提及把吴王交给张子厚审理,实际上是把吴王送到贺敏手中好替他脱罪,看来未必是出以公心,只是先发制人而已,他担忧地看向赵栩。
赵棣瘫倒在地上,想到先生一再交待自己少说话,遇事只需哭,恨不得咬掉自己多嘴的舌头。
眼见大理寺胥吏将赵棣押了下去。太皇太后吸了口气,环顾四周后,看向孙安春:“说!可惜陈太妃什么?”
孙安春看着高似,此人凭他身手只要逃脱掉,大事即可定,竟然临阵毁约倒戈,罪不可赦。他笑得诡异:“可惜陈太妃辜负了二太子深情厚意,您从郡王手下几次三番救了燕王性命,待燕王视如己出,更要带他回女真共享荣华富贵。不知二太子闯宫那次,就算和陈太妃有过春风一度,凭什么认定燕王是自己的儿子——”
陈素汗毛倒竖,怒不可遏,嘶声喊道:“胡说!没有的事!你胡说!你要害六郎——”她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赵栩双目赤红,虎狼一般盯着孙安春,猛然拖着没了知觉的右腿上前一步,众人大惊。
“殿下莫冲动!”谢相高呼。
“六郎你想杀他么?”太皇太后寒声问道。
赵栩盯着孙安春,感觉到身后高似呼吸急促,听到母亲压抑着的惊呼,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停住了脚。
孙安春被带御器械押着退了两步,面上依旧一团和气。
几位相公目光在一身丧服,梨花带雨的陈素身上略作停留,转开了眼。
定王突然笑了两声,似乎被呛到了,咳嗽起来:“这就是阮玉郎要你说的?你亲眼所见?何时何日何地?你一个福宁殿的内侍,三更半夜去各殿阁巡检?你见到了还有命活到现在?是你见鬼还是我们见鬼了?”
太皇太后寒声道:“皇叔此话有失偏颇,方才说五郎的时候,皇叔来不及地坐实五郎之罪,轮到陈氏母子,皇叔为何处处袒护为之开脱?”
朱相拱手道:“娘娘和殿下莫要斗气,此人既出此言,必有原因——”话未说完,却被张子厚打断了。
张子厚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某的女儿给吴王殿下做夫人,却也不敢徇私枉法,方才吴王殿下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陈太妃一介弱女却愤然诉冤。定王殿下的话,没毛病。娘娘您说得更对,冤不冤,有罪没罪,由不得他说。既有指控,何不对质当场?”
他言辞锋利,连消带打,说得众人都接不上话。太皇太后似乎听见自己胸腔的气流乱窜的声音。
“高似,你第一次闯宫,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可还记得?”张子厚深深看向高似,他敢赌高似绝不会害赵栩。
高似喉头滚动了几下,沉声道:“在下少年时落魄于开封街头,蒙陈太妃一饭之恩,须臾不敢忘怀,确有仰慕之情。后来于元丰十五年的端午节前夕私闯皇宫禁中——”
太皇太后立刻打断了他:“口说无凭,不可采信。去秦州调取军中记录的一百多人,不是尽被他戮杀了?不是为了遮掩他二人丑事,是何原因?”
“那些日子在下一直在截获西军各路军情,并不知那路人马的来龙去脉。”高似说道:“大内守备森严,在下抵京两日不得而入,恰逢端午节前夕内诸司的内香药库走水,才趁乱闯宫,暗中窥探,记得那夜陈太妃有些不舒服,请了医女把脉,确诊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因此在下记得很清楚。想来这两桩事宫中应该都有记载。”
高似看向定王:“后来在下突然出现,陈太妃惊吓过度,晕了过去。在下绝未行不轨之事。”她那时已不受赵璟宠爱,腹痛得厉害,也没资格请御医官,他原只是难忍相思,千里奔袭,火烧内诸司,趁乱想看她一看,知道她怀了身孕,黯然离去。时隔多年后,才因故起了那个念头,念头一起,就入了魔,再也放不下。
陈素听到高似这番话,愣了一愣,心别别跳得厉害,却不愿看高似一眼。
谢相和赵昪对视一眼,犹豫要不要去派人去殿内省尚书内省调档,牵涉宫内走水,工部营造也有存档,并不难查证。
向太后却突然开了口:“他所言非虚。内香药库的确是那年端午前一夜走水的,烧毁了两屋子的大食香料,其中还有娘娘最爱的莺歌绿伽南香。而六郎是元丰十六年正月里足月而生!”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太皇太后手指轻颤,只抿唇不语。
张子厚克制着喜出望外之心,沉静自若地道:“冥冥中自有天意!有娘娘金口,可见燕王殿下天潢贵胄不容恶贼诬陷。今日就该奉行先帝遗命!诸位相公,可有违誓者?”
“不可!”太皇太后霍地站了起来,怒喝道:“就算六郎是先帝亲生的,陈氏私会此人却也是铁证如山,私会在先,隐瞒在后,哪一条按宫规都当绞!有此行为不检的生母,赵栩怎可即位!”
“胡搅蛮缠!”定王勃然大怒:“高氏!你还敢说自己一心为大赵为大郎为江山社稷?你就是看不得六郎这张脸!陈氏有什么错非死不可?她有孕在身,难不成不顾腹中孩儿去成全你看重的什么狗屁贞洁刚烈?我看你不是蠢就是坏!大郎说得对,你早就该去西京赏花。你是自己去还是让这两个侄子送你去?”
相公们头一次见到暴跳如雷嗓门震天口吐俚俗的老定王,连劝都来不及劝。眼睁睁看着太皇太后满脸红得异常,浑身抖如筛糠。
“哈哈哈,哈哈哈。”孙安春忽地发出了桀桀笑声,宛如夜枭:“天意!天意?”原本怎么也说不清的事,竟然因半路杀出得向太后变得清清楚楚。郡王是遗漏了什么还是天意难违?他看看赵栩,对太皇太后笑道:“娘娘不用担心。燕王殿下中了郡王的腐骨之毒,右腿已然废了。当年曹太后不也说过,这世上难道还有瘸子能做皇帝的吗?哈哈哈。”
他几句话,室内气氛再次急转直下,一片混乱。
“方绍朴!传方绍朴——!”张子厚和定王异口同声喊道。
孟在楼梯也不走,一撑栏杆已飞身跃了下去。身后传来一片惊呼。
“娘娘——娘娘!”向太后和六娘赶紧扶住晕过去的太皇太后,却不知道她是被定王骂得晕过去的,还是听到赵栩中毒一事欢喜得晕了过去。
孟存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看着自己秀丽端庄的女儿,想起隆佑殿里太皇太后对自己说的话,一颗心从云霄落回了地面,茫然无措起来。禅位诏书他已经驾轻就熟地拟好,如今他该如何是好?若被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母亲和大哥又会如何,方才大哥对自己视若无睹,难不成已经疑心自己了?
“殿下——!殿下——!”众人又惊呼起来。
孙安春软软垂下头,倒在身后带御器械的胳膊上。
赵栩左手紧握的短剑尚在滴血,半边身子已麻的他,缓缓倒在了一旁的屏风上头。他声音有些飘忽,却不减冷酷:“辱我母者,死!”
“六郎!”“殿下!”
各种呼喊声在赵栩意识里渐渐遥远,越来越模糊不清。赵栩却松了一口气,娘终于洗清了不白之冤。
“六郎——”
有人在掰开他的手指取下他手中的剑,有人抱着自己在哭。赵栩想安慰她们,他没事,阮玉郎用的毒只是为了让他动弹不得,才能由得赵棣折腾,他喜欢折磨玩弄人远远多过杀死人。阮玉郎输得不冤枉,却不是输给他赵栩了,是输给了高似。
鼓荡人心,形势昭然,然人心莫测。
天终于露出鱼肚白,大内没有变天。五更时分,城门照旧开了。皇城南边灯火依然通明,各部人员来来往往,大内禁中各宫各殿各阁的宿卫内侍们会合巡检官验牌开锁。
东华门前准备上朝的官员们陆陆续续到了,昨日天灾加人祸,不少人一夜未睡,面带倦容。三衙禁军四处镇压民变,捕获四千余人,关去南郊。开封府、兵部、枢密和刑部、御史台众多官员忙于此事。城中各处需安抚民心,统计涝灾后需修整的民房,遇灾人口,赈济登记,那遭打砸的商家又集结在一起往开封府喊冤。开封府的户曹仓曹法曹兵曹忙得脚不沾地。加上下辖各县受灾农田甚广,司农寺、将作监、都水监、户部、工部得了中书省指令,近千官吏疲于奔命,这几日便要上呈奏报。
昨夜禁中走水,不少官员已听说了,消息灵通的还知道女真使者等了一天半夜,终于获朱相点头,进了皇城。兵部的一位侍郎被不少人缠着问,朝廷是否有意攻打契丹。
这边众人正依次校验腰牌进东华门,来得晚的几个官员面色凝重低声议论着,好事者一问,才知道六百里急脚递的金铃声刚刚从御街直奔宣德门去了。
日头渐升,晨风拂幨幌,朝日照楼轩。无声的琉璃瓦在众殿之上,日复一日沉默观望着人事变迁岁月流逝。
雪香阁的太湖石上,金光映照到那五彩斑斓的端午长络上。远处的鸽群又开始盘旋。
池塘边三个少女凝目望着那长络上逐渐下移的日光,默默无语,都有些疑似身在梦中。
侧厅的槅扇门被人推了开来。三人回头,见方绍朴躬身退了出来,退到廊下转过身,想扭脖子放松一下,扭了一半,见到她们三个,刹那歪着脑袋停住了,半晌才整了整衣冠,对三人一揖。
赵浅予小跑着过去:“我哥哥如何了?”
六娘见九娘只站着不动,便轻轻推了推她:“阿妧?”
九娘缓缓走了过去,看向侧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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