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当当地停在了孟府第二甜水巷的角门车马处。正午的日头照得青石板上滚烫,才片刻间,马儿轻轻地抬了抬马蹄,又放下去,蹄铁轻击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观音庙前躺在树下睡觉的狗儿懒懒地抬起头,朝这边望了一望,又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回了地面,没了往常热闹的摊贩熟悉的吆喝,它有些疑心自己睡错了地方。
惜兰静静等了一息,听不到马车内传来铃声唤人,又见车厢有些摇晃,立刻跃上车辕,隔着车帘轻声问道:“九娘子?”
车内苏瞻揪着张子厚的衣领,正咬牙切齿地在追问:“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满面泪痕的九娘听见惜兰的声音,如梦初醒,应道:“我没事,你让马车再绕一圈罢,停去东角门,离翠微堂近一些。”
她上前用力掰开苏瞻的手:“表舅你好生问,莫要动手。张理少,你说你收养了程家女?是张蕊珠么?”
苏瞻冰冷的手猝然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又紧紧捏成了拳。
张子厚理了理衣襟,看向九娘。马车慢腾腾地在调头,车窗的帘子一晃一晃,日光漏了进来,时不时照射在跪坐在窗边的九娘脸上。她脸上泪痕未干,因刚用过力,脸颊有些微红,被日光一照,有些透明,更胜雨后海棠。张子厚赶紧转开眼,伸手将窗帘抚平,把自己狂跳的心也抚平了一些,心里满满的,又空空的。他终究还有机会说给她听这些,可是才说了千万分之一,不知道她听了作何想,更不知道他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自己听的。
“张蕊珠并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么?”九娘轻声问道。
张子厚点了点头,看向苏瞻:“那年你和阿玞定了亲,我想看着她出嫁,自请做了你的御。”那时候不赖着,他怕以后再无机会见到她。现在提起,除了心酸还是心酸。
九娘默默看着张子厚的侧脸,她想不起来了,他是苏瞻的“御”么?她出嫁那天只记得一条条规矩,饿得很,盖头掀开时一片贺喜声中,她就只看见了苏瞻一个人。
张子厚的声音在闷热的车厢里格外清冽冷淡,只有提到阿玞两个字时多了份小心,珍贵异常。马蹄声规律地响着,趟着时光的河流溯流而上,将车厢内的三个人带回了二十年前的眉州。
“你们苏王两家定亲后来往频繁,你爹娘甚中意阿玞。”张子厚轻叹了口气:“她待你苏家的姊妹们也亲近。你娘寿辰那日,她在眉州的匹帛铺里听到程家那几个妾侍背后非议你姐姐三娘,很是生气,又返回你家去,应是同你说了。”
他盯着苏瞻:“我不是撞见她的,我一直跟着她。”
九娘目光凝在张子厚脸上,若是前世她知道自己被人这么跟着,肯定会极为反感,此时听到,却只有伤感,不曾想唤鱼池的名字原来是他取的。
“青神离眉州虽不远,牛车也要走一个时辰,又有山路。我不放心,但凡阿玞要去眉州,我就一路送她来,阿玞要回青神,我就一路跟回去。”张子厚慢慢说道,有些出神。那时候他求亲不成,被王方赶出书院,便在眉州苏家和书院附近都赁了屋子,派人盯着苏家和书院的动静。每次远远地跟着王家的牛车,他心里又痛苦又甜蜜,这种折磨一点一滴汇聚着,增加着阿玞在他心底的重量,令得他只想再委屈再痛苦再多为她做一些事。他甚至觉得自己像墨家的弟子,把这份恋慕当成了修行,日夜不休,以自苦为其极,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张子厚忽地轻笑起来:“苏和重,那一年里头,阿玞去了七次眉州,你从未接过她亦未送过她一回。”
苏瞻深深呼吸了两下,心口疼得厉害。身上也黏糊糊的,不知是闷出来的热汗还是被往事戳心窝戳出来的冷汗。定亲后成亲前,阿玞竟然来了眉州七次?他竟未曾去接过她也未曾送过她一回?
九娘也有些恍惚,这个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她记得苏母寿辰那日,也是一个艳阳天,她和爹娘一同去贺寿。苏三娘归宁,就坐在她边上。那时三娘应该已经有孕了,却一句未提。她无意间看见三娘高领褙子下的淤青,寻着时机问了一句,三娘急得差点要跪下来,苦苦求她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苏瞻苏瞩兄弟俩。那日离了苏家,爹娘看她有些闷闷的,带她去匹帛铺买秋衣的料子。她听到那几个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妾侍嚼舌头,不堪入耳。她怒不可遏,却被娘劝住了,便坚持回苏家,将三娘在程家遭虐打欺辱的事告诉了苏瞻。
苏瞻握手成拳,死死压在案几上。三姐为何不愿离开程家,他永远都不明白。她嫁去了最亲的舅家,竟会被妾侍们欺凌,更屡遭夫君虐打。可那畜生一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她就哭着不肯大归,连和离书都撕了。若那时候他不顾一切强行带回三姐,是不是就不至于酿成惨剧。
“我那时少年意气,也未曾想多,既然那几个女子惹得阿玞不高兴,我便派人打了她们一顿。”张子厚也不想隐瞒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他成年后才想到那些个妾侍平白挨了打,疑心到苏家头上,不免会让苏三娘的日子更难熬。
苏瞻气急道:“你!——”九娘也吃了一惊,难怪苏瞻那次冲去程家,反而被他姐姐哭着骂了一通赶了出来。
张子厚皱了皱眉:“我见阿玞十分忧心你三姐,便让人一直盯着程家,后来你姐姐难产,程家也没人通知苏家。你又去了成都,我让人给阿玞送了信,自己先赶了过去,后来看到一个婆子抱着个襁褓从角门出来,跟了她一路,见她要把襁褓丢入眉州河里,让人夺了下来,婆子事败逃了,那女婴半死不活,我便送去医馆救治。”
苏瞻浑身颤抖,哽咽道:“程家说阿姐难产,生了个死胎,草草落葬了——”他从成都赶回家,正遇到阿玞陪着母亲要去程家,他们到了程家,三姐已在产房里自尽。
她用腰带在床头打了结,绕过自己的脖颈,硬生生勒死了她自己。
“苏程二族绝交后半个月,那女婴才勉强活了。”张子厚顿了一顿:“我想着程家要弃她于河中,生母已殁,生父被你打成了废人,程家她回不得。若送去你苏家,她偏偏还姓程,半仇半亲的,给程家知道了说不定还要生事,便索性养在身边了。”
这个女婴,似乎成了他和阿玞之间隐秘的联系,加重了他的苦,加深了他的甜,给他的修行增添了华章。他甚至想把她当成另一个阿玞来抚养,看着她长大。但看着她长大后全然不同于阿玞,又会冷淡疏远她。再后来看到她自作聪明犯蠢时,更是恼火。
苏瞻红着眼几乎咬着牙道:“你竟然让她嫁给了吴王做侍妾?你就算恨我,她何其无辜——”
张子厚冷冷地道:“我是宁可不做宰相反而要靠女儿攀皇亲的人吗?她骨子里姓程,那份市侩与生俱来,上赶着替自己谋取荣华富贵。我给她挑的进士、书吏、天武军的殿直,她一个也看不上。”
车厢内寂静了片刻后,马车再次停了下来。九娘默默打响了旁边悬着的银铃。惜兰撩起了车帘。
九娘目送着苏府马车渐渐远去。苏瞻连车也不下,应是赶去吴王府了。不知他见不见得到张蕊珠,见到了又会如何。赵棣下狱,张蕊珠对这个突然跑去认亲的舅舅会作何反应?九娘突然想起还没来得及提醒他吴王府和阮玉郎的关系,赶紧低声叮嘱了惜兰几句。
张子厚看着九娘:“为何他这次不疑心被我算计了?”
九娘叹息一声,福了一福:“多谢你当年施以援手,救了蕊珠一命。”
“我施恩只为图报,而且我的确又算计了他。”张子厚柔声道:“我还给苏瞻一个甥女,他总得回报我一个才是。”他说出这句心中所想,面红耳赤,看了看烈阳当头,转身大步进了孟府角门。
九娘看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往巷口,远处的青石板,明明没有水迹,却泛出了七彩,海市蜃楼一般。
木樨院里孟建捏着四娘的信,涕泪交加:“阿妧,爹爹看那位张理少待你很是恭敬,你能否请他通融一二,送这些物事给阿娴?她也是命太苦了。”
程氏搁下茶盏,冷笑道:“命苦?自己作天作地作死,偏要怪天怪地怪命怪爹娘怪兄弟姐妹?这木樨院三个女儿,偏她一个命苦?她不惹是非,是非偏要来惹她?阿妧没死在她手里就是命好?她没害死阿妧倒是命苦?我看你不如去大理寺陪着你的宝贝闺女同甘共苦。倒能治治你的偏心病。”
孟建掩面泣道:“她若是怨我怪我,我倒也死心了。她若是求我救她,我也没法子。可这孩子,只说想起冰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多好喝,醪糟桂花浮丸子吃了会粘牙,还提醒我夏天少吃些荔枝白腰子。她不知道琴娘没了,还念叨着琴娘做的三脆羹,这都夏天了,哪里来的嫩笋做三脆羹呢。”孟建哭得抽噎起来:“她这絮叨叨的,我受不住,受不住,她还求我送把杨木梳子送些茉莉头油给她,她原是用犀角梳——”
“好了!”程氏闷声喝道:“别说了,既是你生的,你受不住,一概送进去不就是了?”她烦不胜烦,听不得这些,索性站起身去偏房和梅姑对账去了,挥手让九娘自行回房。
“阿妧——”孟建却喊住了九娘。
九娘福了一福:“信已交给爹爹。她早已不是我的阿姐,而是我的仇人。爹爹还是莫开口的好,保不准我会求张理少让她早些去见菩萨,连那杨木梳子茉莉头油也替家里省下来。”
孟建一愣,看九娘已出了正厅,再看看手中的信,潸然泪下。
九娘整理出梁老夫人往日述说的那些官员资料,又将自己前世记得的和太皇太后亲近的诰命们誊了出来,让玉簪取过这三年的邸报,核对一番过后,发现这些官员们遍布中书、六部、枢密、三衙、台谏,正三品的也有好几位。
惜兰前来禀报说张理少见完了老夫人,在撷芳园的芙蓉池边等着。
九娘手中笔一停,黯然长叹了一声。正如阮婆婆所说,两情相悦,世间难有。
不是辜负人,便是被辜负。她又该怎么同张子厚说清楚,九娘凝笔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
三年前芙蓉树下少年郎,流水淡淡碧天长的景象蓦地浮上心头。
“你这般不爱惜自己,就不太对。”“你在害怕什么?害怕自己不够好就没人看重你?还是害怕自己不够好,帮不了你在意的人?”
六郎还说:“你不丑,从小就不丑……”九娘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后来,她在那边伤了他的心,还将喜鹊登梅簪丢进芙蓉池里。所以在船上他看见她手心的簪子时,欢喜得不行,没完没了地摩挲那簪子。他没问,她也没说,可他知道她寻回了他亲手做的簪子,她也知道他在二哥大婚那夜去芙蓉池捞过这根簪子。她和赵栩,无需言说。
九娘抬起手碰了碰怀里的喜鹊登梅簪,疾书几行,收拾停当,带着惜兰和玉簪往撷芳园走去。
她心意已决,再无转移。孤坟愁已歇,尘缘容易绝。今生今世,她只有一人不可辜负,不能辜负,不愿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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