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静了片刻,未等赵栩开口,就响起了众臣的争论之声。
向太后看看赵栩,赵栩正垂眸浏览天辅帝的手书,并无开口之意。她伸手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只觉得越发琢磨不透六郎了。自从陈素出家后,赵栩监国了这些天,散朝后和自己同在这东门小殿陪官家听政。大臣们奏事有疑未决者,他总是说“公辈更议之”,并不表露他自己的意思。二府所禀报的过百机务,他也无一字否决,都依照先例惯例而行。才几天的功夫,群臣就已不再顾忌他监国摄政之尊,一如往常起来。
众臣分成几派,各自据理力争了小半个时辰。上首坐着闭目入定打着轻微鼾声的定王。一语不发的还有手捧玉笏微微躬身而立的张子厚,以及御史中丞邓宛一些台谏官员。
开封府少尹何述道也抿唇不语,偶尔悄悄瞄一眼坐在列位左上首的赵栩。他无从龙之心,却有从贤之心。开封府政事纷繁,这位殿下杀伐决断睿智无双,素来留心诉讼,裁决轻重没有不妥当的,这两年京师的监狱空闲得厉害。他对燕王服气得很。
赵昪忽地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燕王殿下熟悉军务,也曾率军出征。今殿下摄政监理裁决军国大事,臣等不敢擅专。请问依殿下所见,是否该毁契丹兄弟之约,结盟金国?是否该为了八州而放虎归山?”他没想到谢相竟然也力主结盟金国,在如此巨大的国家利益之前,有几人能把持得住?他自己也想收复燕云,奈何一旦抵御西夏的同时再攻打契丹,这几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国库财力会消耗殆尽,更何况兵力也不足。
赵栩抬起头,缓缓看向众人。众臣都静了下来,谢相举起玉笏:“还请殿下决断。”
“贺敏。”赵栩淡淡开了口,却看向站在张子厚下首略退后了半步的另一位大理寺少卿。
贺敏躬身出列,行了一礼:“臣在。”
“吴王赵棣案如何结案的?刑部和审刑院又是如何说的?”赵栩语气平缓。
“禀殿下,经大理寺审理,刑部礼部听审,协同宗正寺查检吴王府,拘吴王府长史、司马、谘议参军、记室等十余人问案,已查明吴王被阮玉郎所冒充的王府教授所惑,企图力证宫闱秘事,解太皇太后之忧。”
贺敏的声音板正,毫无感情:“吴王与阮玉郎之间无财钱往来亦无美色交易,孙安春所言的承诺无凭无据,不足以采信。吴王并无谋逆之意,更无觊觎大宝之心,现痛心疾首悔恨交加。经两部两寺商议,审刑院核查无误,臣等昨日结案上疏,按祖宗法拟褫夺吴王亲王称号,收回食邑,留防御史一职。若今上另有敕书,可由编敕所呈送中书省制论,门下省封驳,再予以执行。”
赵栩注视着贺敏,点了点头:“因此遭人蒙蔽行了恶事导致恶果,诸位认定无需入刑的?”
堂中不少人心里打起了鼓,揣测燕王到底还是要收拾吴王了。
贺敏垂首道:“入宫行刺,陷害清悟法师,皆由阮玉郎主谋,孙安春同谋。吴王所受惩处合乎法理。祖宗法历来宁纵不枉,庶民且疑罪从无,皇子亦然。如有不妥,还请殿下调取卷宗,以律法指点臣等。”他早有准备赵栩会挑刺,早已备全了相关律法条例在心中。
“无需,贺卿在大理寺多年,熟悉律法,当不会判错。诸位所见呢?”赵栩转向谢相,温和地问道。
谢相皱了皱眉:“两部两寺既已裁定,臣以为这般结案甚妥。”他也不希望燕王对吴王赶尽杀绝,先帝子嗣不盛,鲁王已殁,再兄弟阋墙,实在无益。
赵栩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犹记爹爹在柔仪殿曾说起,若五哥有不妥之处,当去巩义为列祖列宗守陵。多亏贺卿遵循法理,未令五哥入刑,倒不耽误此事。皇太叔翁可还记得?”
定王猛地惊醒:“嗯?啊——是有此事,那个苏和重呢?苏和重也在,应该记得才是。”
众臣皆一怔,心想难怪燕王不盯着入刑一事,原来在这里等着呢。不少人看向赵栩。
赵栩将手书当成宫扇缓缓轻扇了两下:“那便请苏大资进来吧。”
阁门舍人早有准备,随即引了苏瞻进来。
苏瞻身穿资政殿大学士公服,清雅如故,俊逸沉静,双手持玉笏稳步入殿,宽袖纹丝不动,观之令人心醉。张子厚抬眸看了他一眼,垂目看向自己拢在胸前的宽袖。
给向太后、赵栩和定王见过礼,苏瞻听赵栩提起先帝言及吴王守陵一事,那夜惊心动魄千转百回似又在眼前,不由得红了眼眶:“殿下,娘娘,诸位臣工,先帝一言一行,臣苏瞻日夜感怀,不敢忘却。先帝驾崩那夜说了,要吴王安心辅佐燕王,如有不妥,就去巩义守一辈子陵。吴王此次为阮玉郎所用,险置燕王于死地,更令太皇太后久病不愈,当遵先帝遗命,往巩义守陵。”
他转头看向低垂的珠帘后:“若是定王殿下和太后娘娘要请出家法,惩处这等忤逆父命意图残害手足的赵家不肖子孙,臣等亦不敢擅自过问。”
贺敏略一思忖,眼下已然没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退后一步,回了列班之中。
定王摸了摸一把白胡子:“唉,真要请祖宗家法,他得大半年躺在床上了。我看五郎今日就从大理寺回府收拾收拾,由大宗正司送去巩义吧。让他好生反省反省。”
谢相点头道:“殿下和娘娘做主便是。臣等均无异议。”这该审的审了,该判的判了,守陵却不算国事算家事,于情于理于宗法,他们做臣子的,不宜再过问。
宗正寺卿和两位少卿随即出列附和,此事便算尘埃落定。
“张子厚。”赵栩的声音依旧温和,不急不躁。
“臣在。”张子厚一步跨出,躬身行礼。
“资政殿大学士苏瞻当初认定高似乃大赵军中英杰,怜其遭遇,收容于府中,不料高似即完颜似。三年前高似潜逃回女真,据本王所知,苏瞻派人四处查探无果。如今高似勾结西夏潜伏秦州,破我城池,戮我军民,此罪行可与苏瞻有关?可有凭据?”赵栩娓娓道来,平静从容。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谁还听不出言外之意,纷纷侧目,想着这位殿下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就轻轻松松打发了吴王,眼下又要拿一力拥护他的张子厚开刀,来起复苏瞻,不由得都心中凛然,神情更是恭谨。
张子厚垂目不语。
赵栩叹道:“今日听贺敏所言,受人蒙蔽者,无行恶行凶证据,疑罪从无,实乃我赵刑统立法之本。本王深觉有理,方才见到苏大学士,才觉得昔日恐怕冤屈了朝廷重臣。张卿你与苏大学士素有私怨,当日也是第一个弹劾苏瞻之人——张卿,你可否从律法上秉公而论,苏瞻之相位罢免得可合情合理合法?”
张子厚一撩公服下摆,跪地拜了一拜,朗声道:“高似依附于苏瞻,非仆从非部曲,无投靠文书。苏瞻受高似蒙蔽多年,因高似之罪而罢相,且毫无怨言,一力替枢密院担当起秦州破城之责,臣甚是佩服。当日秦州城破,田洗案未水落石出,臣之弹劾,并无私心,还请娘娘、殿下明鉴。臣今日仍无私心,臣张子厚奏请朝廷,应以法为本,复苏瞻相位。”
谢相和朱相对视一眼,双双出列,还未开口,有一人高声道:“老臣有奏——”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国子监吕老监长。
“娘娘,殿下。”吕祭酒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沓纸,举过头顶:“国子监监生、太学学生、太学博士等四千六百五十八人联名上书,国家有难,当用贤臣,请朝廷起复苏瞻苏大学士——”
一片哗然中,赵栩接过那联名上书,洋洋洒洒近万言,心想孟存被张子厚捏住了把柄,行起事来倒又快又好,他翻了翻,命人呈给帘后的向太后。
待众臣议论声略轻,赵栩拍了拍轮椅的扶手:“尝闻国君进贤之道: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用之。苏瞻两次拜相,其贤能诸位有目共睹。本王欲恢复昔日文太师、吕司空所任的平章军国重事一职,由苏瞻出任,仍序宰臣上,五日或两日一朝,赴都堂治事。诸位可有异议?”
赵昪立刻出列,高声喊道:“殿下以民心为重,以朝廷为重。殿下英明!”开封府少尹随即出列附和。
谢相略一思忖,陈青已卸下官职,再无羁绊苏瞻起复的理由,当下火烧眉毛的情势,也的确需要苏瞻这样的中流砥柱来共渡难关。他出列赞成后,堂内众臣,也陆续出列。
世路羊肠,人情狙赋,翻云覆雨。中书省门下省和礼部、都进奏院、阁门、翰林学士院,相关人等纷纷忙碌起来,短短一个月不到,因燕王摄政,苏瞻再次回到了大赵宰臣之位,还更进了一步。
赵栩暂退回会宁阁疗伤。向太后前往资善堂查看官家进学。众臣稍作歇息,纷纷上前向苏瞻道贺,等候赵栩和向太后归来。不少人的心态,又和初时大不相同。
陈太初种麟带着穆辛夷等五六人,持李穆桃麾下的侍卫腰牌,顺利进了秦州城。
重返故里,陈太初见到的,是敢怒不敢言的百姓,是满目疮痍的街道,是重甲巡逻的西夏军士。路过羽子坑时,杨柳绿荫浓浓,只是再无商贩叫卖,也无孩童笑声,甚至鸡犬之声也不闻。陈太初眼中酸涩难当,强忍着冲进去寻找外翁外婆之念,压低了斗笠,牵着马匆匆而过,往纪城州衙后的一家吴记正店投宿。
正店里的掌柜给陈太初行了礼,细细看了看男装打扮的穆辛夷,难掩激动之情:“属下见过辛公主。”
穆辛夷打量了他片刻,笑了起来:“原来是吴叔叔。我阿姊呢?”
“长公主殿下随太后出征京兆府去了,交待过属下,如果辛公主归来,还请委屈几日暂住在此,待长公主归来。”吴掌柜躬身应道。
“陈太初救了我,谁陪他去救他哥哥?阿姊是怎么说的?”穆辛夷赶紧问道。
“属下这就去通知卫慕司主。还请郎君稍安勿躁,快的话今夜司主会前来和您见面,再做安排。”
陈太初和种麟交换了个眼色,他们都猜到秦州城里有李穆桃的人,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守城之将,看来西夏内斗也已箭在弦上。想到李穆桃的生母复姓卫慕,陈太初又有些疑惑。梁太后顾忌李穆桃和陈家的旧谊,才会以穆辛夷为要挟,为何会放心将陈元初交给李穆桃的表亲看守。
吴掌柜低声道:“卫慕司主勇冠三军,长公主又常在兰州居住。梁太后颇忌惮卫慕家族,要接长公主入宫。前年卫慕司主假装两次求娶长公主不得,表兄妹反目成仇,还比武伤在了长公主枪下。长公主因此带着辛公主回了兴庆府,不再与卫慕一家来往。梁太后这次才放心卫慕司主镇守秦州,但城里依然有大半兵马是其他军司的。”
穆辛夷眨眨眼:“怪不得说起元焘大哥,阿姊总说没事。”
“小鱼,我和种麟出去转转。”陈太初看向穆辛夷,也不瞒她:“我要去外翁家附近看看,再去文庙探上一探。你——”
“我也去,万一遇到盘查,我会说西夏话,能帮上忙。”穆辛夷赶紧戴上斗笠,忽闪着大眼,满是恳求。
“好。”陈太初却也不想穆辛夷留下,他信穆辛夷,却不信李穆桃,在救出大哥以前,他不能把穆辛夷就这么交给李穆桃的人。
出门时,穆辛夷戳了戳陈太初的背:“陈太初——”
陈太初停下脚转过身。
“救到元初大哥以前,我会一直跟着你,无论在哪里,哪怕是阿姊来,我也要跟着你,你也别丢下我。”穆辛夷一双大眼弯了起来:“你不许再丢下我。”
陈太初深深看着她:“好。”又伸手替她扶正了斗笠:“跟我走吧,我不会丢下你的。”
种麟摸了摸一脸的大胡子,叹了口气。少年郎小娘子的黏糊劲头,吓人,亏得这几天没有油水,不然非吐出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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