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汴京城,暑热渐盛。自先帝大祥后,瓦舍勾栏也慢慢恢复了唱戏歌舞杂耍,丝竹乐韵悠扬于汴河之上,歌姬舞伎重新出入于富贵人家。
因秦州大捷,西北情势逆转,又有燕王出使,四国即将和谈,士庶百姓也都少了忧国忧民之心,那些民乱民变似乎已是多年前的事,少有人再提起。家家户户开始忙着六月初六崔府君生日的献送。各大正店脚店酒楼,已开始准备炙肉、干脯。坊巷桥市各大肉案铺从早上就开始阔切片批各种生肉,晚间又忙着卖各种熟食。
被捉拿关去南郊的几千乱民,也因燕王之请陆陆续续被释放回了家。有人绝口不再提起当日之事,也有人好强斗勇地拍着胸脯将自己夸去了天上,说起来朝廷也拿他没法子。成衣铺子门口挂回了“夏衫”的牌子,马匹租赁行也敢打出“夏马”的旗号了,那卖消夏香引子的摊贩们也重新挂出了“消夏”的长布条,在街坊巷陌间随风飘荡。只是御街州桥口的鹿家包子铺,却始终大门紧闭,再也没有那蒸包子的氤氲蒸汽飘出,也没有了鹿家娘子豪爽的笑声和招呼声。路过的人们,有的略停了停脚,有的摇头叹气,有的无动于衷,也有人驻足观望一番,但往来的车马行人,依旧川流不息,各奔去路。
丑时的翰林巷孟府,外院护卫们的平安梆子远远传入了二门里。木樨院里如今只有程氏和七娘住着,因张子厚再三叮嘱,上夜的人数增多了一倍。婆子妇人们按例往来巡查了一遍,将各门的锁细细检查后,也敲了平安梆子。
听香阁里早已没了灯火,小池塘里偶尔传来几声蛙鸣虫唱,约是因为闷热,也显得格外无力。
阮玉郎手腕轻振,微微掀起北窗,凝神听了听,里头传来两人均匀的呼吸声,不由得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这小狐狸甚是狡猾,使出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计,又是入宫又是上船又是躲去百家巷苏家。倒让小五费了好些功夫,还折损了十多人,令他忍不住亲自跑这一趟。若她真不在家里,那张子厚何需把翰林巷和两条甜水巷守得水泄不通。这孟府院墙里外埋伏着的高手不下五十人,怕都是赵栩不放心留下来守着的。
上次来时,她大概魇着了,暗夜里大汗淋漓,挣扎不已,浑身颤抖。他一只手就扼住她纤细的颈,那种一手掌握她生死的感觉,甚好。
他那时不想杀她,只是想来看看一直和自己作对的她。记得手中滑腻如凝脂的肌肤被他盖住后,突起了一粒粒细碎疙瘩。他当时心神一荡,解开了她肚兜的颈带,手指轻轻沾了沾她锁骨凹洼里的汗珠,放入口中,有点咸有点甜还有少女特有的清香。他碰了她,却没有要作呕的感觉,真是奇特。几十年来头一回,或许她就是上天送给自己的补偿,又或者是礼物。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她的鼻翼不经意地碰触到了他的下颌,一片濡湿,凉凉的。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颈,手指滑过之处,如丝绸如花瓣。他甚至有点享受那种触感。
她却嘶声喊出他的名字,又惊又怕又急地喊着他的名字。真是个妙人儿,也算心有灵犀不点也通了。只可惜,他当时竟然没想过能把她带走放在自己身边。今夜他还是不想杀她,却定要将她带走。赵栩小儿,又能奈他何?
阮玉郎一掌劈在外间罗汉榻上的玉簪颈边,身影闪动,已入了里间九娘的寝房之中。
侧躺在床上的女子毫无所觉,黑暗中肢体如远山般曼妙。阮玉郎走近了,含笑垂目看她披着粉红纱衫子,如烟如雾地掩住真红纱抹胸系在背后的两根细细带子,越发惹人生出想去扯断的念头。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那凹陷下去的柔软腰肢处,压了一压,他整个人都有种陷了进去的感觉。
床上的人动了一动,还未睁开眼翻过身子,就已被阮玉郎捂住了口鼻。
“小狐狸——”阮玉郎伏在她鬓边轻笑道。
女子呜呜挣扎起来。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剑光从纸帐中迅猛之极地穿了出来,直奔阮玉郎的颈边。
阮玉郎一掌拍在藤床上,藤床陡然凹了下去,他手中那柄从九娘手里抢来的短剑,堪堪隔上剑光,来剑一断为二,杀势不减,剑身微转,仍往他颈中割去。
床上的林氏被阮玉郎松开后,落入藤床的凹坑之中,想到若是九娘留在家里,若不是张理少和老夫人早有准备,九娘就要被这天杀的贼人轻薄了去,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拼命拽住阮玉郎的宽袖和腰带,大喊了起来:“来人——来人——钱婆婆——”
不是孟妧?明明眉眼身形就是她——!
阮玉郎心一沉,赵栩和孟妧这两只小狐狸竟算准了他会亲自来孟府。
纸帐后的人轻轻落在藤床上,手中断剑招招不离阮玉郎咽喉,却是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婆子。
方才丝毫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声,孟家竟然还藏了这么个厉害角色。阮玉郎转念间摆脱了林氏,往外间退去。
钱婆婆伸手将林氏轻轻提了出来,转身往外追去。
阮玉郎已从北窗跃出,直往院墙而去。火把亮起处,十几条人影往这里奔来,无一人出声,十几枝劲箭直扑阮玉郎面门。
阮玉郎劈落躲闪过劲箭,轻飘飘从十多人中穿过,转瞬已跃出内宅院墙,口中唿哨声远远传出。第一甜水巷从北往南疾驰来一匹黑色马儿,长长嘶鸣了一声。
几个起伏,阮玉郎已跃上外院的粉墙,径直宽袖一展,落往马背之上。
钱婆婆追上墙头,见状立刻将手中断剑全力掷出,直奔黑马的眼睛而去。阮玉郎轻松隔开断剑,只觉得胸口一疼,不知道中了什么无声无息而至的暗器,那断剑只是令他分心而已。他催马疾奔,回过头,那佝偻着腰身的老婆子正在墙头上摇晃了几下,似乎站也站不稳。
钱婆婆摩挲着手中的另两枚铜钱,面无表情地跃下墙头,慢慢往家庙方向走去。守了好几夜,她年纪大了,就算白日里睡也补不回来。只是少了一枚铜钱,以后再也不能卜卦了。
五更时分,汴京城的城门开了,秦州城的城门依然紧紧关闭。到了卯时,西陲重城的城门依旧紧闭。伏羲城女墙上的守兵见到慢慢靠近的二十几骑,立刻举起了弓箭,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汴京苏昉苏宽之求见陈太初——”苏昉在马上高声喊道:“家父乃平章军国重事苏瞻,还请替苏某通传一声。”
城头上一阵骚动。
“还请东阁稍等片刻,已去通传了,不得将令,不得打开城门,还请东阁见谅——”城门上一个副将探出半边身子大声喊道。
“无妨——”苏昉拱手抱拳:“多谢了。”他这一路西行,恨不能插翅而飞,奈何骑术实在一般,幸亏有父亲所给的文书,才得到沿途驿站的多方照顾,否则恐怕人没到秦州就已经倒在半路。即便如此,他的腿股早已不是自己的,每日虽然涂许多药,依然疼到麻木。
但这皮肉疼痛也让他心里好受了很多。九娘信里说了那么多,把阿昕遇难归责在她身上,也改变不了阿昕是死在他给的凤鸟玉坠上这个事实。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言行,他按照母亲教导的去读书,读活书,去观察别人,去探索事情,去判断善恶是非。幼时看到王璎的神情,他就认定了她在因为娘亲的逝去而高兴;看到父亲的眼神,他就明白父亲对王璎的确有情意;看到阿妧,他就知道她对自己有满满的善意和亲近之情。他一直是对的,他选择不入仕;他选择要和一人白首到老;他当着父亲的面,揭穿了王璎;他选择去青神寻找母亲的旧迹;他游历四川吐蕃西陲,在张子那里找到了自己余生要为之奋斗的路。他劝阿妧选择陈太初,他劝阿昕退亲遵从本心。
可阿妧还是选择了赵栩,追随他北上中京而去。阿昕更是——
他做得不够,还是太过?这一路苏昉都在思索着,他说的“为了你好”的那些话,究竟是为了她们好,还是因为他自己?他没法子看着身边的女子走上母亲的路?他的本心又是什么?
城门缓缓而开,马儿不等吊桥放平,已被主人鞭策着一跃而上。
苏昉策马迎了上去,胸口激荡起伏,眼眶发烫。这是陈元初和陈太初浴血奋战的秦州城,是刚从西夏铁骑下夺回来的秦州城。眼前来人是他桃源社的兄弟陈太初,是任他打骂也不辩解一句的陈太初,是守护阿昕清白名声的陈太初,是为阿昕永续香火的陈太初,是他的妹夫陈太初——
两骑越来越近,苏昉看得见陈太初依旧挺拔如青松,巍峨如玉山。血火沙场,未削弱他半分风采,眉眼间以往的温和可亲皆变成了凌厉决断之色。再近了些,他似乎刚刚沐浴过,长发微湿,在头顶松松用朱红色发带扎着,身穿青色短打,未披甲胄,修眉俊目,薄唇微勾,显然对苏昉的到来十分高兴。
两匹马长嘶一声,交错了大半马身,停了下来。
两人翻身下马,大步走近,紧紧拥抱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陈太初松开苏昉:“宽之来得正好,九娘誊抄了两页古医书上的毒伤症状和救治法子,京里的医官吃不太准,你博览群书,不逊大伯,快来看看。”
苏昉哑着嗓子点头道:“好。”心头的淤塞,似乎有了一道决口。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秦州城在五月底的盛夏之晨,迎来了汴京四美的又一人——小苏郎。
这日午后,去了黎阳仓一日有半的孟建还未回转,章叔夜又派人送了好几回信。事态渐渐明朗,已查出和账册上最大的不符:去年入仓的米粮,有一百二十万石被腐米所替,压在窖底。七名户曹官吏在章叔夜的审问下供认不讳:这三年来,每年都有百万石新米被大名府权知府沈岚的亲戚程姓富商买走,用的也是官府漕船,沿着运河南下,但运去哪里无人得知。
但若要重新清点整个黎阳仓百多个仓窖中的千万石米粮,就是所有守仓城的军士全部用上,没有半个月也点不完。因户曹官吏的招供,只开了十多个仓窖进行复核。
赵栩想了想,命人请孟建和章叔夜先行收兵,将查出来不对的仓窖先封仓。再命成墨取过文房四宝,要给苏瞻张子厚写信。
“阿妧?”赵栩目光落在九娘身上,写字嘛,自然要有人磨墨才好,就在自己眼皮下头磨墨更好。许多事,就得不放过任何机会潜移默化,像吃饭那样,三顿饭一过,阿妧不就习惯了和自己——呵呵。赵栩不免又得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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