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辛夷捧着温热的汤碗,默然了片刻,忽地抬起头来:“小鱼明白陈伯伯的意思。”
陈青松了一口气。太初的性子看似青山不动,实则是暗河汹涌,极易被心魔所困,如今既想起了往事,就不能再被穆辛夷纠缠,徒增烦恼。
穆辛夷忽地对着陈太初露出灿烂的笑颜:“可我是不会忘了太初你的。阿姊说等以后不打仗了,我以后可以搬回羽子坑来住。太初你要是没忘记我,就每年在汴京给我做一个这样的小鱼寄来秦州好不好?”她从颈中拉出那只小鱼,示意道。
陈青和陈元初都一怔。榻上的少女病容未退,笑靥如花。她不同于聪慧灵动识大体的孟妧,也不同于品行高洁不愿成为他人负累的苏昕,她无所顾忌勇往直前,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事能令她退缩。陈青方想开口,却想到当年冰雪天里捧着酒坛到处喊他名字的少女,也是这样含着泪却笑如艳阳,他暗叹一声,那两句措辞严厉的话竟未说出口。陈元初也看着穆辛夷,却想到了赵栩。太初会输给赵栩,也是因为赵栩和穆辛夷是一样的人吧,他们都跟一团火似的,永不熄灭生机勃勃,就算不能带着对方一同燃烧,也会在对方心里留下火种,瞬间便可燎原。
“好。”陈太初静静看着穆辛夷片刻,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正如穆辛夷似乎天生就懂得他,他也无需多言就能明白她的意思。生死不可测,福祸不可料,她解开他的沉疴旧疾,还要替他的心铺就坦荡通途。她的勇,他远不及。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她心无垢,他欲坐忘。她要的不忘,正是他要的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穆辛夷笑得更是开心。陈太初柔声道:“我定会每年给你刻一个小鱼。快吃吧,凉了会腥气。”
“万一,万一我不小心把太初你忘记了,你就难过十天,十天足够了。记住哦。”穆辛夷从碗里抬起晶莹的双眼,旁若无人地注视着陈太初,唇角微微勾起。她的有生之年,并不知还剩下几日、几月、几年。可她一心要做他的春风,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拂过他心底所有细不可见的缝隙,他若入世,她要他平安喜乐。他若入道,她助他道心无尘。
六月里,大赵百姓有两桩热闹事:初六是神仙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是州西灌口二郎(二郎神)生日。这黎民百姓间,许多人家即便是屋檐下的一家人,也有各信各的,通常也都和和气气,常听见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福生无量天尊的声音此起彼伏。无论这信佛拜菩萨或信道不信道的,却都也爱献送给崔府君和二郎神,皆因说起来天宫神仙是一家,不是你家就是我家。
原本一年到头就节日不断的中原百姓,因京兆府大捷,纷纷放下了夏军入侵的那点儿担忧和害怕,兴高采烈地献送去。大名府也不例外,进了六月里,眼见着府君沈岚突然倒台,那巷陌杂卖却不曾停。
九娘身穿青色直裰,跟着方绍朴从药铺里出来,见街旁巷口处处都在卖大小米水饭、炙肉、莴苣筍等时物,还有各色瓜果,鲜艳诱人得很。她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望,见高似头戴竹笠就在身后不远处,便停下脚来。陪着他们的卢君义笑道:“九郎可是想买些吃食果子?”
方绍朴已拿起一个南京金桃,在衣襟上擦了两擦啃了一口,果然汁甜肉美。九娘看见他这恶形恶状的样子,忍着笑吩咐惜兰取出半贯钱,细细选了些义塘甜瓜、衞州白桃,还有那水灵灵的水鹅梨、金杏和小瑶李子,又见到鲜嫩的红菱也忍不住买了一把。付完钱,就见方绍朴殷勤地端着两碗冰雪凉水荔枝膏过来,递给她一碗:“我付过钱了,吃上一碗,歇一歇,热死我了。”
卖红菱的老婆婆笑着拿出两个小杌子:“来来来,两位郎君坐在这里吃就是,我让三丫给你们剥些嫩菱角。”
卢君义摇着折扇笑道:“方大夫倒是个会吃的。”还很会拍马屁。
方绍朴倒也坦白:“大官人不知道,我是存心献殷勤,指望九郎今日下厨时能让我多尝几口她亲手做的菜。”
“哦?今日九郎要亲自下厨?”卢君义扬眉奇道。他行走江湖多年,早从孟建口中知道九娘的身份,却想不到世家闺秀竟会亲自下厨做菜,便是他家中娘子,说是下厨也不过是按照祖传的几个羹汤方子指点厨娘一番。
九娘笑道:“可巧今日也是高护卫的生辰,他立了功又受了伤,便想着夜里在后院给他置一桌小菜贺一贺。卢大官人若得闲,不如也来凑个热闹。”她前两日从方绍朴口中得知高似追捕阮十九时遭遇了阮小五,硬受了阮小五两剑,才将阮十九生擒回来,否则阮十九必遭阮小五灭口。又见他带着伤,依然连续几夜彻夜不眠,守在赵栩院子中。这才想借生日为高似置办一桌酒席,安定他的心,也请他略放松些,毕竟此行漫漫路途遥远,他如此用力过猛,并非上策。
卢君义笑道:“多谢九郎盛情,求之不得。我正要给郎君送请帖,二十四那日我家里请了戏班子和杂剧,自己家里人热闹热闹,若是你们还未离城,还请务必赏光来吃酒。”
方绍朴连连摇头:“大官人客气了,可惜我们过两天就要走了。”
卢君义也不惊讶,笑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日后方大夫来大名府,记得找卢某就是。”
这时一旁结伴路过的七八个士绅走了上来,拱手和卢君义行礼问好。惜兰和几个随行禁军不动声色地将方绍朴和九娘挡了起来。
九娘舀了一勺荔枝膏放入口中,十分清甜冰润,耳中听那几个士绅议论纷纷。有素日仰慕爱戴沈岚的再为旧日府君辩解几句,奈何抵不过神祗般的燕王殿下的美誉。有两个嗓门大的在这路上就喊了起来:“沈岚竟派人刺杀殿下,只这一条就罪无可赦。你们被他迷惑了——”
卢君义笑道:“莫议政事,莫议政事,二十四日保神观的头炉香听说被钱大官人定了,恭喜恭喜。”又说了几句遂散了。
众人走走停停,回到府衙。高似等人一路留意,却没遇到任何可疑之人。
成墨在二门处已等了大半个时辰,见到九娘赶紧迎了上来,低声道:“娘子安好,京里中书省和尚书省都来了人,正和殿下在书房里说话。外头热得很,殿下担心娘子出去这么久会中了暑热。娘子可有无什么不舒服?”
九娘笑道:“无事,外头甚热闹,我很好,替我谢谢六哥。六哥可用过午膳了?”
“殿下今日不回后院用膳,特意让厨下给娘子备了绿豆凉水,让小人转告娘子少吃一些冰食。”成墨声音沉稳,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九娘一怔,想到自己的小日子再过几天就要到了,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只嗯了一声,却见方绍朴一个激灵转过身来朝自己打了个手势,示意那碗荔枝膏千万别说漏了嘴。
见成墨回去复话了,方绍朴拎起手中的药包松了一口气:“放心,你的药我早备好了,方子还是殿下亲自过目的。明日开始吃上几天,保管你不再腹痛。”话未说完,见九娘已毫不理睬匆匆而去,只留给了自己一个背脊,方绍朴一愣,看了看手中的大包小包,摇了摇头:“看来殿下这殷勤献得不高明。”
赵栩在大名府彻查沈岚案,接手了一应政务,天天五更就开始整顿吏治和军事。忙到午后,匆匆和中书省尚书省以及大理寺的几个官吏一起用了膳,在一应文书上做了批示。待京中官员拜别后,他又和章叔夜细细商讨各路情报,眼见大名府天翻地覆,阮玉郎却销声匿迹毫无动静,不由得更加警惕,设想了种种可能。
直忙到傍晚时分,想起一整日都没见到九娘,赵栩刚刚蹙眉要问,成墨上前两步低声道:“今日可巧是高护卫的生辰,娘子在后院置了一席。卢大官人也在——”
高似的生日?赵栩眉头舒展开,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成墨退了出去,章叔夜轻笑道:“他这些天因担心有刺客来袭,夜里几乎都没睡过。”
赵栩提起笔,要给耶律奥野写封信,闻言略点了点头:“他身上有伤,让他今夜不用守了。”
章叔夜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赵栩又抬起头来:“算了,我同他说就是。”
案上那留待飞奴传送的细细长条宣纸,久久未曾被着墨。
后院宴息厅里,方绍朴看着桌上的碗碟,咽了咽口水,看看门外:“殿下怎么还不来?”
孟建看了眼铁塔般静坐着的高似,笑道:“不急不急,天热,菜凉了才好吃。”
大名府作为陪都,市井繁荣物产丰富,和东京汴梁不相上下。方绍朴昨日就发现九娘在厨下忙碌,已经围着她转悠了好几回,亲眼见九娘做了酒蟹,姜虾。今日更见她做了那闻着打喷嚏香得要人命的葱泼兔,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门口。好不容易等到赵栩来了。众人便起身见礼。
赵栩摆手让众人不必拘礼,各自入席。卢君义十分豪爽,席间频频劝酒。高似倒也难得有了几分笑意,不顾身上的剑伤,仰首畅饮了几盅。
方绍朴只管闷头大嚼,吃了七分饱才想起来:“高护卫,你外伤未愈,不宜饮酒。”
高似点了点头,起身对九娘行了一礼:“某最后这杯却不能少。多谢了。”
九娘起身举杯道:“高大哥请——”
赵栩见九娘已喝了好几盅,玉面飞霞,眼睛越喝越亮,也不忍令她扫兴,暗中让惜兰将九娘面前的换成了果酒,自己也和卢君义孟建两人喝了几盅。这一路以来,奔波不说,人人都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如今大名府这根毒刺已拔,连章叔夜都忍不住换了大碗痛痛快快地喝了许多。
直到月上树梢时,众人方尽兴而散。
九娘吩咐惜兰,将白天在成衣铺子里买的两件外衫和两双靴子取了出来,送给高似。高似捧着包袱一呆,想起十多年前在百家巷苏家,王玞也总派人将府中的幕僚、护卫、先生的一应物事打点得十分妥帖,他的四季衣物从不需自己操心。
九娘微微福了一福:“还请高大哥好生养伤,多多歇息。多谢你这一路能帮了六哥这许多。来日方长,高大哥也要顾着自己一些。”
高似嘴唇翕了翕,手上用力捏紧了包袱,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便转身而去。
九娘看着他身影转过垂花门,转过头来,却见廊下赵栩正静静看着自己,身后的惜兰不知所踪。这小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空中一轮弯月清凝温柔。
九娘走到赵栩身前,轻轻蹲下身:“六哥可怪我?”
赵栩伸手替她拢了拢有些松散的鬓角:“你替我收服了他,他办事如此出力,我为何要怪你?”
月色朦胧,九娘凝视着赵栩深不见底的眼眸,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同阿妧说说可好?”
赵栩静默了片刻,目光越过九娘,看向空中那弯月,又隔了半晌,才苦笑道:“阿妧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我只是当做不知道而已。”
九娘一震,心中涌上万般疼惜和爱怜,伸手握住赵栩的手:“你娘——”可如果高似真的是在寒食节后入宫对她做了什么,陈素又怎会一无所知?
赵栩的手冰冷,却有汗。
“娘决定出家修道前,都同我说了。”赵栩点了点头:“她比我难受得多,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过,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没法子,她睡不着,吃不下,惴惴不安,惶恐万分,只有去瑶华宫她才觉得能安宁一些——”
九娘轻轻掩住了赵栩的嘴,摇了摇头。俱往矣,莫再提,也无人会再提起。
赵栩轻轻握住她的手,将眉眼埋入她掌心。他究竟是谁,似乎已无解,他能不管不顾勇往直前,在此时此刻,却不免有一时彷徨失措,还有那悲伤愤怒无奈交融在心底。
“阿妧——你可在意?”赵栩闷声问道,他并不想问,却又忍不住。
“我只在意你。”九娘柔声道:“其他的,我都不管。你只是我孟妧心悦之人。”
赵栩的手握紧了她。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大赵燕王赵栩,你是大赵军神陈青的外甥,你是大赵臣民认定的明主,你是先帝托付江山社稷重任之人。”九娘伸手将这一刻有些脆弱的赵栩搂入怀中:“至要紧的,是我们一定会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她想成为他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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