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时,百家巷苏府已经灯火通明。苏瞻虽然已经罢相,却还是资政殿大学士,因今日赵栩巳时告庙祭旗,未时三刻御驾出征,他一早便起身梳洗,换上朝服,略用了些早饭,便准备往东华门去等着入宫觐见赵栩。
到了二门处,却见苏昉和两个侄子一同送苏瞩出来,面上均笑盈盈的,四人有说有笑。苏瞻这才想起来苏瞩是告期使,卯时要去翰林巷孟府告期,故而也需早早入宫。
苏昉没想到苏瞻也这么早,便上前给苏瞻行礼。苏瞩的两个儿子也和国子监的士子们一同去了宣德门,抗议二府放弃外城,他们毕竟年轻,神色间露出些不自在。倒是苏昉面色淡淡的,执礼甚恭,却不掩饰疏远和冷淡。
苏瞻和苏瞩并肩外行,不时看一眼苏昉,见他穿了一声杜若色直裰,也没带幞头或纱帽,只将发髻束在紫玉冠中,如修竹青松,和年轻时的自己像足八成。自从他在宫中打了苏昉后,父子两这几日再无交集。他忙着交接手中政务给张子厚,晨出晚归,问及大郎动向,下人只说苏昉也是早早出门很晚回来,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苏瞻心中苦涩不已,只提醒苏瞩早些回宫,巳时还要陪官家前往太庙。苏瞩点头称是,叹道:“昨日梁焘和郑雍还说起孟家不愧是世家,毫不张扬,这等荣耀,并无亲友前去观礼。阿程竟然连母亲和我们都没来请,真是不容易。”程氏为了孟建,那时候不敢上门求苏瞻,却私下求了他夫妻不少回,她的脾性,表兄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苏瞩清楚得很,觉得十分难得,不免感慨几句。
苏瞻笑了笑,五味杂陈。那个像阿玞的少女,竟真的要称为皇后了。他忍不住又看了苏昉一眼。苏昉却接了苏瞩的话:“表姑母的几十张帖子都写好了,是阿妧不让送的。”他声音温柔,充满孺慕之情:“论见识,论心胸,谁又能比得上她呢。孟家有了阿妧,百年无忧。”
苏瞩的长子笑了起来:“这样的褒扬,头一回从大哥口中听到,还是用在一个女子身上,真是稀奇。难道她比你还厉害不成?”
苏昉笑道:“我又如何能和她比呢?这世间,才智品性,能配得上的只有陛下一人。”
苏瞩一贯和苏昉亲近,闻言笑着拍了拍苏昉的肩膀:“你还未去吏部报道,这做官说好话的绝招倒深得你爹爹的真传。梁焘昨日还问及你呢,你既然已决定入仕,该早些去报道才是。翰林院水可不浅呐。”
苏昉苦笑起来,他说阿妧,字字真情实意,哪来什么为官的绝招。
苏瞻收了笑容正色道:“宽之既然入仕,当不妄动,不徒语,不苟求,不虚行,需慎记在心。”
苏昉三个齐齐垂首应是,目送两人上了马。苏瞻苏嘱被一应随从部曲簇拥着往百家巷巷口驰去。没走几步,便看见前头张府的人马也已准备妥当,张子厚一声绯色宰执朝服,正执缰夹马前行。
“是张子厚。”苏嘱笑了起来:“几十年,朝中才知道他原来是有表字的。”
苏瞻一怔,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最厌憎的就是张子厚的表字。
“季甫,张季甫。”苏嘱叹道:“他也是一个奇人。去年才听说他因心怀故人而从未娶妻,想来也是因此才出走于浦城张家,这等痴情男儿,世间少见。只可惜那位女子没有福气,可怜可叹可惜。哎,大哥,你慢一点,巷口的摊贩多,别撞上了——”
苏瞻纵马疾驰,却被张子厚一行挡住了。张家的随从部曲见是苏瞻,因他已不是当朝首相,也无人想让。
张子厚听见蹄声急促,在马上回过头来,借着灯光看清是苏瞻,往日那种怨愤痛恨和恨不得句句戳穿苏瞻心房的冲动,竟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张子厚默默回过头,抖了抖手中缰。苏瞻恐怕还以为他才是拥护赵栩即位的头号功臣,妄想着离再次拜相之日不远呢。
想起昨夜皇帝看着舆图和自己说的话,张子厚的眉头一挑。皇帝到底念着要给苏家体面,想要把苏瞻派去密州做刺史,还要加一个节度使的虚职。密州在京东路黄海边,离汴京这么近,自然不适合苏瞻,日后苏瞩有机会入二府,苏昉要往翰林学士院走。为了避嫌,也不该去密州。
张子厚忽地心中一动,同样有海,儋州岂不更好?苏瞻行事谨慎,爱民如子,才智双全,儋州蛮夷众多,瘟疫横行,正需要他这样的肱骨之臣代表皇帝施行仁政。张子厚想好了上书之词,唇角不禁微微弯了起来。
为了她眼不见心不烦,自然要将苏瞻打发得越远越好。
想到他还能为她做许多事,张子厚笑得更畅快了。
宫城各门,缓缓而开。天空露出鱼肚白,东华门外的不少官员还穿着夏季的朝服,一阵秋风刮来,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待宰臣、亲王、宗室、百僚身穿朝服鱼贯按班次进入文德殿站定,乐官示意,乐伎们全神贯注,准备奏乐。
大殿之上,赵栩身着告庙的天子之服。衮冕前后十二旒,以珍珠串之,珠旒外再有翠旒十二。冕版以龙鳞锦表,缀玉成七星。金饰玉簪导,红丝绦组带。衮服青色,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红蔽膝,升龙二并织成,间以云朵,饰以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等宝玉。红罗襦裙,绣五章,青褾、襈、裾。
众臣行跪拜大礼,三呼万岁。苏瞻身为大资,列班于宰臣亲王之后,他不用抬眼,也感觉得到赵栩的帝王之威。他再也不是昔日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燕王殿下,也不再是潇洒倜傥的汴京四美之一,而是弹压山川赫斯之威的一代帝王。
只有陛下才配得上孟妧?苏瞻眉头动了一动。
大殿上灯火通明,不断有礼官往返禀报:
“禀陛下,皇太后已御崇庆殿——”
“禀陛下,内外命妇立班行礼毕——”
“禀陛下,内给事已出殿门,六礼制书已置案上——”
“禀陛下,制案已出内东门——”
礼直官、通事舍人躬身退出了出去,将制案从宣祐门引入至文德殿后门,置于东上阁门。
稍后,门下、中书侍郎和礼直官、通事舍人带着今日纳吉、纳成、告期的六位使者到横街待命。
“皇太后有制——”
众人拜。再拜以后,典仪官唱:“皇帝纳后,命公等持节行礼——”等再拜后,众使者接过制书,这才将制案请出,与昨日一样载于油络网犊车上,身后乐官们备齐鼓乐,乌泱泱近千人出了宣德门。
因翰林巷被禁军所拦,御街上早挤满了观礼的百姓。有那从洛阳逃来的人,不免得意地轻声告诉身边人:“洛阳那位纳后,礼仪极简,哪有这般的盛况。”立刻就有汴京人轻笑道:“你怕是外地人,竟然不知今上潜龙时是怎么待皇后的。”
文德殿上的赵栩听礼官回禀制案已出了宣德门,正往皇后行第而去,这才舒出一口气:“听朝罢。”
有了昨日的经验,孟建和六位使者的纳吉纳成告期礼进行得十分顺利。这边礼成后,苏瞩和其他几位赶着告辞回宫,要随赵栩告庙。汴京城自然又是一阵热火朝天,等未时三刻吉时一到,炮响震天,御街上人满为患,争相要看今上御驾出征的英姿。
赵栩一马当先,身边近百亲卫护驾,五色旌旗风中猎猎作响,朱盖羽扇一应华而不实之物都被赵栩下令取消了。三千精兵强将紧随他后,盔甲鲜亮,只等和城西的三万大军会合,西征洛阳。
城西陈府的大门上,又挂回了太尉府三个大字。角门处一辆马车正待出发。孟彦弼和苏昉上了马,对老管家拱手告别。
车帘掀开处,九娘笑盈盈地问孟彦弼:“二哥,酒可备好了?”
“放心,我糊里糊涂忘记带了,只带了你。方才表婶又给了十坛酒,都装在你车后头呢。”孟彦弼脸一红。
九娘被挤开了一边,赵浅予的小脸露了出来,对着苏昉喊道:“阿昉哥哥,你还没说公道话呢,快说,阿妧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都不预先和我知会一声!我也能赶出新裙子来的。”她扁了扁嘴,又瞪了九娘一眼。
苏昉靠近车窗,低声道:“公道话也有,只怕你不爱听,今日送六郎出征,当以阿妧为主,我们为辅才对。”
赵浅予大眼眨巴眨巴,猛地将车帘拉了下来,气囔囔地道:“哼,阿昉哥哥也是个偏心鬼,不理他了。”
九娘拧了她滑腻的小脸一把,悄悄地说:“好,你要是理阿昉就是小狗。”
赵浅予瞪着她,哼了一声:“我原本就属狗。哼哼,哈哈。”一副无赖的模样,倒像足了赵栩。九娘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想起赵栩,九娘心里软乎乎的。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六礼已成,从今开始,他是她的郎君,她是他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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