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殿中慢慢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阮玉郎身上。阳光漠然地从刀砍箭伤的窗口穿了进来,双人方可合抱的圆柱似乎镶了两道金边,他低垂的头颅一动不动,上头有半幅日光,细心一些,能看得见灰尘在不安分地浮游着,又好像在安抚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
赵元永颤抖着,轻轻唤道:“爹爹?爹爹。”他想走上去抱一抱他,才挪了一步,已被孟彦弼一手扣住。
大敌终去,九娘默默看着垂首箕坐再无动静的阮玉郎,却并无想像中的雀跃和高兴。七年前州西瓦子楼梯转角口的偶遇,他身穿戏服,眼波潋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二人。今时今日,他事败身死,依然是在他二人面前。
若不相信命运之手的推动,又如何解释这些年来的纠缠争斗?殿中几乎每个人都曾被他费尽心思地织入网中。她的重生,是在这蛛网上撕开了一个极细微的裂口,然则如石投水,波纹越来越广,被摆布的棋子们终能与他抗衡,如今这最后一条蛛丝终于也被砍断。她的生死,曾和他息息相关,他的生死,最终也和她密不可分。
赵栩轻轻握了握九娘的手,持剑缓缓靠向阮玉郎。高似一个箭步挡在他身前:“他多次诈死,陛下勿以身涉险。”
高似横刀在胸前,两旁的禁军们又都戒备起来。
探过鼻息和心跳后,高似蹲在阮玉郎身前,沉默了片刻,才站了起来。
赵栩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先去查看陈素和赵梣的伤势。
张子厚犹豫了一刹,走到九娘面前,九娘轻轻点了点头,不等他问就柔声道:“我无事——”她转头看着被宗正寺和礼部带走的赵元永,轻叹道:“赵元永入狱后还请你关照一下,莫让他受刑。”
张子厚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好。”那少年哪怕只为她求过一个字,他也会善待他。
善后事宜在张子厚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清查叛党余孽,清扫各殿各阁,搬运尸体,伤兵救护,慈宁殿那损毁的半扇大门被移了出去。方才被日光笼着的圆柱上下都是水迹,七八个内侍蹲在地上清洗血迹。刑部和大理寺将一众官员押入诏狱,又派员锁拿他们的三族亲眷。宗正寺和礼部刚刚接手兆王府的一摊子事,这边又接下了赵元永。
慈宁殿后殿的寝殿中,向太后眉头紧锁,守着赵梣。西偏殿的罗汉榻前,赵栩、赵浅予和九娘默默看着昏迷不醒的陈素。
御医院的院使收回了手,退开几步,低声回禀道:“陈真人内外俱伤,下官实在无能为力,请官家降罪。”
赵浅予一头扑在陈素手上失声痛哭起来。
赵栩双目泛红,双唇紧抿,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半晌才沉声道:“召方绍朴速速回京。”
院使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依微臣拙见,陈真人气若游丝,对外界不闻不问,似心有死志——”方绍朴擅外科,颇有天赋,又是御医院里最受官家器重的医官,若因诊治陈真人无果而获罪,实在可惜。他点出这个来,帮他一把,也算尽到了世交师伯之心。
赵栩猛然转过头,控制不住地喝道:“一派胡言!”
赵浅予抬头望向院使,再看着哥哥怒不可抑的神情,紧紧握住陈素的手泣不成声:“娘!你别丢下阿予,求求你,你回来,你好好的回来——”
心有死志……
九娘泪盈于眶,伸出手轻抚赵浅予散乱了的长发,一下,一下。她前世心灰意冷时,阿昉也是这般唤着她。明明她真的不舍得了,后悔了,想留下来好好照顾阿昉,可即便她万般挣扎,还是抵不过那沉沉的死气拖着她往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去。
西偏殿廊下两个男人静静立在窗下,里面的话语和哭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他们耳中。
孟在猛地扭过头,看向高似。眼中熊熊怒火,坠入熔炉,忽地又浇上冰水,淬厉成寒冰利剑。
有些事无需明说,他甚至不愿去想,她若真的心存死志,必定是眼前这个男人害死了她。他自会亲手为她报仇。打得过,要杀他,打不过,还是要杀他。
可当年那个苍白着小脸,含着泪轻声唤着表哥的少女,是他亲自送她入宫的。他纵然奋勇杀敌拼搏军功,纵然费尽心思入宫看护着她和她的一双儿女,也无力补天。过去了的,永远回不去了。
表哥,我不想去,我怕。鲁钝如他,是在军营中才突然明白她一直说不出的那句话。
她如果说出来,他又会如何?最痛苦的莫过于他依然还是会送她入宫。他是翰林巷孟氏一族的嫡长子,他已有婚约,他背后还有近千族人。她虽天真懵懂,却绝不会让他为难。哪怕他只是跑一趟打听陈青的消息,她也要谢上好多遍,她从来不愿意为难任何人。
孟在往外疾步走去,高声喝道:“传郑州随军医官方绍朴速速回京,十万火急——!”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如夏雷一般轰鸣人耳。高似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那边的窗户,她的女儿哭得那般厉害,还有六郎,六郎为何没了声音。
那深藏于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极力避免去想的秘密,浮上了心头。她知道了么,她明白了,所以她一心求死。
他终究还是害死她了。
高似茫然四顾,几要发疯,暴戾狂躁如飓风一般席卷了他的身心。他要杀谁才能泄愤?孟在么?他甚至不知道那夜的事。
她从来没有记得过自己,伸出援手时没有记住他,邻里相处时也没有。他惦念了她几十年,却令她心生死志了。
狂暴褪去,高似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刀,盘膝坐了下来。他害死了她,那就剜他的心,给她报仇。
只是他不能再守护六郎了。
槅扇门轻轻开了。九娘扶着门框,凝视着廊下那一动不动的背影,出鞘的刀尖露出半截,似乎还隐有血光。
又一个心存死志之人。
高似眼观鼻鼻观心,对身后的脚步声充耳不闻,全神贯注都在聆听殿内的哭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九娘抬起手腕,轻轻碰了碰廊柱,暖暖的。不远处鸽群又长回了胆子,在琉璃瓦间盘旋着,没有了箭矢乱飞的天空,是属于它们的。
“你能救她。”九娘轻声道:“去试试吧。”
高似双眼霍地睁开,脖子却似乎麻木了,扭不过来,只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临近午时的秋日,空气中似乎晕染着苍茫的烟气,有点干,有点枯。院子里朝着太阳的一株枫树,叶子已有些染金。九娘有些出神,又想了想才道:“她没做错过任何事,是先帝的错,是你的错,也是——我大伯的错。”
孟在骤然停在了那株枫树下,光影斑驳,将他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
九娘苦笑道:“可是她是个那么好的女子,逆来顺受,万事都当成是她的错。被市井无赖纠缠,她怪自己的长相。她哥哥为民除害,她怪自己没拉住帷帽害了兄长。官家看中了她,她怪自己没有早日毁掉惹事的美貌。”
刀尖和枫树下的一地光影似乎都颤了颤。九娘停了停,又道:“她入了宫,再也没有人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着了,没有人将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没有人在意她。在宫里被欺负,她怪自己没学会她兄长的一点点本事。六郎被欺负,她怪自己不会讨好太后和帝后。阿予被推下水,她怪自己没有看好她。就算再恨你,只怕她还是会怪自己。就算她心里有过谁,她也只会怪她自己。”
高似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握刀的手青筋突出,指节发白。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九娘淡然道:“你的错,为何要她付出性命去赎?”
高似慢慢站了起来,和枫树下的孟在对视了一眼,抬起手抱拳行了一礼。
“多谢妹子指点迷津。”高似的声音低沉,稳稳的。
九娘凝视着他:“对不住。”
“我心甘情愿。”高似忽然笑了开来。
赵栩和赵浅予频频回头。赵栩一声不吭,赵浅予却死死攥着九娘的手:“他真的不会害我娘么?”
九娘搂着她的肩头往外走,柔和又不容置疑地道:“放心,我保证。”
赵栩停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拉过赵浅予:“去吧,让女使给你收拾一下。娘要是醒了,可不要被丑八怪吓到。”
槅扇门轻轻地掩了起来。
高似的眼中,只有榻上的女子。那扇门以外的一切,和他无关了,和他们无关。这里,只有他和她。只可惜她不知道。和那夜一样。
但她不会再错认他为孟在了。
高似无声地笑了起来,浓眉舒展,双眸放光。他坐到榻边,却不敢伸手去碰一碰她。
起初是压抑着不敢想,后来是没法不想,最后是无需再想,她的声音笑貌已经融入他骨血之中。他所想的是如何能把她们母子三个弄出来。他会如何待她们才令她们能接受自己。
“素素——”
他终于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肩,被阮玉郎那样捏着,肩骨不知道碎了么,医官没有多说,层层纱布包着的地方,他一碰,指尖如被火炙,立刻缩了回来。
“素素——”高似留意到她鬓角有了几根银丝。
“都是我高似的错,是我害了你。”低沉的声音很稳,很厚实,穿过陈素的耳,透过无边无际的黑,像阵阵的雷。
是的,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我。往深渊缓缓而行的陈素,陡然停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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