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春深好,春深泮水家。
陈太初自汴京往西,过京兆府沿着渭水一路西下,沿途皆绿,因还未到春忙时节,田野里农人稀少。官道两旁野花丛生,过往商旅皆不急着赶路,倒有几分踏春的意味。
自京兆府开始,已处处可听闻赵栩壶口脱险的逸事,口口相传早已变了模样。只在咸阳、宝鸡的两处驿站里,陈太初已听到“五彩祥云托住了官家”、“河神现身”,甚至“鲤鱼仙子爱慕官家暗中庇佑”许多个不同的版本。
离了陕西进入陇南,驿站里议论大多变成了陈太初陈元初兄弟战秦州。手足情深,孤身涉险,智夺秦州,绘声绘色如说书人亲临现场一般。也有那从东而来往秦州去的客商,为了表示自己对陈家军的热爱,将陈太尉神兵天降,汴京城力保不失说得天花乱坠,更把陈太初火烧女真舰说成了千里眼顺风耳神乎其神,令驿站中过夜的一众官民听得如痴如醉,也无人质疑,纷纷击案叫好。
待四月初看了石门夜月,涉过麦积烟雨,便到了秦州城外,山上山下的油菜花刚刚盛放,田一畦畦一垅垅绵延数里,间中夹着翠绿如玉的春麦梯田。倒让陈太初有种时光倒流又过早春的感觉。
城门口人头汹涌,适逢秦州酒务开酿新酒,将酒库所剩陈酒折价卖往西南各路。各县镇十八处酒务的官员俱在场,指挥者骡车牛车鱼贯而出。秦凤军中的广锐马司负责押运,几名副将远远看见陈太初一行人,策马过来,定睛细看,大笑着呼喊起来:“二郎回来了——是陈二郎回来了——快让路给二郎!”
陈太初笑着一一抱拳行礼,却吩咐亲卫和家仆们将马车赶至一旁,让酒务车队先行。
两百多辆车慢腾腾出了城门,陈太初脸上并无一丝不耐。军中历来是官酒的消耗大户,秦州去年战事频繁,四月酿的酒一直存在酒库里,西夏人占秦时喝掉了一些,没想到转眼一年,竟然还剩下这许多陈酒。
历来秦州除马市、茶市、盐市外,收入最丰的就是酒务。大赵三百多个州,一年酒课入千万贯,而年入三十万贯以上的,只有开封、杭州和秦州。在这次变法中,朝廷鼓励南货北运,国货外运,在漕运、官道水陆运输上皆给予商人许多便利,却牢牢掌控着盐业、茶、酒三大行业。看来去岁秦州的酒课只怕没收到什么钱,也怪不得张子厚想方设法要从民间富商身上拔毛。
富民强国,究竟是先富民再强国,还是先强国再富民?陈太初不由得感叹赵栩任重而道远。
酒务的官吏和押运的禁军们纷纷涌上来和陈太初打招呼,不少人直接一口秦州话,都当陈太初也是秦州长大的一般熟稔。
“元初在兰州还没回来。”副将赶紧告诉他。
陈太初笑着点点头。
“二郎拿几坛酒回家去吧,陪魏大夫好好喝几杯。”太平监的监事笑眯眯地说,却已经往他怀里塞了两坛酒。
陈太初笑着道谢,和众人一一道别,上马入城。等着出城的百姓高声欢呼起来,夹道相迎。
街巷中小儿奔走,高声呼喊:“二郎回来了——陈二哥回来啦——”
有身穿布衣的小娘子追着他喊:“二郎,替我给元初带个香囊——”引来一片善意的大笑。
陈太初抱着两坛酒,一路微笑着点头示意,眼睛却有些发涩,心头有什么轻轻落了地,生了根,发了芽。
是的,他回到秦州了,这是他娘亲的故土,兄长不肯离开的地方,更是他出生的地方。他不是来探亲的,不是来出征的,不是来收复故土和营救兄长的,他回家了。
这一刹,陈太初全然明白了,大哥他不愿去汴京,不愿离开秦州,一定也是和他此时所想相同吧。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的城。
秦州,曾传说天河注水,在汉朝时也名天水,如今不只是秦凤路重镇,更是赵姓郡望。因此大赵也称作天水一朝。自太宗韩相始,陇西屡出宰执,京城朝堂上曾有半数文武官员出自陇西。
可就是这样的赵姓郡望,他三岁离去,如今归来,秦州父老依然叫他二郎,仿佛他昨日才出的门似的。
爹娘一直想要远离朝堂,远离京师,想要回来的地方,也是他陈太初的根。
“我在羽子坑等你。”
小鱼她一心要回到秦州来,不是因为曾经和他做过邻居,不是因为陈家,不是因为魏家。因为这里是她的家。
羽子坑的垂柳依依。陈太初跃下马来,将酒坛交给随从,上前几步,朝门口站着的二老行跪拜大礼。
魏老大夫赶紧扶了他起来,笑得须眉皆颤:“回来就好,行什么大礼。”
姚氏却叹道:“娇娇怎么还不回来呢,还有我宝贝心肝的小外孙女几时能让外婆看上一眼哦。”
魏老大夫笑道:“又啰嗦个没完了?要不你索性跟着二郎去京城住上一些日子算了。”
姚氏摇头道:“好了好了,我不啰嗦了。”
陈太初搀扶着姚氏笑道:“过不了几年,爹娘也要带着妹妹回来了。外婆放心。”
魏老大夫眼睛一亮,却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天下才刚太平,朝廷用得着你爹爹,回这穷乡僻壤作甚?”
祖孙三人慢慢进了屋,外头近百陈家亲卫忙着往屋里搬各色箱子盒子袋子。
夜幕低垂,陈太初陪二老说了许多小五的趣事,才请安告退。回到房中将随身行李整理好,明日奔赴兰州和元初会合。天下方太平,可若要长久太平,少不得还要征战四方。
屋里没有漏刻,外头也没有打更人。陈太初竟不知道时辰了,走出去到院子里,新月如勾,看月相已经过了三更。
他撩起直裰下摆,飞身跃出后墙。七八个夜里当值的亲卫吓了一跳,却见他摆摆手,消失在垂柳林中。
凭着神识初开时的记忆,陈太初很快便找到了离得不远的穆家旧宅。
一豆灯火,将一个少女的侧影投在窗纸上。
陈太初静静看着那扇窗,似乎新换过了窗棂,上头雕着荷叶鱼纹。
他跳下院墙,往墙角望去,果然那里也有一口井,旁边两小块菜地。
和他记得的不一样,这两块菜地似乎种了油菜,开着金黄的花,在月色下也看得真切,一股又香又有点臭的菜花味,随着夜风一阵阵的扑来。
木门还是旧旧的。陈太初走到门口,没有犹豫,也没有敲门,伸手轻轻推了推。
吱的一声,门开了。
窗口罗汉榻上的少女正低头咬断手中的线,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到他,笑得眉眼弯弯。
“太初?你回来了。”
仿佛他们还是幼时的青梅竹马,从未跨越过十多年的岁月,从未相隔数千里的距离,也从未有过失智和失忆。
仿佛他只是寻常的早出晚归似的。
早间回归故土在心底发的嫩芽,骤然疯长,忽地开出花来,就如白天那条大道两边疏朗高大的梨花树,轻盈雪白,如蝶如雪。
陈太初拍了拍直裰下摆,似乎要掸去外边的尘土,笑着点头道:“我回来了。”
何处春深好,春深泮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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