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行完礼,簇拥着孟妧入了小次。不多时,尚宫和尚服女使齐齐入内请皇后往延福宫的穆清殿更衣。
稍后玉簪和坤宁殿的几位女使宣召孟府的三位夫人前往穆清殿觐见圣人。
福宁殿寝殿中焕然一新,佛手撤去了,换了两枝雪夫人牡丹花,娇妍华贵,重重叠叠雪白花瓣舒展着,护着那尚含着水珠的花蕊。门窗大敞,帷幔垂幕在和煦春风的轻抚下时起时伏。妆奁长案上的物事整整齐齐,案下的那只耳环也早已物归原位。
成墨看了看正专心作画的皇帝,最后扫了一眼殿中的物事,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眼看牡丹就要画好了,官家少不得要问起圣人来。
每日退朝三问:皇后在何处?可用过早膳了?可回福宁殿了?
今日他还没得着延福宫那边的信呢,若是三问三不知——成墨打了个寒颤,加快了步子。
赵栩收了最后一笔,甚是满意,这两年他画得甚少,见了这雪夫人,不免想起昨夜帐中美景,一时兴起,技艺倒也未生疏。
凤凰相对盘金镂,牡丹一夜经微雨。
他换了笔,将温庭筠这两句题了上去,这一夜,那娇花经的是狂风暴雨才是。他心中一荡,搁下笔落了印,走到西窗下,将手上朱砂和些微颜色洗了,抬头见长案上铜镜光可鉴人,镜中人春光满面唇角微翘。早间他和阿妧可不正是明镜照新妆,鬓经双脸长?
成墨将手中麈尾别在腰后,躬身行了一礼:“圣人正在穆清殿和孟府几位夫人说话,午时娘娘和圣人在延福宫设素席八桌。官家是在福宁殿用膳,还是要去崇政殿?几位相公申时到崇政殿召对。”
赵栩接过他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去穆清殿。”
阿妧的生母和母亲,也是他的岳母,既然入宫了,也当见上一见。
成墨垂下眼皮应了,退出去传舆,心里对皇帝这种突发奇想已没了任何想法。还是方医官说得好,官家在圣人的事上头,可以瞬息万变,只有一样不变:要在一起。
至于行程、规矩,都可以变。这宫里,如今一个妃子也没有可不清净?坤宁殿不也照常掌管后宫诸事妥妥当当的。
不欲惊动他人,帝舆绕了一大圈,才从延福宫的后门而入,停在了穆清殿的后阁门口。
穆清殿中帷幔低垂,博山炉里并未燃香,殿内弥漫着佛手的香气,孟妧正微笑着听程氏说翰林巷家中诸事,又问了好些六娘的日常。
小黄门的唱声并不响。林氏却吓得立刻站了起来,险些摔了,好在随侍一旁的坤宁殿女使见机得快,立刻扶住了她。
赵栩大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把握住孟妧的手,捏了一捏,笑道:“无需多礼,岳母请坐下说话。”
程氏林氏和慈姑道了万福,请赵栩上座,方斜签着身子归了座。程氏不敢抬眼,却微微掀起了眼皮,见官家在罗汉榻上不坐那空着的东侧,却挤在了圣人的身侧,两人宽袖交叠处动了动。她赶紧垂下眼皮,不敢再看。看来京中传言皇帝皇后起居一处恩爱非常的话,确确实实一丝不假。
成墨赶紧亲自侧身将罗汉榻中间的小几撤了,好让帝后坐得宽敞舒适些,不料却被赵栩眼风扫了一眼,后背有点凉飕飕的。旋即领会到:官家就喜欢和圣人挤得这么近啊。他好像还是没学会正确领悟圣心……
那小几停在了半空中,缓缓又落了回去,比先前倒挪得离孟妧更近了一些。
“官家,圣人,这樱桃和青杏都是时物。”成墨给自己搬了个梯子爬下来爬得稳稳的。
赵栩一手越过孟妧,取了两枚樱桃,顺手将她带得再靠近自己一些,体贴地道:“仔细别碰着案角。”
孟妧斜睨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心里也甜丝丝的,便柔声对程氏道:“老夫人既也允了六姐带发修行,便也只能这般了。大德僧今日赠了几本经书给我,母亲替我带两本给六姐,再替我向婆婆问安罢。待六姐出孝了,千万入宫来一见。”
赵栩眉头微动,章叔夜早就请了赐婚的旨意,因孟婵在孝期一直没有动静,但这带发修行又是怎么回事。
孟妧将手从他宽袖中抽出去,佯装理了理一丝不乱的鬓发,又问起林氏来:“妈妈头一回进宫,今日可累着了?”
林氏将程氏叮嘱的话丢在脑后,她抬起头怯生生地道:“奴不累,能入宫来见娘娘,是奴天大的福气。陛下和娘娘万安,奴便放心了。只是娘娘可吃得惯宫里的吃食?听郎君说官家和圣人甚节俭,上个月宫里连一只羊羔都没吃上——”
程氏脑中嗡的一声,赶紧轻咳了一声。
听到这约定好的暗号,林氏一激灵,赶紧低头道:“奴觉着娘娘略清减了些,才这般胡说。请娘娘莫怪,请陛下恕罪。”她就是觉得九娘子瘦了,眼睛下头也有些青黑。一个木樨院,娘子都要从天亮忙到天黑,何况这几千人的皇宫大内,就算没什么碍眼的妃嫔,那也是千头万绪,若是吃不饱吃不好,十几岁的九娘子可怎么熬得下去呢。有些话就该当着皇帝的面说才好。不管九娘子是皇后还是寻常人家的主母,总是她身上掉的肉,只她才会真正心疼女儿。
“无妨,你关心皇后是好事。”赵栩侧过头仔细看孟妧的小脸,似乎眼下是有些青黑,那该是被他折腾的。
想起方绍朴隐晦地谏言过圣人年纪尚小,若不多加克制,阴虚以后会伤及根本也不利于子嗣。赵栩脸一热,心虚地道:“宫中事务繁琐,着实辛苦了皇后。夫人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程氏其实也是头一回入宫,先前因帝后大婚,京中的外命妇们也都知道她们,今日却是头一回正经交往,彼此客客气气的,也少有人上前阿谀奉承,倒省了程氏不少心。自卯时入宫,几个时辰下来,见宫中人人待她们极为恭敬,就知道皇后在宫中威仪极高,自然也是因为有皇帝的爱重。再听到赵栩这番话,程氏心想打铁要趁热,便赶紧开了口:“她是最爱护娘娘的。陛下宽宏,是娘娘的福气,也是臣妾等人的福气。”
孟妧笑道:“母亲不必拘礼,待端午节,还请母亲、妈妈和乳母一同来金明池看龙舟赛。官家那日要亲自下场呢。”
程氏顿时喜上眉梢:“三月里金明池开的时候,因忙着娘娘大婚,也未能去琼林宴见识。下个月端午,若能见到官家赛舟,可真是天大的眼福了。若娘娘不嫌七娘啰嗦,臣妾便也带上她。她在家中每日也十分挂念娘娘。”
孟妧心念一转,指了案上一碟樱桃,让玉簪给程氏林氏送过去,笑道:“也好。”
程氏起身福了一福:“启禀官家、圣人。家中郎君如今十分烦忧七娘的亲事,也没个头绪,只知道这亲万万不能乱结。臣妾斗胆,还请圣人示下,给个章法。”
“这婚姻大事,自当听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若是七姐有什么心仪之人,父亲母亲笃爱七姐,也未尝就不肯。无需想着为官家和我挣什么脸面,只要身家清白,有心爱护七姐便是。”孟妧伸手轻轻压住了赵栩的手掌,侧头看了赵栩一眼,微微笑道。
她若有一丁点烦忧,尤其是娘家的事,赵栩毕然是想在她前头先替她排解了去的。万一他将七娘指给哪家宗室子弟,依七娘的脾气和财大气粗的底气,只怕不是结亲倒要结仇,日后少不得还要到御前来打家长里短的官司。
他一心为她,她自然也一心为他。
赵栩还真想把孟七娘打发给西京或南京的哪家宗室子弟,没有仕途可走,过着吃穿不愁的太平日子,甚好。孟家长房自然是阿妧的有力帮衬,孟彦卿再磨练几年,将六部都走一走,日后能入中书省,孟彦弼更不消说了。孟存那支若能科考入仕,也是凭他们的真本事。唯独孟建这个糊涂人,身后拖了一堆容易闹出事的来,除了十一郎那个嫡亲的弟弟,但凡开口,不免就是要给阿妧添事。
程氏含泪道:“自当谨遵娘娘之命。只是郎君想着还是得找个读书人做女婿。一来呢,不怕官家笑话,臣妾所出的七娘是个浑不吝的炮仗,若能略像娘娘一分一毫,臣妾夫妻也不操心了,又怎么会来劳烦娘娘。”
她说得实在,赵栩和孟妧倒也无语,对视了一眼,听程氏叹道:“若低嫁给商贾人家,怕她挨打。若高攀了宗室勋贵,怕她打人。偏生她又不肯相看那一身武艺的好儿郎。也只有那读书人才能不和她计较,容得下她。”
赵栩倒对程氏刮目相看起来,明明有求于阿妧,要给孟七找个前程无量的士子,偏偏说得也实在有理,还不失俏皮,让人听着又好笑又可怜的。若去了鸿胪寺,倒是能和那些番邦蛮夷推来推去的一个人才。
他反握住孟妧的小手,笑道:“有一便有二,夫人但言无妨。”
皇帝语气温和,程氏便定了定神,接着道:“二来若是女婿争气,将来还能帮衬着十一郎。娘娘的两个庶兄不学无术,奈何骨肉亲情割不去丢不开的。郎君正带着他们认五谷,日后家中田庄交给他们看着,自有得力的庄头理事,怎么也不能给娘娘惹祸。十一郎自幼是娘娘亲自教导的,去年族学里拔了头筹,过几年若能考入太学,也不枉费娘娘这些年的苦心。”
“多谢父亲母亲费心。”孟妧叹道:“九哥和十哥本性不坏,战事中也吃足了苦头,若能管好稼穑之事,也不比入仕和经商差什么。大赵以农为本,这田地最为重要。十一郎能用心读书,也是他自己心里明白。倒是十四郎,还请爹爹多多留心一些,莫要听之任之,若是走了歪路岂不可惜?”
程氏赶紧起身又福了一福:“娘娘日理万机,还要费神牵记家中人,臣妾惶恐。”这最后四个字还是特意请教了杜氏才学来的,用起来十分顺溜。
赵栩笑道:“可还有第三样要说?”
程氏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官家、圣人,这第三按理臣妾不当说,但出嫁从夫,郎君有令,臣妾只好说了,臣妾惶恐。郎君也常去探望二房的侄子们,多加照拂。若是七娘嫁个读书人,也总能看顾到他们一些,盼着他们能支撑起二老太爷的门庭,也不枉二老太爷当年的救驾之功。至要紧的,还是不能落了娘娘的面子。毕竟这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来。”
至于让皇帝面上也有光这话,是孟建混不吝喝醉了就胡言乱语,万万说不出口的。
孟妧轻叹了一声,叹的是家中那位爹爹似乎终于像个一家之主了。那前两件有可能出自程氏的主意,但这第三件却只能是孟建的真心话。
她正思忖着朝中有什么合适的从五品以下的年轻官员。赵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今年礼部试,赐进士章衡之等二百六十五人及第,一百三十七人同出身。岳父能这般想是好事,不如从中细细挑选一二,也能结门好亲事。岳父能在这事上不糊涂,可见是真学会为皇后着想了。”
程氏心中大喜,也来不及咀嚼皇帝最后那句话的深意,深深地福了下去:“臣妾叩谢陛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孟妧轻叹了一声,叮嘱道:“官家一片苦心,还请父亲母亲切记,不可仗着皇亲国戚慢待这些国家栋梁,也不可勉强。即便是那未成亲的,若家里有人等着,也万万不可夺人所爱。”
程氏笑道:“娘娘放心便是,孟家好歹也是书香世家,怎会做出这种事来给官家和圣人添堵。”
眼看时辰早过了,尚仪女使急得一头细汗,见皇帝开始用樱桃了,成墨递了颜色给自己,便赶紧上前行礼,请皇后回大次。
赵栩搁下樱桃问道:“今年大次里还是安排的四十岁以上的外命妇么?”
“禀官家,还是照着旧例安排的,都是四十岁上的外命妇,历来都陪着娘娘的。”
“我陪着皇后去大次罢,也给大娘娘小娘娘们请个安。皇后身子不适,稍后随我回福宁殿用膳。”赵栩说得认真,已携了孟妧站起身来。
孟妧还没反应过来。她哪里身子不适了?这宫宴她不出席,岂不惹人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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