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伦敦。
阴沉沉的中午,有些微微的小雨。
王立推开面前的土豆泥,点了支烟:“赶紧把事情解决,鬼土豆泥我当真一天都吃不下了。”
雨水打在露天餐厅的棚上。
红色的火光一闪,淡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柏辛树的面孔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卡勒布博士有递新消息过来吗?”
王立叹气:“没有。卡勒布博士那样古板的人,替我们传了一次消息,已经很破例了。”
柏辛树又问:“如果我们输了官司,怎么办?”
王立凝了眉眼,默不作声。
柏辛树小心翼翼地把古希腊语的《理想国》裹进外套里,起身道:“走吧,咱们回去再翻一遍材料。别担心,国内还有许多同事与我们并肩作战。”
他拍了拍王立的肩:“我们不是孤舟。我们有祖国。”
王立点了点头,两人冒着雨往外走。
王立看着神色匆匆的路人,感叹:“其实,新中国成立后,流失文物工作接受了大量来自不同肤色、不同人种的帮助。为什么有的人可以超越国籍与人种,怀抱大爱?为什么有人却像强盗一样?我就不信,区区拍卖行,真能颠倒黑白?还是说,在那些人的价值观中,金钱永远是第一位的?辛树,我想不通——究竟什么更重要?是钱吗?是国家吗?是民族情感吗?究竟是他们错了,还是我们错了?”
柏辛树摇头:“你要求太高了。从逻辑上来说,价值观应该归类于伦理道德,而伦理道德是随着地域、时间、社群而流动的。我们怎么能用自己的伦理道德去要求别人?伦理道德怎么能作为准绳呢?”
王立被柏辛树噎得一个踉跄:“我他妈就是抱怨两句,你跟我讲逻辑?”
柏辛树隔着外套抚摸《理想国》:“正义才是准绳。在流动的伦理道德之外,我始终相信人有正义。无论时间、人种、肤色、地域。”
王立深吸气:“从逻辑上来说,你这种人,注孤生。”
柏辛树不高兴:“你这个人没有逻辑。从逻辑上来说,我只会喜欢讲逻辑的人,而只有讲逻辑的人才会喜欢我。”
柏辛树:逻辑通√
王立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上次听到这么有道理的话还是上次。他槽多无口,刚要开口反驳,柏辛树的电话骤然响起来。
左佑佑?
“现在国内时间是半夜。”柏辛树面露忧虑,秒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出大事了!”左佑佑的声音从手机对面响起!
视频里一片漆黑。
柏辛树脸色变了。
“我!我有新进展了!”左佑佑突然从视频中冒出头,眼下挂着大黑眼圈兴高采烈,“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柏辛树捂着心脏,沉下脸。
十分钟后,左佑佑耷拉着脸:“别骂了别骂了,我先说说我的新发现行吗?”
柏辛树铁青着脸咬牙切齿:“你最好真的有。”
“我有。”左佑佑急忙说。
1931年,柏杰生逃往烟台,九一八事变后,又回到上海,做点生意,等待时局平定,重返朝鲜。
在这期间,柏杰生、陈平原与郎沣,于上海成立商界抗日爱国联合会,多次组织商人募捐。
尽管中日交恶,但柏杰生与海川亮却保留了跨越国家的友谊。
海川亮租借柏氏物流网络长达二十几年。柏杰生感恩海川亮的帮助,私下里向海川家族提供物流服务。
一众朝鲜归来的华商都受过海川亮的恩惠,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没看见。
运送货物的船只随着季节变换而变化,但几乎每船出入港,都有关于海川会社寄货的记载。
海川亮也很规矩,往来都是些日用百货、彩票丝糖等。
“但是,等到这一批货,就有些奇怪了。1938年,第7帮货物发货单,海川社托织成船孙账房带去烟斗。第4帮,海川会社托鲤门船孙账房带去礼帽。这里还有信件佐证:柏杰生写信提及,海川亮致书给孙账房‘祈査收给费’,意思是海川亮曾经向孙账房支付谢费。”左佑佑把账本和信件贴在摄像头上。
柏辛树点头:“可这能说明什么?海川亮与孙账房比较熟?”
“说明什么?”左佑佑强调,“你不觉得奇怪吗?就算贩卖日用百货,为什么要卖这么便宜的品类?烟斗和水盆有什么可卖的?”
王立突然站直了身子,眼中射出犀利的光:“对啊!”
他猛拍手:“这有什么可卖的?辛树,我家里也做小生意,这种品类确实利润不高!做跨国贸易,能赚几个钱?”
柏辛树的面色严肃起来:“你接着说!”
左佑佑继续说:“原本我也没多想,因为海川亮也寄送丝绸皮草等。真正让我觉得不对的,是在1939年。第20帮,海川会社托淡水船孙账房,将一个水仙花盆,直接从神户带到上海。一个花盆?大老远从神户带一个花盆?”
柏辛树和王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有鬼!”
“对,有鬼。”左佑佑继续说,“起初,我认为是海川会社利用账房夹带偷税,而柏杰生默许了这种行为。在山东帮的信件中,有发送药材‘砂头’1箱,110斤的记载,下面写着“内掺牛黃四斤祈留心”,也就是说里面掺杂了4斤牛黄,要多加留意。牛黄价格很贵,这种夹带是贵重物品避税的常见手段。”
“但是,我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左佑佑喘了口气,“老大,你还记得海川迹部吗?”
柏辛树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沉默的日本人:“好像有点印象?”
“他曾经和我说,柏杰生杀了海川亮。”左佑佑说,“1939年,海川亮随货船去往上海,随即消失在上海。海川家族的人一直认为,是柏杰生杀了海川亮。”
柏辛树缓缓说:“巧的是,柏杰生也死于1939年。”
“1939年,海川会社郑重其事地托运一个花盆,从神户到上海。这艘船,由海川亮亲自押货。随即,海川亮消失在上海;柏杰生也死在同一年。”左佑佑说。
柏辛树流畅地接下去:“我们假设,海川亮真被柏杰生所杀。那我们需要知道:合作二十年、曾经过命交情的老友怎么会反目成仇?要知道,柏杰生可是在海川亮的帮助下才逃回中国的,海川亮救了柏杰生的命。”
左佑佑说:“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说句不好听的,那个年代,商人偷税漏税寻常不过,既然是救命之恩,柏杰生怎么可能因为海川家族悄悄夹带,就与海川亮反目成仇?除非——”
王立脱口而出:“除非,海川亮夹带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让柏杰生完全无法接受!”
柏辛树说:“而且,柏大殷在1934年大张旗鼓地购入信陵缶。既然海川亮救过柏秀銮的命,显然也与柏大殷关系亲近,那么,我再大胆假设一下:海川亮与信陵缶出现在日本是否相关?”
这个假设一出口,三个人都愣住了。
“难道海川亮曾经救助中国人,就是为了取得柏杰生的信任?”王立难以接受,“这些华商有什么值得他接近的?”
柏辛树叹了口气:“人是会变的。纵观历史,人在短短的一生中,完全可以从一面,彻底变成另外一面。”
左佑佑按住狂跳的心脏:“海川迹部答应给我家族信件影印,前提是拿到家族授权。这些史料或许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王立说:“仅凭我们无凭无据的推测,如何能推动海川家族交出手中的史料?”
柏辛树突然想起了什么:“左佑佑,你去我办公室一趟。我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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