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见儿子如今已近十九岁,年纪不小了,像他这个年纪的儿郎通房,侍妾都有,有的甚至当了爹。
可他屋中连个人也没有。
“那一年祭祖回来后,你来找我,说不想去京都,想留在曲源县,说根在这边,你说你虽然不姓魏,可自小是吃魏家的饭长大的,姊妹兄弟又和睦,且又不舍你父亲,念他年岁渐大。”
周氏看着眼前的儿子,她的眼在这三年中渐渐恢复了光彩,那次他来找她,谈自己想留在曲源县的想法,她心里很高兴,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不论他说什么,他都是支持的,他愿意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的想法,这个在以前从来没有过。
“从前你说年纪小,不要通房,侍妾,几年过去,现在也该提上日程了。”
魏泽双手放于膝上,微微垂着头,缓缓道:“儿子知道。”
那丫头曾跟他提过三个条件,其中一个就是不想让他太早娶妻纳妾,当时是因为她又救了他一次,并且还险些为此丧命,于是他就应下来了。
不过这种要求听起来是有些荒诞的,他没太将它放在心上,早些娶妻纳妾和晚些娶妻纳妾,有什么区别?
这几年他房中一直无人,主要是因为他没那方面的心思,所以并不急。
周氏听他如此答应着,心里松下一口气:“那我过几日让媒人上门,相看一下女方画像,如何?”
魏泽下意识摩挲着指上的戒环,沉吟半晌说道:“不如这样,娶妻先不慌,毕竟眼下有些事情还很难说,但儿子也不愿让母亲担忧,先纳一房小妾,母亲觉着可好?”
有些事情很难说,这话是指京都那边,虽然魏泽去信给裴之涣,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但裴之涣偶尔还会来信,信中没明说,不过言辞间还是想让他们去京都。
“嗯,这样也行,先纳一房妾室,待日后你妻子进门,也好有个人伺候你们。”周氏又追加一句,“只是不要先弄出孩子来,不然坏了规矩。”
“这个自然。”
周氏点点头,儿子行事一向有尺度,有方寸。
“是找人牙子从外面买,还是你从丫鬟中抬一个起来?若是从外面买的话,无非也就十来两银子。”
魏泽的双眸有一瞬间放远,不知看向了何处,又轻捻捻收回:“也不用别人,就小草儿罢,她自小跟在儿子身边,从小就贴身伺候,这么个身份,以后也不好再嫁他人。”
“那丫头如今多少年岁?”
“有十六了。”
“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周氏并不意外,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魏泽回了院子,四下看了一番,问来旺:“她呢?”
来旺一听就知道自家主子在问谁:“回主子的话,禾丫头一大早去夏家村,给村里的罗绣娘送东西。”
“等她回了,让她来一趟书房。”
来旺应下。
……
禾草回夏家村不为别的,就是看看罗绣娘,罗绣娘是教她刺绣的师傅,罗氏孤身一个,年纪又大,只要她能抽出时间,就会回夏家村看一看她的近况。
禾草从罗氏院子出来,走到岔路口,碰见了夏老大夫妇。
夏家夫妇见她回村,衣着打扮新丽,又是坐着马车,知道她在魏宅日子过得不错,便觍着脸往她跟前凑。
禾草心中冷笑,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待遇,她居然能见到夏老大对她笑?那张笑脸像是腊肉皮子上的褶皱,又硬又涩。
“我说今儿早上太阳怎的这么耀眼呢,原是姑奶奶回了,回来一趟不容易嚛,我多烧几个菜,在自家吃一顿饭再走罢!”王氏笑眯了眼。
禾草往后退了一步,她对这夫妇两人,打心底厌恶:“什么姑奶奶,谁是你家姑奶奶?还有,别一口一个自家的,谁跟你们是自家人。”
话音刚落,夏老大的脸就沉了,在他看来,不论禾草现在是什么身份,那都是他夏家不值钱的丫头,在他面前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大哥。
别说她在魏宅只是个得脸的丫鬟,就是做了官夫人,在他这个大哥面前,也得低着头!
“你姓夏,这是改不了的事,怎的,才几年呐,入了金银窝就不认我这个大哥了,我告诉你,从前你在家中吃的,用的,哪一样不花钱,把你养这么大,现在日子过好了,就想甩开我们?翻脸不认人?没这个道理!”夏老大故意把嗓子扯得大,让村里人全都听听
禾草掩在袖中的手,轻轻一颤,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这哪还叫作人。
“夏老大!你别扯睡里梦里,我吃了你的?用了你的?我挣得几个钱不都落到你夫妻二人手里了,再把话说明白一点,若没有你们,我过得只怕更好。”禾草趁这个势头,干脆把脸撕破。
她快满十六了,在魏宅当了几年的大丫头,又倚着如今的身量,谁能小瞧了她,自有一股气势。
夏老大没料到禾草居然敢直呼他的名,当年那个老鼠胆一样的丫头片子居然敢跟他叫嚷,怔愣住了,就是这一怔愣地工夫,女子又是一串说词。
“也别说什么我姓夏,你们早就一纸契书把我卖到了魏家,我如今是魏家的人,跟你们半点关系也没有,别以为你扯着嗓子就有理了。”
男人捏紧拳头,上前一步,禾草不退反进:“你要打我?”
这些话在从前是万万不敢说的,她可挨了不少夏老大的拳头,看他这个动作就知道,她挑衅了他,让他压不住火。
夏老大确实准备教训她一下,不过还算有点理智,冷笑一声:“什么魏家的人,只要你活着,你身体里流的永远是我夏家的血,别跟我提契纸,那薄薄的一张纸能说明什么?我不管那些,在我这里,不认律法,只认天理人情,三纲五常,你别想摆脱我们。”
王氏这个时候也插口道:“哎哟,当家的别生气,姑奶奶到底年轻,等她往后有个什么事情,才知道她在这世上只你这么一个亲哥哥哩!哪能说不认就不认。”
禾草气到极点,反而开始发笑:“你们攀扯我,无非是看我现在好了,才想起我来,哪有那么好的事,我不认你们,随你们怎样说,说破天也没用。”
女子说完,也不管夏家夫妻怎样在后面叫嚷,不做理会,径直上了马车,马车行进,驶离夏家村。
夏家夫妻拉着不愿散去的村人,吊着嗓子诉苦,说把妹子当女儿一般的养,怎么怎么不容易。
周围的村人随声附和,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禾草下了马车,回了后院,来旺立时上来:“少爷刚才找你,没见着你的人,他现在在书房,你快去。”
“说了什么事情没有?”
“没说,咱也不敢问呐,你去了就知道了。”
禾草应下,往前院书房走去,敲响房门:“少爷,婢子回来了。”
里面没有人回应,女子又敲了几下,仍是没有回应。
这时一个小丫头端着茶盘经过:“禾姑娘,少爷不在房中。”
“去哪里了?”
“在后园练功呢,茶水没了,我正要拿茶盘过去。”小丫头将手里的托盘抬了抬,上面放着一个圆肚茶壶并一方布巾。
“我拿去罢。”禾草从小丫头手里接过茶盘,正正地端着,往后园走去。
霞绡云幄,流纱铺陈,将园中映成了轻淡淡的橙黄色调。
女子款步轻移,缃裙翻飐,行过处花香细生,逶迤前行,绕过芳草苍松,一个矫健高大的身影舞着弯月刀,银光流转。
时光太快,也就一个转眸,曾经的少年已是琼枝玉树一般。
禾草静候在远处,暮色下,舞动的月刀如劲风,似风形,那刃便是隐在云间的玄月。
男子收住动作,飞扬的眼角在粲然的辉光中微敛,鸦黑的眼睫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他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禾草立马走上前,男子拿起方巾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执起壶,倒了一碗茶,茶是凉的,他仰脖一口喝了。
她一近到他的跟前,就感受到一阵热浪浪的气。
魏泽看着胸前的小脑袋,心里叹道,还是这么小小的一个儿,他长高了,她也长高了。
“丫头,你今年有十六了么?”
禾草微微仰头,笑道:“有了,虚岁十六。”
男子“嗯”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一阵风荡过,男子的声音随风而来:“那你做我枕边人罢。”
禾草仍是那个姿势,双手端着茶盘,杏眼中映着自然的光,魏泽见她这个样子,好笑,忍不住用手勾了勾她的下巴。
“好不好?”
“枕边人是指……”禾草讷讷问道。
魏泽收回手,转身坐到院中的凳子上:“侍妾,你不愿意?”
做他的侍妾?这个她还真没想过,她的哥儿不会让她做妾,他一生只她一人,哪怕在她流落在外的那几年,他都没有想过续弦,始终孑然一身,现在,他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等她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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