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朝堂之上,有人不顾仪态地惊叫出声。
崔拙没说话,却是转过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顾刚则,连咳嗽声都停了。
“怎会如此?”倒是鸿庆帝倒还震惊,他也一脸关心地看着顾刚则,“镇北王世子怎么会……遭此不测?”他双眉紧蹙,极不忍一般看向崔拙,“崔世叔,你可要……节哀。”
顾刚则:“两日前,臣接到镇海关总兵八百里加急到京,说是那伙子匪人,与三日前在关外截杀了一队行商打扮之人。一共七人,各个毙命。”
他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来。
崔拙只站着,脊背挺得笔直。
顾刚则:“那一行人轻装践行,马车上没有任何的徽记。总兵和臣,一开始都以为是普通行商。不幸遭了那货贼人毒手。因是在镇海关发生的惨剧,总兵自知有责,便想着联系他们的家人,给与抚恤,立时便张榜查这几人身份。”
顾刚则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很难启齿似的,“因这……人死后,与生前,容貌虽一般无二,可毕竟也往日不同。这睁着眼睛的人,和闭着眼睛的人,相差很多。榜单贴在南城墙上有一段日子,其中一个,才叫人给认了出来。”
说着,他从自己宽大华贵的暗红色衣袖里,掏出一卷边角都破损了薄纸。
正是日常里州县官府用于张贴文书告示的那一种。
顾刚则把最外面的一张抖开,直直递到崔拙面前,“镇北王,您看看,这是不是王府里的副将,叫做陈士安的?”
那张纸上,画着一个壮年男子,头发蓬乱,五官凶狠,脖颈上打着褐色领结。
这画,竟画得十分逼真细致,连他脖颈上狰狞的伤口,和满脸的血迹,都纤毫不差地复原了出来。
仿佛真能叫人通过这一张薄薄的宣纸,看到那个叫做陈士安的中年人狰狞、不甘的死状。
镇北王铁塔似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自然认出了追随了自己半辈子的老部下。
陈士安脖颈上的褐巾,还是昔日在战场上为了裹伤,他这个将军,亲自为他打的呢!那时,陈士安还是个年轻小伙子,为了炫耀,这褐巾他戴了一辈子……
指尖在覆盖到手背的轻甲下抽搐着攥紧,崔拙雪白的胡子抖了抖,没有说话。
顾刚则眼底一丝怜悯转瞬即逝,他又抖开了手中第二张纸,“您给认一认,这是不是府上管家崔赞?”
跟了他三十年的老管家,在画上,死不瞑目。
崔赞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便是出身最底层,被崔将军收到麾下,学习读书写字,管调钱粮。用他自己的话说,“老夫这双手,养得跟贵人一样!哪里看得出过过食不果腹的苦日子?”
现在,这双手,也赫然出现在画上。
顾刚则有些为难似的,“这位先生,不知为何,被人砍了头,砍了手,十根手指被那匪徒一一卸下。怕是这群匪徒,妒忌读书人吧?”他飞快地瞥了崔拙一眼,生怕他受不住似的轻轻地道,“这崔先生死前,很是遭了一番非人的折磨。”
崔拙还是不说话。
所有人却都看出来,他轻甲下的身体,已然在剧烈颤抖。
一张老脸,也在红润下,泛出青白来。一侧唇角控制不住似的,往下歪斜下去。
陪伴成火回北疆的,都是他最忠诚干练的部下,也是相处了大半辈子的老朋友。
他叫他们回去,原本是为他们觅得一条活路的。谁想到……
龙椅上,鸿庆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扶手上的龙头,饶有兴味地看着顾刚则的表演,适时插上一句,“崔世叔,还看吗?”
他目光落在顾刚则手里。
所有人都知道,顾刚则手中的最后一张纸上,画的必是那镇北王世子崔成火。
他真的死了?
顾刚则缓缓地,把前六张纸都给崔拙看完。还剩下最后一张,被他牢牢地扣在指间。他脸上的表情,是满是不忍:“镇北王,还……还认吗?”他也是有独子的人,对崔拙的感觉,多多少少能感同身受。说来说去,还不都是怪着崔家贪恋王爵的风光富贵?
若能……早点上缴那玉剑和皇上始终悬心惦记的兵符,何至于有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着世间最猛烈的伤子之痛?
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顾刚则办的,他叹了口气,轻声提点,“要不,还是不看了吧?世子的……画像,着实惨烈。”
崔拙一双老眼,缓缓转向顾刚则,仿佛刚刚认出眼前的这位,也是同自己并肩作战了半辈子的老伙伴。
他胡子抖了抖,声音嘶哑得厉害:“看!”
“镇北王……”
“我说,看。”崔拙眼中,迸发出精光,逼视着顾刚则。
顾刚则身形一僵。
“呵,”龙椅上,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快的冷笑,“顾相,镇北王老世叔执意如此,那便给他,给大伙看看吧。”
顾刚则手中,最后一张宣纸,在崔拙面前,缓缓展开。
纸上画的崔成火,满脸鲜血,狼狈不堪,脸似乎都因为被殴打而变了形,一道狰狞的刀口,从唇角直接割到太阳穴。这张画画得比前面几张,更为精致,连那伤口处翻开的皮肉,都画得纤毫毕现,仿佛这人的尸体,就在眼前。
崔拙终于受不住,铁塔似的身子往后踉跄了半步。
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原本的王位继承人……就这样死了?
崔家,绝后了?
他这副模样,连顾刚则都有些不忍。到底是并肩打过天下的同僚,民间画本子里,都传说镇北王骁勇,还说没有镇北王,就没有景家的天下。
就是这传闻,和捏在手里的百万玄甲军,害了崔家!
早把兵符交出来,不就没事了?
虽然不忍,顾刚则倒还记着,鸿庆帝就高高地坐在上头。他深吸了口气,“镇北王,认出来了没有?这是不是世子的……尸首?”
此言一出,大殿上针落可闻。
只有崔拙沉重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好像他胸口,有一台陈年老风箱,每一次转动,都要耗尽全力。好像下一刻,这风箱就要停摆。
崔拙身后的武将,有些面露不忍的,默默转过脸去。
好半晌,崔拙:“这画像……确是我儿成火。”
他顿了顿,依旧是绷直了脊背,站直身子,“可,也毕竟只是画像。一张纸而已,证明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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