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老大提了个分家的建议,却见少年含泪道,“父亲素来为官清正,俸禄又多给家中嫡母收去,是以宦囊羞涩,并无积蓄。此次回乡,还是父亲同僚叔伯见我母子可怜,赠送了盘缠,才得以成行。可便是如此节省,路上已花去大半。而姨娘出身寒微,若是分家,必遭嫡母克扣,我们兄妹又年幼无依,往后何以谋生?”
焦老大一时给问住,不知如何作答,宁怀璧却不赞同的道,“这世上岂能事事尽如人意?你既想认祖归宗,就必得你嫡母承认。你若有些志气,索性就由着嫡母分家,哪怕只给你半亩薄田,总也不至于饿死。”
少年闭嘴不答,姨娘却是泣道,“大爷说的我们也明白。贱妾本就出身贫寒,就算是种菜喂鸡,又有什么做不得?只我家孩儿读书极好,老爷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误了他的前程。一定要让他好生读书,方不堕我谢家门楣。若是让他去操持农事,纵是能勉强糊口,又有何意义?”
宁怀璧惊道,“你们是山阴谢家人?”
少年道,“不过是大户旁枝,我们这一支是早已迁到临海去的。”
宁怀璧刮目相看,“怪不得看你小小年纪便谈吐不俗,原来竟是名门之后。也罢,你我今日相逢,总是有缘,我就助你一把!”
让金墨取来笔墨,他很快写下一封书信。
信中自称,他在旅途中意外与少年结识,念其孝心,便教了他一些学问,算是自己半个学生。希望归家之后,谢家人能多加照拂。
那姨娘还没明白这一封信能有多大用处,可那少年待看清落款,却是感激涕零,顿时跪下,口称先生,要行拜师大礼。
宁怀璧原不肯受,可少年却道,“若先生不肯受,那我也不敢要这封书信了。”
金陵宁家,虽不比山阴谢氏鼎鼎大名,却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况且宁怀璧还有新科进士这个金字招牌傍身,他只要把这封书信拿回去,嫡母就算再如何不喜,但族人总不至于眼睁睁看他母子被人欺凌了。
看这少年坚持,宁怀璧只得受了他一礼。可既然受了礼,也不能没有表示。
虽然船舱里堆着不少英王府给的好东西,可那都是要带给妻儿老小的。要送给旁人,宁怀璧还真有些舍不得。至于钱财,就更没有了。
不对!
宁怀璧忽地想起,摸出女儿临出行前缝的小沙袋,这里的钱,他可一直没舍得动用。
不过看看这少年,再想想乖巧懂事的大女儿,宁怀璧还是把那只小沙袋拿了出来,“我既受了你的礼,你也算是我的挂名弟子。这里有些银两,你先拿去傍身。若有难处,也可与我写信。”
少年本不想收,可瞧瞧弱母幼妹,到底咬牙接了,然后以头触地道,“学生谢云溪,誓死不忘先生大恩!”
此时宁怀璧尚不知道这少年若干年后,会用怎样的行动,来回报他的大恩。此时的他,是完全没想着回报的,只道,“你日后若能好好上进,便不负我今日助你一番美意了。”
然后,他本想把银子取了,荷包收回来,那个做得再丑,也是他宝贝女儿的针线,他可舍不得随便送人。
可那少年却把荷包收到怀里,半点没有还他的意思,再度跪拜道,“学生定不敢忘记先生教诲!”
然后,他就要带着姨娘小妹离开了。
见此,宁怀璧也不好管人讨要,只得挥手作别。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一番举动,或者说是女儿那个小小沙袋,竟是改写了这少年的一生。
原本,在宁芳有记忆的那个后世里,这少年的姨娘虽投水而死,但他和妹妹回家后,却仍未得到嫡母的谅解。反被百般凌虐,尝尽人间万般苦楚,甚至连唯一的亲妹妹也没保住。
后来他虽因机缘巧合,终于扬眉吐气,出人头地,但因少年时的经历,却也性情大变,行事乖张,一生毁誉掺半,乃是后世史书中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
可这一世,因有了宁怀璧的书信作护身符,嫡母再不喜,却不敢动他母子三人性命。
后在分家时,嫡母虽依旧苛刻少年,但到底还是给了几亩足以度日的薄田。然后凭着宁怀璧的那点银两,有亲母小妹相伴的少年也终于熬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心中便始终保留了人间的那点温情。待他长大成人,便又是另一番格局了。
但此时与这个半路捞来的徒弟作别之后,没几日,宁怀璧也下了焦老大的船。
临行前,自然也替孟保柱关照了几句,然后便要雇车往家赶。谁知车还没寻到,竟是遇到宁珂了。
宁珂见了他,就一把抓住,“堂兄回来得正好,快随我去夏家走一趟!先别问了,我路上跟你细说!”
然后,就在夏珍珍晕倒的那一刻,宁芳眼睁睁的看着她娘,就要摔到那硬梆梆的青砖地上时,就见有人犹如天神般,从天而降,接住了夏珍珍。
“芳儿,芳儿你快看看爹,你看得到爹吗?”
接住妻子的宁怀璧还没顾得上看看怀里这一个,就被眼前的女儿吓坏了。
宁芳不知道,她的眼底已经泛起一片血红,看起来竟似要流下血泪一般!
在被宁怀璧腾出一只手,用力的摇晃几下之后,宁芳才渐渐醒过神来。眼底的血红渐渐散去,看着她爹,鼻子一酸,便放声大哭!
可瞧着她终于哭出声来,围观众人也才真正放下了心,又一片鸡飞狗跳的叫着请大夫。而忍无可忍的夏老太太,终于一个大耳刮子打上了二媳妇。
“若我女儿有个好歹,我活吃了你!”
老太太可不是说笑,她那颤微微的样子,是当真有了跟她同归于尽的心了。
夏二太太捂着脸,这才知道怕了。
她因娘家本不得力,又舍不得夏家的富贵生活,所以她才宁愿守在夏家,也不愿再嫁。这些年来,夏家二老的宽容慈爱,纵得她将本该有的敬畏之心渐渐淡去,反而变本加厉,总觉得夏家欠她的。
但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如果离了公婆的庇护,她这样一个失了丈夫,又没有儿孙倚靠的妇人,到底还有什么资格在夏家耀武扬威?
只要夏家二老一句“不孝”,就能把她休掉,到时她就是哭死,又有谁会真的来管她?
清醒之后的夏二太太,也顾不得丢脸,带着那个巴掌印,就去找大嫂哭求了。
“嫂子,全是我一时糊涂,才说出那样的话。我现在是真的悔了,也知道错了,求你帮我去爹娘面前说说好话吧。你一向最疼惜我们的,肯定不会撒手不管的,对不对?”
夏大太太没出声,倒是夏四太太讨好的道,“你不是还说大嫂装了一辈子的好人么,怎么还好意思来求她?”
如今宁怀璧来了,情况又不一样了,在一致“对外”之前,还是得先跟大嫂一家结成“同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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