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紫的夹袄外罩着规规矩矩的深青色长比甲,梳得规整的双螺髻上缠着少女喜爱的粉色发绳。
守门的衙役丝毫没有怀疑眼前这个身量不高,跨着竹篮,自称是宁家丫鬟的女孩子。
只在她低头经过时,多看了小姑娘那白玉般小巧的耳垂一眼。那上头只戴着一对细细的银丁香,却越发显出姑娘肤白如玉,娇嫩柔皙。
心中正自赞叹,怪不得人常说大户人家养出来的丫鬟,就跟千金小姐似的,瞧这身嫩白皮肉,就不常见了。
只还想再看,却被一袭紫袍挡住了视线。再对上钦差大人冷漠的眼,衙役吓得一缩脖子,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进了屋,小丫鬟才展开笑颜,却见她家三舅公冷了脸,压低了声音训斥,“荒唐!这种地方是你能来的?若给人认出来,名声要是不要?”
宁芳一哽,而石青在上了两杯热茶之后,仿似不知主子爷发火一般,带着同宁芳来的如意和念葭,很快退到了门口。
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宁芳硬着头皮解释,“我不是胡闹,实在是担心徐妈妈,才逼着丫头们带我来看一眼。这事,连祖母都不知道呢!”
想来也是。
若宁四娘知道,还让她前来,那才真是老糊涂了。程岳冷着脸坐下,只是想着方才那衙役的眼神,便没打算轻易放过这小丫头。
“你从前年纪小,扮成男装出来走动走动也就罢了,如今也是半大姑娘了,还这么不守规矩的到处乱跑,若是出事,哭都没地方哭去!就算不放心,就算要顾全主仆情义,你兄长不比你合适?非要你出这个头?我看,就是你太爱管事了!”
宁芳给噼里啪啦训得不敢作声,只等了好一会儿,看程岳不再发火,才端着石青送来的茶,双手捧到程岳面前,讨好求饶。
“三舅公,我知错了。我往后都改了,成么?”
看她面上还算老实,就算明知这丫头不一定能做到,但程岳还是接了茶,声音略高了些,“石青,命人带她们过去瞧瞧。”
石青会意,立即让人带如意和念葭去探望徐妈妈了,至于宁芳,被留在了书房。
既然错了,自然得有惩罚,那就是不许她过去了。省得被更多不长眼的人看到,惹人生气。
宁芳讪然笑笑,没出声。
她今日来,虽是为了探望徐妈妈,却也有件更加要紧的事。否则怎会轻易出来抛头露面,冒这个险?
等她家三舅公喝了口茶,脸色略好些了,宁芳才凑近他道,“今儿我来,实是大老太爷还有句话,想带给三舅公。”
程岳抬眼,就见小姑娘略俯下身,玉白的小手遮着殷红的小嘴,脸上细密的绒毛似乎都碰到他的,吐气如兰,
“皇上,老了。”
程岳怔在了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小姑娘赛若桃李的小脸,忽地就明白古人说的秀色可餐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现在的他,突然都有咬上一口的冲动!
可那只水蜜桃样的女孩却毫无自觉,甚至把程岳的怔忡误会成另一层意思。
那日,当她听到这话时,也是琢磨了好一阵子,才心惊胆战的琢磨出了宁守仪的深意。
表面上看,为了件“不慈”的案子特意派个钦差到江南来,是因为情与理的争论不休,顺便坑素来看不顺眼的英王府一把。但是,已经到古稀之年的宁守仪却读出了帝王心中另一层隐晦的含义。
皇上老了。
只有老人才会对“慈孝”的问题格外敏感,前几年还闹过一阵寻替身出家祈福的事,当时朝中不知有多少官员为了前程,把自家的儿子送进庙里,听说连高文秀都曾舍出一个。
到几年后,年纪渐大的永泰帝只能更加敏感。所以罗宝生的案子一出来,就立即牵动了皇上敏感的神经。
否则,他完全可以秉公处理,或者各打五十大板。这对于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皇上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难的。
可皇上偏偏不处理,而是把事情搁置,等着它发酵,引得朝臣们为之争议,然后还派出钦差。
或许皇上是想一石几鸟,但他心中最大的忌讳却是他的年纪。
他是真的老了。
就算远离京城,但宁守仪也能想到,如今朝臣们肯定是迫切盼望着早日立下太子的。
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掌权了一辈子的皇上,能高兴给自己选个接班人,看着朝臣们众星捧月的去捧新太子么?
呵呵。
就好比宁守仪,虽然明知自己已老,可要让他彻底不管事,当个吃闲饭的,只怕比死还难受吧?
一个小家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国呢?
所以宁守仪想了几天,觉得应该给程岳提这个醒。
永泰帝已经老了,这个不慈的案子,就算不管怎么断皇上都要罚他,但他也应该偏向老人家这边,因为这才符合皇上内心深处的意愿。
如果不是上了年纪,宁守仪也未必能想到这一层。但不得不说,他说得确实有理。
连宁四娘听了都沉默许久,最终放任了宁芳出来。
嗯,宁芳到底撒了个小谎,其实她今天出来,是得到了祖母默许的。
眼下这时节,宁守仪不方便跟程岳私下见面,而这样揣测圣意的话,更不能托下人转告,或是留下文字。
原本宁四娘也有想过宁绍棠,可宁绍棠到底跟程岳不熟,且这长孙并不如宁芳机灵善变。于是,宁芳便自告奋勇的来了。
宁芳知道,宁守仪让她来告诉程岳这句话,是让他断案时一定要有所倾向。
要让皇上知道,程岳还是向着他,向着天下的父母,天下的老人家的。就算老人家不对,也比明目张胆的支持“忤逆不孝”的年轻人要好吧?
但宁芳说完了宁守仪让她带的话,她自己也有些话,是想对三舅公说的。
“三舅公,您把贺嬷嬷送来下溪村时,便知道她有个傻儿子叫贺大牛吧?贺嬷嬷手艺好,会缫丝,虽嘴巴刻薄了些,却着实是个能干人。大牛也不坏,就是笨了些,寻常姑娘本是不愿嫁他的。后来贺嬷嬷非要有人嫁她儿子才肯教大伙儿缫丝,原本我是不同意的。
想着若是如此,要坑害一个姑娘家,倒不如不学了。谁知田川他娘却是情愿,把大丫嫁了他。当时虽有徐妈妈劝着,可我心里还是觉得田川他娘未免太心狠了些。
谁知去年孟老庄头来送年货,无意提起田家二丫因嫁得不如意,跟她娘吵了起来。说当年为什么不把她嫁给姐夫?可见她娘偏心。我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宁芳看着程岳,一双眼睛清亮透彻,“如今想想,那时真是可笑,我还曾想过,要替大丫主持公道。可我主持的这份公道,会不会让她如今跟二丫这般来怨我?而我若替大丫主持了公道,谁又来替大牛主持公道?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错,就算贺嬷嬷非要有人嫁他才肯教人手艺,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换作是我,只怕也是一样的。
就象我如今出门,常带些铜钱在身上,看到那些老乞丐或小乞丐,就让丫鬟去买几个包子馒头分给他们。人人都赞我大方仁善,可我心中却时常惭愧得很。我若真大方,该把所有的银钱都拿出来才是,可我却没有这样的好心。甚至看到那些稍年轻些,好手好脚的乞丐,我也不管他是怎么落到这田地的,就不肯让丫鬟分吃的他了。
说到底,我也是有私心的。
那些乞丐与我又不认得,随手打发几个馒头我就觉得尽到我的心了。但徐妈妈是打小把我带大的,她对我们全家忠心耿耿,我自然觉得她是好人,宁肯冒险也要跑来看她。可我若是那徐燕,对这个打小就没有管过我的亲娘,是否也会心存怨恨?
还有那罗宝生,我听我爹讲起时,只觉最可怜的是那寡妇婆婆。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只不过好心抚养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为何最后却弄得那般下场?就算养子无钱给她医治,但若能在病榻前一直陪着她,她也不至于死后许多天,才草草埋进菜地里吧?那么他去打这场官司,到底是对还是错?
三舅公,我年纪还小,见识也浅,许多事常常弄得自己也很糊涂。甚至有时会怨老天不公,为何不让徐妈妈这样的好人,有个懂事的孩子,也不让罗宝生他爹娘,受到应有的惩罚?
但我再气再怨,总归比不上对爹,对您的担心。
那天吃饭,爹爹被突然叫走时,我真是吓坏了。心想若是要连累爹,徐妈妈这个公道不讨也就罢了。
今儿长辈让我带话来,不管是对是错,说句私心话,那是因为您在我们心里,比旁人都重要。而在英王府那两位舅公和舅婆心里,您更是顶顶要紧的人。所以我们都盼着您好,怕您出事,才会多这些嘴。
但人人都说,您是京城第一聪明人。那您想怎么做就只管放手去做吧,只记得我们都惦记着您的安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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