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阿怨,阿怨啊!”
上了年纪的贵夫人,带着大批丫鬟婆子,浩浩荡荡从浓翠欲滴的槐花林下穿过。焦急的呼唤,并找寻着。却谁也没有留意到,躲在浓密绿叶间的那抹小小的紫色身影。
看着那头苍老的白发,少年有一刻的犹豫。
可摸摸自己脸上刚涂上的清凉药膏,还是尽力往树荫中藏得更加仔细。
直到人渐渐远去,这紫衣华服少年才放松的躺在粗大的树干上,无聊的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棍儿,叹了口气。
“没劲。”
“那什么才有劲?”
冷不丁的,身边传来同样稚嫩的声音。
吓得紫衣少年,程无怨手一滑,差点掉下树去。好在武师傅多年的教习不是白费,他很快又抱住了树干,怒吼。
“程无悔!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他没问这个家伙是怎么找到他的,因为他们两个从小不论谁躲起来,另一个总是有办法找到。
就象去年夏天,这家伙贪凉,躲在水井中睡觉,天黑了都忘了爬出来。吓得二婶大哭不止,也是他过去,把他给掏出来的。
程无悔鄙视的看着对面,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嘴角挂着乌青,额头还肿了个大包,又被黑色膏药涂得难看之极的精致小脸。
“那你是因为觉得没劲,今天才打了未来的太子么?”
程无怨大咧咧道,“我那是英雄救美!谁叫高弘那小子欺负和婉公主来着?”
呵!程无悔嗤之以鼻,“和婉虽不怎么爱说话,却被她娘,七皇孙妃教得精得要死,什么时候见她吃过亏?再说人家早跟戚家的小胖子订亲了,就算被欺负,自有戚小胖出头,关你什么事?你程无怨什么时候,成了热心快肠,爱打抱不平的大侠了?”
程无怨不大自在的别开脸,“那是我看高弘不顺眼行了吧?总之打都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无悔冷笑,“对呀,你是痛快了。可怜大伯,回头就要去给人磕头赔不是了。皇上老得快不行了,九皇孙眼看这就要上位。你这会子打了人家宝贝重孙,也许是未来的太子,也可能是未来的皇上,这样的金枝玉叶,可当真是好威风,好厉害啊!”
程无怨那张鼻青脸肿的小脸,被说得一点一点低下。最终纠结成一团,象是斗败了的小公鸡,闷声闷气道,“行了行了,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给那金枝道歉,给他磕头,行了吧?”
眼看着他想往树下爬,程无悔却揪住了他,“不用了,起码这会子不用。”
程无怨一阵惊喜,“你又冒充我去认错了?不可能,你脸上没伤呢!”
两个少年,虽有着一样的面孔,但气质截然不同。
一个颇有几分豪气,一个儒雅灵气。但要是他们诚心模仿对方,别说外人,自家人也经常会被他们蒙骗。
程无悔白他一眼,“没伤就不能代你去认错吗?我叫了戚小胖,一起去找了高弘。你被打成这猪头,知道躲在树上,不敢见大伯大娘。他被你打成那熊样,就很敢见他爹娘吗?所以戚小胖给他送了伤药,我们串了个口供,就说你们是因为切磋武艺,一时打得兴起才挂了彩,并不是有心打架,回头你可别说漏了嘴!”
程无怨应了一声,但心中却是温暖。这个弟弟虽然有时总象老夫子似的爱说教,但还是挺靠谱的。
所以他还是别别扭扭的道了声,“那个,谢谢你啊。”
程无悔睨他一眼,忽地坏坏的问,“谢就不用了,你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跟高弘打架吗?”
程无怨顿时炸毛了,捏着小拳头,凶巴巴的吼,“不许问!你就算知道,也不许说!”
嘁!程无悔才没被他吓到,只是忽地也幽幽叹了口气,闷闷的说,“我倒是挺想见见我们那个小弟弟的,听说他生下来就比我们都小了一圈,也不知道现在有多大了。”
程无怨很不想提到“那家人”,更不想承认,今天打架也是为了“那家人”,但却忍不住接了话,“都是一天生的。你有多大,他就有多大。”
程无悔继续鄙视他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也跟我们长得一样,会有我们这么高,有我们这么壮吗?听说他身子不好,小时候差点养不活,也不知道现在好些没有?”
“总之,他才不是小病秧子!”程无怨一时嘴快,又接了话。再看着弟弟眼中了然的狡黠笑意,讪讪低了头嘟囔,“知道就知道,有什么了不起?”
今天,他们在宫中学堂听说,老皇上在朝堂上下了圣旨,要召驻守平凉府十年的英王回京。
高弘就开玩笑的说,程家的小病殃子也要回来了。
虽然明知他不是有心取笑,可程无怨还是很生气,这才借故跟他打了一架。
就算他是金枝玉叶,皇子皇孙,也不能欺负他的小弟弟,开玩笑的坏话也不许说。
谁叫他是长兄?就算只比两个弟弟早出生那么一小会儿,可他也有责任保护他们。
程无悔不取笑哥哥了,反而依恋的把下巴搁在了他单薄的小肩膀上,“也不知道小弟弟读书好不好,会不会骑马,会不会蹴鞠?他要来了,我们带他去哪儿玩呢?我攒了好些私房钱呢,估计最贵的戏班子也够咱们听几回了。”
程无怨一脸嫌弃的道,“乡下长大的小土包子,带哪儿去都是好玩的。只是听说那草原上一年四季都吃牛羊肉,连个青菜鱼虾都没有。你若带他去酒楼,记得点没刺的鲈鱼鳜鱼。要是别的鱼,万一被刺卡死了,可怎么办?”
程无悔忽地就笑了,“还说你没惦记他?连人家会不会吃鱼你都想过了。哼,就是嘴硬!”
程无怨又急了,“我,我那是尽地主之谊!而且我是老大,就算不愿意,也得照顾你们这些小的。”
“都一天生的,能大多少?充什么老大哥呢!”程无悔说着话,顺着树干就爬下去了。
“喂,你去哪儿?”
程无悔拍拍树干,仰头看着早已绿叶浓荫的槐树,“你死心吧!这时节,不可能找得到槐花的。就算给你找到,等他们从平凉府过来,也早烂光了!”
程无怨恼羞成怒,顾不得暴露,大声反驳,“我,我才没有找槐花!我就是爱爬树,我高兴上来凉快凉快!”
程无悔又给他个鄙视的小眼神,可是抬头再看一眼满树的浓荫,突然眼圈一红。
为什么圣旨不早些下来,让他们早些知道呢?
吸吸鼻子,他头也不回的说了声,“回头我会告诉大娘你在这里!”
便扭头跑了。
程无怨知道,这个爱面子的弟弟,找地方偷偷哭去了。
十年了,
他们其实,都想“她”。
就算娘从来不许下人多嘴,但是两兄弟从小就知道,他们跟别人家的小孩是不一样的。
因为没有哪家的堂兄弟会生在同年同月同日,还长得一模一样。
所以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但早慧的两兄弟,就算猜出真相,也从来不说。因为他们,怕抚育他们长大的爹娘会伤心。
可是十年了,他们都开始长大了,也越发想看看被唤作三叔的“那家人”。
只是,想看一看而已。
程无怨揉了揉眼睛,压下心头的酸涩,犹不死心的扒拉着浓密的树叶。
真的没有槐花了,一串也没有吗?
“她”,应该是喜欢槐花饭的吧?每年春天,百灵婶婶都会给他们蒸一点尝尝。她虽然从来不曾多说什么,可两兄弟却知道,这一定是“她”爱吃的。
要是能找到,哪怕只有一串,搁在冰窖里冻起来,或许就能等到她来呢?
可怎么就是没有?程无怨懊恼的捶了捶树,眼角余光却掠过一抹深藏的雪白。
哎!
那是什么?
还真有一串晚开的槐花!
程无怨大喜过望,正想伸手去摘,可又听到娘亲的呼唤,“阿怨,阿怨你快出来吧!娘不怪你,你做错了什么事,娘都不怪你!二郎不是说你在这儿吗,你到底躲哪儿了?”
少年伸出去的手, 顿在了那里。
若是娘看到他来摘槐花,会伤心的吧?
因为娘,不喜欢“她”。
甚至,都不许下人提起“她”。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每回发现,总会发好大的脾气。
去年过年,只因二婶无意中提了一句,“缺了三弟妹,这年怎么过,都没那么热闹了。”
娘还跟二婶吵了一架,虽然爹也说娘不对,但程无怨知道,娘是因为太疼他,才会这样。
他这个娘,虽说又老又笨,既不会打理家务,也不会为人处事,常常弄得他也很烦,可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所以,程无怨不愿意伤他的心。
于是,顿在那里的手,又一点点,硬生生收了回来。
可是想到那个“她”,在西北那没有青菜,没有鱼虾的地方整整过了十年,可能连槐 花的香味儿都闻不到,程无怨心又疼了。
咬咬牙,他猛地把那串珍贵的槐花摘了下来,小心的藏到了怀里。
然后,故意露出形迹,让人发现。
“大少爷,大少爷在树上呢!”
“阿怨,阿怨你怎么爬那么高,快拿梯子来,快去!”
程无怨利落跟小猴子似的爬下了树,嘻嘻笑得十分乖巧,“没事的啦,娘,我刚刚只不过在上面睡了一觉。”
孟大夫人急道,“天哪天哪,你的脸是怎么了,这是跟谁打架了?快告诉娘,娘去给你出气!”
程无怨摸摸已经消肿不少的小脸,“没事啦,我跟九皇孙家的小殿下切磋武艺来着。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偶有失手。不疼,一点都不疼。”
孟大夫人忍不住碎碎念,“你不疼,娘看着心疼!再说那小殿下是什么人,你万一把他打坏了怎么办?快跟娘回去,寻个大夫来瞧瞧,再好生给你上个药。”
“真的没事啦,不用请大夫了,我都好了。”
“那怎么行?”
母子俩正拉拉扯扯,忽地一个威严的男人道,“行了!我已经让人请了大夫回来,阿怨你先回院里,让大夫瞧瞧,回头我会来问你的话。”
母子俩一抬头,见是程峰,俱都一愣。
然后程无怨羞愧的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看爹这样子,肯定是知道了。
可孟大夫人抓着儿子的衣袖不撒手,嗫嚅着请求,“他都伤成这样了,要不这几天,这几天就让他住回我那院子里吧?我保证不耽误他的功课!”
这些年,随着三弟走了,二弟也搬出去了,丈夫越发威严,讲究规矩了。总说他们一家不能堕了英王府的名声,尤其对长子的教养,那是寸步不让。
三岁就让程无怨搬去前院,学规矩学基础。
五岁起就开始扎马步,打熬筋骨,读书识字,日日不辍。
自孩子七岁被永泰帝下旨,和程无悔一起,被召到宫中跟皇子皇女们做伴读开始,程峰对他抓得更紧了。每日都要亲自过问他的饮食功课,生怕出了半点差错。
也因如此,程家大郎虽顽皮了些,但在京城却和弟弟一起,早早有小玉郎的好名声。虽然年纪还小,却有了不少想结亲的人家。
孟大夫人原想把自己娘家侄孙女娶来,亲上加亲的,可程峰一句辈分不合,就坚决挡了回去。
可象他们这样年纪的夫妇,又哪里有适龄的小闺女呢?
孟大夫人操心不上儿子的功课,又管不了他的婚事,这满心的疼爱,简直无处安放。所以就算丈夫不同意,还是不想撒手。
程峰道,“你还让不让孩子看大夫了?万一有什么内伤,憋出好歹,算你的么?”
一句话,吓得孟大夫人立即撒了手。
程峰让人带着长子走了,然后跟妻子说,“待他看过大夫,你回头再去看他就是。这会子先跟我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孟大夫人虽然担心,也只好先跟着丈夫走了。
然后程峰回房便告诉她,“皇上今天下了圣旨,召三弟回京,估摸着年前会到。我已经命人去打扫西院了,到时叫二弟一家子也回来住几天。多少年都没团圆过了,咱们也好热热闹闹的过个年。”
孟大夫人瞬间变了脸色,低着头不说话。
程峰看她这样子就来气,“你还想人家怎样?这些年,就为了怕你多心。弟妹连一封信,一件针线都没有给孩子寄过!整整十年了,难道你还不许人家回来,看一眼吗?”
孟大夫人委屈得眼泪哗哗往下掉,“我知道,我知道她好!谁叫我没本事,我生不出儿子呢?可大郎既是她答应送我的,那就是我的。我疼了他十年,整整十年!大郎有一丁点不舒服,我就整夜整夜合不上眼,抱着他走来走去。你看看我这满头白发,就为了大郎,这十年几乎全都白了!如今她要回来,难道你还要我高高兴兴的把大郎还给她,管她叫娘吗?”
程峰看着不懂事的老妻,真是打不得气不过,“谁管你讨要大郎了?大郎又不是个物件,可以让来让去的。你是他娘,难道弟妹就不是他娘了?为什么就不能跟人好好相处,一起疼爱大郎呢?你养了大郎十年,他有多善良多厚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孟大夫人眼泪掉得更凶了,“我知道!就因为我养了十年,知道大郎是个多么善良厚道的好孩子,我才更加害怕。我怕他还是爱他亲娘,我更怕他见到亲娘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能干,就嫌弃我这个又老又笨,又丑又没用的娘了。大爷,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可这件事,我真心做不到,你别逼我了!”
程峰实在跟她讲不通,气得甩袖子走了。
心里却在暗暗发愁,过几个月,弟妹就要回来了,到时可怎么相见?
要不还是先去大郎那里,跟他打个招呼,叫他就算见到亲娘,也别表现得太喜欢,省得伤了孟大夫人的心?
路上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忽地撞见儿子身边的小厮,鬼鬼祟祟的拿着什么东西往外走。
程峰一下皱了眉,“这是干什么?藏了什么?”
小厮吓到,扑通跪下,“没,没什么……”
“没什么,就拿出来!”
小厮无奈,把怀里的匣子打开,里面却只是一串新鲜的槐花。
“老爷不要生气,这是大少爷让小的悄悄送到庆平公主府上,让谭师傅存她家冰窖里冻着。说等年下做个槐花饭,还叫谭师傅一定不许说出去,是他拿去的。”
程峰一阵动容,瞬间明白了。
槐花饭三弟妹爱吃,可大郎爬树上摘了,又怕孟大夫人知道伤心,便托干娘庆平公主藏起来。
这孩子,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懂事和贴心。
劝他的那些话,程峰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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