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自持盈从九安山回宫已有小半年了。
这小半年里,官家赵誉虽还是时常到程太后的福宁殿来问安,都是与皇后一同前来的,遇到持盈在太后跟前时,除了持盈上前向他行礼时他会看她一两眼,对着她点一点头,其余时候连目光都不会落到她身上片刻,更别说与她说上一两句话。
起初宫里的人见持盈被接回了宫,还在说官家到底是比上皇心软,如今大家便纷纷看清,原来官家不过是不忍拂了太后的意思而已,对他这个族妹,心里的厌恶怕还是更多一些,碍着太后的面子没有发作罢了。
倒是皇后,与持盈越来越亲近,见了总要拉着手说上许多话,又时常叫人来请她到慈元殿去。
皇后对持盈的这番亲近之情并非作伪,更何况,赵誉对持盈那冷冰冰的态度阖宫都看在眼里,皇后实在犯不着冒着让官家不开心的风险去对着持盈虚情假意。
孙家当年是跟着上皇赵桢从北边南逃过来的,从前的大家族,逃到了临邺行都的就他们这一房,家里那些堂亲表亲的姐妹们大多都留在了旧都,她自己就一个同胞的弟弟。
后来,她就嫁给了当时官家的养子,时人称之“十三团练”的赵誉,赵誉从前孑然一身,连个侍妾都没有,娶了她之后,也洁身自好,身边从无花红柳绿。
他常在越州练兵,数月才能回行都一次,她一个人,对着空落落的宅院,有时甚至在想,赵誉要是像寻常世家子弟一般家里姬妾成群,那是不是她也不至于就这么孤零零的。
再后来,赵誉被册立为太子,官家做主给他添了一位良娣与一位承徽,许氏与张氏。
两人一个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满心满眼的算计,别说她了,连赵誉自己都恨不得离两人远远的。
相较之下,持盈如今这般沉静又温和的性子,孙静仪是打心底里喜欢,兼之两人都是从旧都过来的,都是见过了命运的起落,心里也格外有一股怜惜之意。
皇后常差人来请,持盈也不好次次回绝,程太后也让她多去皇后宫里走动走动。
连阿棠也忍不住私下劝她道,“殿下,奴婢知道你不喜欢假意逢迎那一套,可如今上皇禅了位,这天下都是官家的了,您不可能永远都与官家这样僵持下去,太后娘娘终究庇护不了您一辈子,您同皇后走得近些,她再在官家面前说些话,咱们在宫里也不至于这般艰难。”
持盈只笑着摇头,阿棠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打算,这样想也是自然。
阿棠更不知道她与赵誉之间的旧事,不知道赵英的真正身世,不知道即便皇后为自己说再多的话,在赵誉那儿也起不了半分作用。
持盈去皇后的慈元殿,是特意挑了个日子。
她知道这一日赵誉要去玉津园与臣下宴饮燕射,将赵英也带去了,恐怕要到了日暮才会从那边回到大内。
皇后刚打发走贵妃和贤妃,两人为了做足礼数,晨昏省定倒是从来没缺过,皇后与两人实在说不到一处去,听宫人来报说寿安长公主求见,高兴得起身来迎。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皇后说到前两日画院那边送了几幅画来,让宫人再一一挂出来,正好能与持盈一同品鉴。
“若论品画,你才是真正的行家。”皇后同她道。
这话不假,持盈的祖父正熙帝可以说是大虞朝的皇帝中才情最高的一位,书画造诣都举世无双,因为他的喜好,画院一时间声名鹊起,出了许多位旷世奇才,留下不少不可多得的珍贵名作。
持盈受祖父宠爱,不仅能见到当时的不少名家名作被送到正熙帝跟前儿,还能看到正熙帝亲自作画。
嘉佑南渡后,赵桢也下旨重开画院,可一来是人才凋零,二来是君主也不再重视,画院的画作很少能出佳作珍品,如今也就皇后还有点兴致,经常下旨让画院送画过去。
“你来了,我才算寻到个知己,”皇后对持盈道,“若要叫官家看画,他指不定还要说我附庸风雅。”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皇后又在编排我什么了?”
那声音清朗,不是在质问,更像是在调侃,语气里带着轻快和亲呢,是持盈很少能从那人那里听到的语气。
皇后听了旋即一笑,偏头对着持盈道,“是官家回来了。”
赵誉还没进殿,先是一个团子旋风一般的跑了进来,朝着皇后奔来。
正是赵英,一边跑一边道,“娘娘,爹爹今日教我射了箭!”
赵英扑到皇后怀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赵誉正步入殿内,含笑道,“一次也没射中过,还值得在你娘娘面前显摆……”
持盈站在皇后身后,还是赵英眼尖,抬头看见了她,“咦,寿安姑姑。”
一旁的赵誉也听到了,脸上的笑意也敛了下去,目光朝这边望了过来。
持盈实在没料到他会这么早就从玉津园那边回了宫,怔怔地立在那里,有些难掩的局促。
“臣妾哪里敢编排官家,”皇后看向赵誉, “不是在玉津园行燕射礼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誉看了看赵英,那眼神也变得温柔了些,“带了这个小皮猴,就讲了讲射礼,没有设宴。”
“前些日子画院那边送了些画过来,正巧今日持盈妹妹过来了,臣妾想着官家是不会有兴致同臣妾一同看了,便邀持盈妹妹一同赏一赏,”皇后走到赵誉身侧道,“持盈妹妹的眼界官家是知道的……”
赵誉当然知道,从前持盈因为身体孱弱,太子妃韦氏不让她出去走动,那时她打发时日便会作画。
她的天赋大概是承自她的祖父,正熙帝有时更会亲自指点她。
可后来有一天,她忽然闹起了脾气,撕了画纸不肯再画,赵誉记得,那时赵郢去看她,她抬起头时,眼睛里全是黯然消沉,低落地说着,“哥哥,我没见过山,没见过水,山林野趣,鸟兽鱼虫……不过都不过是在别人的画里见的……”
小小的声音里,全是委屈。
分明是天底下最尊贵最幸运的小姑娘,可眼睛里好像总是装着各种委屈,想要吃龙津桥的香糖果子,想要看山水虫鱼……心里想的,都是这些再简单不过的事。
最奇怪的,是这些他竟然都记得,仿佛连那双清可见底的眼睛,此刻都仿佛能立即浮现在眼前……
赵誉没有说话,目光也变得有些冷。
持盈的目光本是不自主黏在赵英身上的,忽然抬头看了看他,见到他那冷凝的神色,眼神微动,她十分识趣地出言告辞。
皇后正要出言挽留,赵誉已经开口吩咐身边的内侍,“送长公主回北内。”
持盈出殿时,听到里面的欢声如常,赵英正向皇后说着自己方才如何在玉津园习射,赵誉正说着他气力太小拉不开弓弦,自是一家和美,她若在殿内实在是多余。
直至到了外边的舆车边,她的神情还是有些怔忪。
回到福宁宫,周围的宫人都下去了,阿棠这才叹息着开口,“殿下,奴婢瞧着您总是盯着小皇子看,您是不是想起……”
阿棠早就发觉了,只要见了赵英,持盈的神色就不大对,旁人或许察觉不出,甚至赵英自己竟还误会是持盈不喜欢他,唯有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阿棠明白她的失常。
阿棠以为,她是见了赵英想到了当年那个被抱走的孩子,于是劝道,“过去终究过去了,若一直郁结在心,是自己受苦。”
对于当年的那件旧事,阿棠并非全都知晓。
当初她跟着持盈一同去到长生观的,起初倒都还好,观里的日子清闲。
那时持盈的性子也并非全然如今日这般,那时崇宁帝在还北边,她的母亲韦皇后也在北地受苦,持盈每日都盼着从北边传回的消息,希望有朝一日北朝能将她的父母兄弟放归回南边来。
若要说变化,应当是从两年之后开始的。
阿棠记得某一日宫里忽然来了人,说是官家宣召公主入宫,她陪着持盈一块进了宫,官家却独留持盈在殿内,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持盈才从里头出来,可脸色已经全然不对了。
阿棠不知道官家究竟对公主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之后她心里装着事,整日都魂不守舍。
那之后,北边传来了韦皇后病故的消息,公主将自己关在房内,她担忧地贴在门缝上,听到里面那压抑的哭声。
那时她才知道一个人伤心到了极处,竟是如此的绝望。
她只能在当时劝公主,为了尚在的崇宁帝,与她那几位皇兄,好好保重自己。
持盈仿佛听进去了,只喃喃道,“是啊,还有爹爹……”
阿棠一直觉得应当就是与那日官家对公主所说的有关,不久后的一个黄昏,有一行宫里的人来到长生观,又说是官家召见,可这一次,却连阿棠都不让跟着了。
起初阿棠并非起疑,她觉得不对劲是在持盈被一顶软轿送回观里时。
阿棠至今犹记得当自己掀开轿帘时,持盈那么软软地躺在轿子里,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体力不支,脸上却半分血色都没有,仿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阿棠去搀她,持盈仿佛是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仿佛是不愿让她碰自己,可她勉强站起来,一双腿却抖得厉害,阿棠上前扶住她,听到她低低地道,“阿棠,打些热水来,我想净身……”
往常若她想要沐浴,阿棠必然会伺候在周围,可这一次,持盈却不让,她独自一人在房内,直到快要一两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出来,阿棠实在忍不住,斗胆推门进去了,那时才看到了持盈的脖颈肩头那些暧昧可疑的痕迹。
阿棠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她也不过是个不懂人事的小姑娘,是在看到持盈那慌乱躲闪不想让她看见的模样,心才一点点凉下去。
她没有问,也不敢问,只出去后将门拉上,然后坐在阶前,忍着声音哭了出来。
因为心疼持盈……
来接走公主的人是御前的内侍,一切都是官家的意思,阿棠知道持盈就是官家心中最深的芥蒂,他将堂堂公主送到道观里,任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可这还不足以平息他心中对她那个陷落在北地的父亲的恨意,不能抹去他对她身上血脉的介怀。
阿棠并不知道持盈被送去的是什么地方,她只猜测,这一切都是官家为了羞辱持盈。
那之后,几乎每过一两月,都会有人在黄昏之时来将公主接走,佛晓时分才送回到长生观来,渐渐的,连观里的其他女冠们也都知晓了,背地里传出好些不堪的流言。
可这不是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大约半年后,公主竟然被诊出了喜脉。
官家自然也知道了消息,可宫里的反应却令阿棠震惊。
官家让人来接公主出观,为了照顾持盈,他们特地准许阿棠也一同离开,随后,她们便被送到一处院落里。
那院子也如在观里一样,被严密把守着,持盈身边被安排了好些丫鬟婆子,却都不是宫里的,对持盈的身份也丝毫不知。
阿棠实在不明白,官家为何为准许公主将腹中的孩子生下来,还让外头隔三差五地送补品进来,大夫也时常会来问诊,还有宫里的那位红缨姑姑,也一直照料在公主周围,生怕她腹中的孩子会有闪失。
持盈的态度也有些奇怪,阿棠看得出,她厌弃自己腹中的孩子,为孩子备下的那些襁褓衣裳,她看都不肯看一眼,可那些安胎的药送来,再苦她也会皱着眉头一滴不剩地喝完。
那些时日,持盈吃了不少苦,起初是孕吐厉害,吃下去多少都会如数吐出来,吐得严重时感觉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那时她肚子开始变大,身上却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
她底子弱,胎相又不稳,夜里没睡过什么囫囵觉,还时常惊悸着醒过来。
有一次深夜里,阿棠从睡梦里醒来,只见朦胧烛光下,她见持盈那么虚虚靠在床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阿棠以为是她又难受得睡不着,便问,“怎么了,殿下?”
持盈盯着自己的肚子,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喃喃道,“它方才……动了。”
阿棠心中一惊,随即便有些欢喜,正扬起嘴角,抬头就看到了持盈双目里流下的两行清泪。
她哭了……
那是自韦皇后死后,阿棠第一次见她哭。
不是欢喜,而是难过。
那是很久之后,阿棠才明白那一晚持盈为何会流泪。
她厌弃腹中的孩子,可母子血脉相连,随着时间一长,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心软,忍不住对那孩子生出了怜爱与眷恋。
感受到孩子在她腹中动了的那一刻,那么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可她却比谁都清楚,当她和孩子相见那一刻,就是它离开她的时候。
她恨这个孩子,却又忍不住,像任何一个寻常母亲那样,爱着自己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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