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按往日,赵誉一早就已到福宁殿来了,只因这阵子与北朝何谈之事,不是在崇政殿与平章宰执们商议国事,就是在长春殿里晏对藩使,分身乏术。
他先去向太上皇请安,从康宁殿出来天色就已经晚了,所以在福宁殿同程太后说了会儿话后就起身告辞。
早在他入殿之时,持盈就侯在殿门外了,她听着里面他与程太后之间的谈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察的疲惫,想来是这些时日里被冗杂朝事所累。
她静静立着,手攥着袖口,分明紧张却想装作寻常样子,直到赵誉同程太后告辞,她听到程太后道,“官家且慢,持盈说有话要同官家讲,官家听一听吧。”
殿内的赵誉目光微沉,一转头,就见殿门处走进来一道清瘦的身影。
她身量纤细,衣衫在瘦削的身上显得有些单薄,进到殿内后朝他福身一拜,赵誉面色平常,目光却紧紧锁在她的身上,他能看出,她神色间带着一股极力想要掩饰下去的紧张。
见持盈进来,程太后便起了身,由宫人搀扶着,从屏风后的侧门走了出去,殿内的宫人见了,会意之后也都跟着一同退下,殿内便只剩了赵誉与持盈两人。
“有什么话,你说吧。”赵誉淡淡道。
持盈闻声盈盈起身,抬头向他看去。
他一袭赭色襕袍,腰间束以玉带,如此立在她身前,英姿勃发,眉目之间虽带着疲惫,却仍不减从前的清隽俊朗,这样看上去,仿佛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当初旧都里那个英朗的少年。
可当持盈看向他的眼中,就发现一切都变了,他的目光深沉凝重,像是最深最浓的夜色,那里面积蓄的情绪被他藏得滴水不露,她一丝都瞧不清楚。
“求官家,将我爹爹娘娘的遗柩也一并接回来吧,”她一咬牙,终将这话说了出来。
她声音小小的,像是一团微弱至极的火苗,风一吹就要熄灭。
赵誉的目光有些冷,“果然,是为这个。”
瞧着他的反应,持盈的心就冷了一分,她心中聚起的勇气仿佛也散去了,目光缓缓垂下去,低声哀求,“求官家……”
赵誉缓缓走到她身前,“我为何要如此做?”
这话持盈一时间竟有些答不上来,是啊,他为何要如此,她找不到一个理由去说服他,仰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就看在,看在我哥哥与你旧日的情分上,好么?”
到头上,她唯一能拿出的筹码,也不过是哥哥赵郢。
“你莫不是忘了,当年你哥哥为了推掉与韦家的亲事,仿着我的笔迹给你表姐写信,若当时此事败露,被你父亲知道了,怕也是要处置了我的,我想我也不欠你哥哥的了。”他低声道。
持盈垂下目光,没有再言语。
“我知道,你心中恨着我爹爹,可他后来被俘往上京,遭受北朝折辱多年,生不如死,”她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可嗓子堵得难受,声音也微微发着颤,“他如今已经不在了,人死如灯灭,求求官家……高抬贵手,让他遗柩南归,入土为安。”
她说到后面,已经哽咽得不成声。
赵誉偏过头去,低声道,“你不用再求我,此事我不会答应的,你若想在宫里好好过下去,就不要来激怒我。”
持盈看着他,目光闪动如同最微弱的烛光,她一双手攥着,指甲已经陷入了肉里,却仿佛不知道疼。
她静静地立了一会儿,赵誉正以为她要放弃之时,见她却突然就那样跪倒在他身前。
她跪着,那瘦削的双肩不住的颤抖着,像是寒冬里在风中将要被摧折的枯枝一般,“我知道,官家对他的恨意难消,父债子偿,更何况当初我也有愧于官家,官家有恨,我愿意一人偿还,要杀要剐,持盈不敢有怨……”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宛然,那样的凄楚可怜,那一刻,他竟有些不敢看她的双眼。
持盈见他不语,她跪着用膝盖往前挪动一步,然后伸手抓住他的袍角,哀怜地恳求,“官家一片赤诚孝心,将心比心,求官家体谅我为人子女的苦处,父母死后不宁,我生者又如何能安,求官家,求求您……”
她语不成语,后面的话几乎难以为继。
赵誉心中震动,撇开眼不去看她此刻的样子,“你起来。”
她虽抓着他的袍角,可手上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只觉得无力到了极点,委在他的脚边,如一只雪地里濒死的雀鸟。
她仰着头,泪顺着脸颊滑落,像冰雪消融一般,留下两道水痕,她望着他,轻声道,“我求你了,重鉴哥哥……”
重鉴哥哥。
四个字让赵誉如遭雷击一般,他竟有片刻恍惚,仿佛是初见她之时,那个小姑娘仰起头看着他,眼里的水光像两汪清泉,那样清亮的目光让人毫无招架之力,而她笑着,梨涡浅浅,唤了他一声,“重鉴哥哥”。
可惜,时光变迁,故国远去,物是人非。
他唇边浮起的那抹笑有些冷,如同他此刻的声音,“哥哥?”
他低头,看进她盈满泪光的双目里,轻轻启唇道,“赵持盈,我算你哪门子的哥哥?”
持盈自然不会忘,多年前,他跪在院子里,她向母亲求情,父亲走进来时说,“他算你哪门子的哥哥?”
她当初为难他时,也这般说过,“他算我哪门子的哥哥。”
那话赵誉是脱口而出的,他当然不会忘记,也正是那次之后,她见了他后眼中一点笑意都吝于施舍,更别提再叫他“重鉴哥哥”。
此刻他看着持盈,看着她眼中目光一寸寸燃尽成灰一般凉了下去,那一瞬间,仿佛不由自主,他心中闪过一丝刺痛。
“我不能迎回你父亲的遗柩,不止因为我心中的恨意,太上皇对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你该清楚,迎回元熙帝遗柩本就是为了让太上皇宽心,若将你父亲遗柩一同接回,让他心中不快,那我此举还有何意义?”他冷着脸答道,看似无情,可这些话,其实已经是解释了,“即便是为了太上皇,我也不会答应的,你也不必再费心来求了。”
持盈手支在冰冷的地砖上,以此来撑住身体。
终究还是不成,这一次赵誉不肯答应,往后就更不会将她父母的遗柩迎回来。
当初南渡至临邺,见满眼山河分崩离析,那时叔父赵桢矫诏登基,她知道父亲怎么会在圣旨中写帝京不保皇弟登基的话,可那时她没恨过叔父,她想,若是他登基后能重整河山,能重新攻到北边,救回故土与被俘的父母宗亲,即便父亲失去了帝位,那又有什么所谓。
可赵桢在南边建国之后,封锁了沅江,向北朝称臣,守着半壁河山,十余年再无北上之意,她等过了一年又一年,心中的希望,如灯火一盏盏地熄灭了下去。
当年赵桢告诉她,只要她能为赵誉生下一个儿子,便会以岁币与北朝交换,将她父亲放回来,那么荒谬的条件,她都愿意答应,那么渺茫的希望,也成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火光。
可命运不肯给她一丝怜悯,北边传回了父亲的死讯。
到如今,如今她只能奢求接回父母遗柩,为他们筑坟茔奉香火,可这样的愿望依旧只能无望。
她跪坐在地上,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如此崩溃的样子,双手掩在面上,让眼泪全流到自己手心里。
最后一刻,忽然一个念头闯进她脑中。
如果,如果赵誉知道英儿的身世……
算起来,那是英儿的外祖父与外祖母,他那么爱儿子,会不会念着英儿身上的血脉,心软了。
她这样想着,关于当初的真相在嘴边呼之欲出。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姑姑!”
殿门被从外面推开,赵英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后,一脸震惊地看着此刻殿内的情形。
他不让宫人跟着,想要找持盈给她看他画好的纸鸢,可姑姑身边的阿棠告诉他,姑姑去了太后那里,于是他又跑到了偏殿来,却见殿外的守着的宫人全都不在了,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从殿内传来,等他走近,就听到了里面微弱的哭声。
殿门是虚掩的,留了一丝缝隙,赵英便从缝隙里看到里殿内的光景,父亲冷脸站着,持盈姑姑跪在他身前,掩着脸哭泣。
他用尽力气推开了沉重地殿门,焦急地跑到了持盈的身边,“姑姑,你怎么了?”
持盈慌乱地去擦脸上的泪,装作寻常一般抬眼去看他,还努力想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姑姑没事。”
赵英将纸鸢扔在一旁,抬手拿袖子给持盈擦泪,“可是姑姑,你的眼睛都红了……”
说完,他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赵誉一听儿子也跟着哭了,心里烦闷不止,含怒道,“伺候你的那些人呢?”
换作平常,赵英早被父亲的话吓住了,可此时见到持盈眼睛哭红成了这样,分明是被父亲欺负的。
他什么都顾不得,挡在持盈身前,捏着小小拳头对着父亲道,“爹爹做什么要欺负姑姑?”
“黄平!”赵誉对着殿外唤道。
过了一会儿,御前内侍领班黄平才匆匆赶进殿里,此刻见赵誉眼中的怒意心中一颤,方才他听到殿内起了争执,又听到两人的话涉及到崇宁帝,这些宫闱秘事,怕被宫人们听去了,便让候在殿外的宫人们都回避,大约是夜色太深瞧得不清楚,不一小心竟连小皇子进来了都没看到。
“将皇子带下去,他身边的人当差如此不用心,都发落到别处去。”赵誉冷声吩咐道。
有宫人进来想要牵着赵英下去,赵英不肯,要依在持盈身旁,宫人不敢用力,还是黄平亲自上前,将赵英一把抱着走到殿内,交给外头的内侍。
持盈看着赵英哭着被抱出去,方才心中起的念头彻底被捻灭了。
她不能说,赵誉恨着父亲,恨着哥哥,恨着她……这些她都能承受,可她不能让他有一日,连英儿也一并厌恶了。
她用力撑起身子,跄踉地站了起来,眼泪也流尽了,此刻已彻底绝望。
“是我逾矩了,请官家恕罪,”她声音微弱,“持盈告退。”
说完不待他答,就转身朝着外面走去,赵誉看着那道背影,像是三月烟雨里的一支弱柳,缓缓走到了殿外,融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他心中一滞,有隐隐的痛楚要破土而出一般,却又被他极力压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再如曾经那般,那样卑微的让自己的悲喜由着她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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