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芬已经连续两个月没登齐爱华家大门了,齐爱华知道,她一定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儿媳妇生了个“怪胎”的消息。
青梧镇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来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两个月,他向矿上请了长假在家照顾霍青莲,一来矿上很多人知道他老婆要生了,遇见了不好说;二来,也可以避免每天给曹东方一起上下班。他甚至连手表的事情都不打算跟曹东方说了,前几天,他趁徐会计晚上值班时,到村委会打过那个呼机号码,可是,却一直没有回应,看样子,是被骗了。好在,那块欧米伽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用。
这些天来,让齐爱华感到担忧的是,因为生下齐想受了刺激,霍青莲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她能抱着孩子在院子里坐一整天都不说一个字,有时候,话又多得不像话。最让齐爱华担心的是,有一次,他发现霍青莲居然扒在已经关了两个月的大门口,从门缝里,往曹家的方向眺望。
虽然,这些天来,对面的老太爷,每当做了好吃的,都会给齐家送一份,但自觉没脸见人的齐爱华,却从来都没给老人家开过门。后来,老爷子每次送饭过来,便敲敲院门,把饭菜放在门口了事。
尽管齐爱华小心维系着两家的平衡,但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齐爱华记得清清楚楚,那是1996年8月13日,孩子们放暑假在家的日子。那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对面曹家传来了李满月大喊小叫的声音。正在打扫院子,为球球翻盖狗窝的齐爱华听到动静后,凑到门缝里去看时,才见徐会计正带领着镇计生办的人,到曹家要三胎罚款。
丈夫不在家,泼辣的李满月只得撒泼耍赖!
几个工作人员,原本是想上前把李满月拉起来,可是李满月的哭喊声反而更大了,齐爱华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在了门栓上,正准备开门过去帮忙,却发现霍青莲不知啥时候出现在了身旁,她手里捏着针线,腋下还夹着齐思一件穿旧了的衣服,早上她说过,眼看秋天就要到了,要给齐妙改件衣服穿。
看见老婆出现,齐爱华只得把双手从门栓上抽了回来,回身小声对她道:“你来这干什么,快回去!”
“哎呀妈呀,没法过了,干部打人了!”
对面,李满月的声音大了起来,听起来就像是在杀猪。
齐爱华凑到门缝里再看时,发现原本在巷口大柳树下乘凉的老太爷,听见孙媳妇的动静后,已经大步流星地杀了回来。只见他在猛地将几名围在李满月身旁的工作人员推开后,扶起了李满月,自己则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屋里,翻找了一通后,将一张绿色的存折捏出门外,一下子,丢到了徐会计面前。
“这里面还有三千块钱,罚多少,你们自己看着取!别以为曹东方上班去了家里就没人了,我家还有三个孙子呢,等他们长大了,我让他们记着你们的好!”
那一句,又深深刺痛了齐爱华的心。
几个工作人员解释着,老爷子已懒得去听,最后,只得在皮笑肉不笑的徐会计的带领下,跨出了院门。他们在镇上上班,是公务员,说不定哪天就调走了,而他徐会计还要在这个村里过一辈子呢,等三个孩子长大了,说不定真能记仇。所以,现在,他也只能见好就收,心里盘算着,等晚上,再以还存折的名义,悄悄来曹家一趟,把责任全部推给未曾露面的村主任!
“爷爷,你怎么存下那么多钱?”
眼见那些人离开,院子里的李满月揩了一把说来就来的眼泪。
却只听老太爷冷冷地回了句:“你活九十岁你也能存下。”
令齐爱华万万没想到的是,几个计生干部刚出曹家大门,朝着村委会的方向走了没几步,一直在门缝里洞察着这一切的霍青莲却一下子将院门大开,针线衣物往地上一丢,下台阶时跌了一个踉跄后,三步并做两步,一下子拉住了徐会计的手:“徐会计徐会计,是计划生育罚款吗?去我家呀,我家也超生了,为什么不罚我们家?”
很明显,霍青莲是有些癔症了,彼时,她心里只想着别人能把齐想当成正常孩子看待,已经顾不上自己到底算不算“投案自首”。
“哎呀,嫂子,你就别添乱了,你家情况特殊,三个女孩,而且,齐想又……”
徐会计推了推霍青莲紧紧纠缠的手,可是却推不开,只得不停给她使着眼色,央告着。此时,大感事情不妙的齐爱华也追了上来,再也管不了许多,抱起霍青莲就往回走。
“我家必须罚款,我家也又三个孩子,要跟李满月家一样!!!”
一时间丧失了理智的霍青莲四肢胡乱登着,声音少有的大。
“哎呀,青莲,快回家!”
此时,跑到了门口的李满月也忍不住朝着霍青莲喊了起来,眼里满满全是心疼。
这边厢,徐会计好不容易说服了几位计生干部,再次拾步朝村委会的方向去了。那边,齐爱华已经重重地关上了院门,他在老婆面前高高地扬起了巴掌,却最终啪的一声落在了自己脸上。
“青莲啊,求你了,别闹了,咱们家已经够出洋相的了!”
“爱华啊,齐思她妈没事吧,要不行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劝劝……”
李满月的声音从门外穿了进来,却只换来齐爱华一句嘶吼:“滚!!!”
“欸,我说你这人怎么狗咬吕洞宾呢……”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你赶紧回家!”
老太爷知道齐爱华如今是怎样一个心情,从后面拉了拉李满月,两个人一前一后回了家。
安抚好了霍青莲之后,齐爱华左思右想,最终,还是骑车到镇上的农村信用社取了钱,又等到夜里,趁天黑人少的时候去了会计家,按照罚款数额,一分不少地把齐想该交的罚款给交了。其实他的心里跟霍青莲想的一样,要想人家看得起齐想,自己首先得把这孩子当个正常人来看待。
……
“齐思啊,小妹妹齐想现在怎么样了,你爸整天关着大门,我们想看看都不成!”
镇口的小广场上,跟曹智穿着一模一样蓝白相间条纹海魂衫的曹义,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正在白杨树下,跟齐妙一起玩跳格子的齐思跳到了曹义身旁,理了理额前汗津津的头发叹了透气。反倒是齐妙,一听曹义哥哥提到了小妹妹,也连忙凑上前来,大声道:“我妹妹可漂亮了,越来越像白雪公主了!”
“是吗齐妙,那哥哥们什么时候能看看他呀?咱们可早就说好了,永远都是一家人,大家都要对她好的。”
这次说话的变成了曹智,只见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短裤的口袋里翻找着,找出了几枚就要融化的大白兔奶糖,递到了齐妙手里:“这趟,是曹信的喜糖,爸爸本来想给你们送一些的,可是,又怕齐叔叔生气。你拿着,给齐想吃!”
“哎呀,妈妈说了,齐想太小,还不能吃糖呢!”
“那你吃!”
曹智说着话,又从齐想的小手中拿了一颗糖,剥开了,递到了齐妙的面前。掉了一颗门牙的齐妙笑盈盈了舔了一下,然后,一整颗吞进了口中。
齐思也剥了一块糖,塞进了嘴巴里:“对了,曹信怎么样了啊,我们也想看看他!”
“曹信有什么好看的呀,整天只知道啃自己脚指头,妈妈说他的脖子还撑不起脑袋来,等哪天能撑起来了,我抱出来让你们看就是了!”
曹智满心想要一个妹妹,所以对弟弟曹信一直以来都是嗤之以鼻:“而且,他就是个爱哭鬼,成天哭!”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他们的共同心愿是,某一天,两家人能像以前一样,再次把紧紧关闭的大门打开,晚饭,他们想在哪家吃就在哪家吃。
当天下午,几个还在又在小广场上,跟其他孩子玩了一会,约摸着大人要喊吃饭了,才说笑着回家去。走到巷子门口,却又像事先说好了一般,齐思、齐妙先走,等进了家门又过了几分钟,小哥俩才走进了巷子,制造出了四个人并没在一起玩的假象。
齐思、齐妙回家的时候,齐爱华已经做好了饭菜,只是黑着一张脸。
两个孩子大气不敢喘的吃完了晚饭,齐妙却又被已经恢复了平静的霍青莲叫到了一边,拿出了已经改好的小衣服。
“又穿姐姐的破衣服,我不穿!曹伯伯都给两个哥哥买海魂衫了,我也要新衣服!”不知为何,一向脾气很好的齐妙,那天却把衣服丢到了地上,甚至还恨恨地踩了两脚。
“我看你是皮痒了!”
齐爱华心里的气本来就不顺,看见二女儿这样,顺势摸起了门后的笤帚。
“齐妙快跑!”
齐思眼尖,见爸爸要打妹妹,碗筷也不收拾了,冲上前来,伸开双臂,挡在了齐爱华面前。齐思才十来岁,哪里挡得住齐爱华,齐妙才刚一跑出大门,齐爱华便一把将大女儿推开,拎着笤帚追了出来。
刚一追出大门,却被吃完了晚饭,正摇着蒲扇,搬着马扎,准备去镇口大桥下给人算命的曹本顺拦住了。
“怎么,华子长本事了,那么小的孩子也打?”
见老爷子出现,齐爱华下意识地把笤帚收了回来。
“行了行了,赶紧回去吧,我去跟着小不点,放心,丢不了!”
老爷子闷闷地丢下了一句话,便将马扎和蒲扇背在身后,朝着齐妙消失的巷口追了上去。
巷子分叉处的一处隐蔽角落,曹本顺追上了正蹲在阴影里抹眼泪的齐妙。
“哟,是谁欺负咱们妙妙了!”
“我妈,还有我爸!”齐妙的嘴巴噘得老高,委屈不已地向老人家控诉着。
“为什么呀?妙妙能不能告诉爷爷啊?”
“妈妈……”齐妙哽咽着,许久才把话说清楚:“妈妈又让我穿姐姐旧衣服改的衣服。”
“哦~~”
老人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把马扎支开在齐妙面前,拍了拍,示意齐妙坐上去。自己则靠墙,蹲在了齐妙身边,用蒲扇帮她驱赶着蚊虫。
“那妙妙想不想听听爷爷小时候的故事?”
一听老太爷要讲故事,齐妙立马来了兴致,猛抽了一下鼻涕,抬头看着老太爷道:“好吧。”
小孩子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才不到一秒钟,早已把旧衣服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太爷爷小的时候呀,那可是旧社会,才刚刚民国。那时候太爷爷家穷,太爷爷的妈妈在太爷爷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得了一场病,死了。只剩下爸爸带着太爷爷过。有多穷呢,别说旧衣服,到了冬天,连棉衣都穿不上。那一年的冬天冷啊,爸爸带着太爷爷在四处漏风的老房子里冻得睡不着。可是我们有办法,太爷爷的爸爸,就把屋地打烧干净,去院子里抱了一捆柴,在地上生了一堆火。等火把地面烤热了,再打扫干净,然后,两个人躺在地上,暖烘烘的,就能睡着了。”
说到此,老爷子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听得聚精会神的齐妙,继续道:“可是啊,有一次,火星飘到了茅草房顶了,结果,就着火了,我们俩,连唯一的破房子也没有了。后来,要不是你家太爷爷的爸爸心善收留了我们,让我们爷俩住进了齐家,又在第二年开春帮我们修了房子,恐怕早就没有你太爷爷,和曹家这一大家子喽。”
说着话,想起曹齐两家的渊源和如今的处境,老太爷不禁长叹了一声:“所以呀,咱们两家啊,没有仇,只有恩!”
“恩,曹义哥哥也说了,咱们两家永远都是一家人!”
“对喽,妙妙说得对,咱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见孩子懂事,老太爷不禁欣慰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
“不过,妙妙啊,你知道刚才太爷爷讲的故事是什么意思吗?”
“就……就是不能在屋子里烧火,那样,会把房子点着了!”
见小孩子一脸天真,老太爷摇了摇头,笑道:“太爷爷是想告诉你,太爷爷小时候连旧衣服都没有呢,太爷爷要是有个姐姐就好了,就能穿她剩下的衣服了!”
齐妙的大眼睛忽闪着,仿佛听明白了那么一点儿:“那,那以后,我不踩姐姐的衣服了!”
“嗯,这就对了嘛。”
“太爷爷,太爷爷,你能不能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就讲曹智哥哥小时候的事情。”
齐妙央求着。
“好,好,太爷爷就给你讲讲曹智那混小子的故事……”
一老一少,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两家的故事,也不知过了多久,齐妙才打起了瞌睡,歪在老人家怀里睡着了。老太爷见孩子睡着,便收了马扎,用系在马扎上的绳子挂在腰带上后,蒲扇往背后一插,抱起齐妙,缓缓地往回走。
可是,刚一走进家门口的那条巷子,便听见了孙媳妇李满月的叫骂声:“霍青莲,你疯了我还没疯呢,你别装疯卖傻欺负人。是,咱们是说了换孩子,可是,你家老三什么样你不知道啊?用那么个东西来换我们家曹信,你算盘倒是打得好啊……”
一听那边出事了,老爷子连忙加快了脚步。
“齐爱华,赶紧把你家疯婆子带回去,我实话告诉你,不管她是不是你指使的,以后,你们家就死了换孩子这条心,我们家三个儿子,以后个个有出息,哪个也不能进你齐家的门!”
曹家院子里,看见李满月把怀抱三女儿的霍青莲推了个趔趄后,本想来拉霍青莲回家的齐爱华一时冲动,居然上前一步,猛地将李满月推到了地上。这下,曹东方不干了,就要来打齐爱华。要不是两个孩子从背后拉着,拳头恐怕早就兜上去了。
“曹东方,你说的什么狗屁话,你儿子有出息,我三个女儿一样有出息!”
“那好啊,赶紧带着你女儿回去吧,倒是出息一个给我看看!”
很少红脸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火药味越来越浓。
“行,曹东方,咱们等着瞧,我就要让你看看,女孩一样能成才!!!”
齐爱华脸红脖子粗地叫嚣着,再也不愿在曹家多呆一秒钟,没好气地拉着怀抱齐想,还在苦求曹家换孩子的霍青莲出了门,在险些撞上正要进门的老太爷后,一把将齐妙从老太爷怀里抢了下来,走到自家大门口,将站在门口吓傻了的齐思拎进门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进门后,他猛将睡眼惺忪的齐妙顿在地上,声色俱厉地对两个女儿道:“以后,不许再跟曹义和曹智玩,要想让你爸我以后能抬起头来做人,就给老子争口气,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
两个孩子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异口同声,怯生生地回答道。
见两个孩子答应了,齐爱华又把脸转向了霍青莲:“你,还有你!你最近到底发的哪门子神经,以后,再偷偷往他家跑,再提换孩子的事情,我……我就把你的腿打断。女儿怎么了?你本来就是个女人,怎么自己反倒看不起自己了?镇口的标语上不都写着吗?女孩也是传后人!!!”
齐爱华嘶吼着,两行清泪顺颊而下,他决定了,明天就去上班,他倒要让那些嘲笑自己“绝后”的家伙们看看,阴盛阳衰的齐家,到底是怎样逆袭的。
霍青莲一直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方向,在被丈夫没好气地推了一把后,才扑进齐爱华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哭吧,我知道你心里有口气憋着,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见老婆哭得可怜,齐爱华一时心软起来,不禁轻轻地拍了拍霍青莲的肩膀。
“你听我的,不换了,咱们不换了!”
曹家院子里,老太爷已经垫脚拧起了曹东方的耳朵:“曹东方,齐家现在什么光景?你没看华子连班都没脸去上了吗?你那几句屁话,不是往他心上戳刀子吗?”
“哎呀爷爷,齐爱华那混蛋跟女人动手!”
曹东方挣扎着,想要解放自己的左耳。
“我告诉你们两个人,咱们曹家两次受齐家大恩,不看僧面看佛面,以后,你们都给我把尾巴夹紧了做人,三个儿子怎么了,三个儿子要是管不好,说不定就出个强盗!”
老爷子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进了东边的配房。大屋里,被吵醒的曹信又在哭了,哭声很大,让人心烦。
“哎呀,这混小子又哭,我看这家伙,细皮嫩肉的,成天嚎个不停,除了裤裆里比人家多块肉以外,一点不像个爷们!”
曹东方皱着眉头嘟囔着。
“你这又是哪来的邪火,对面老三倒是从来没哭过,你倒是去换啊!!”
李满月小声地反驳着,唯恐自己的混蛋话,又被老太爷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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