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想说到做到。
2018年4月,青梧村街道两旁的玉兰花盛开的时候,她跟公益组织里其他三男一女四名自愿者,一起坐上了飞远赞比亚的空客A340。飞机在平坦的虹桥机场拔地而起,就像是将她连根拔起一样。
她蔫蔫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脚下那座熟悉又陌生的现代都市,这座城市,留下了她跟曹信太多太多记忆。那些记忆,就像一条条根须,早已深置进她的肌肤,血肉。如今,又一根根剥离,痛彻心扉,血肉模糊。
“据说非洲那边的土著把白化病人当成魔鬼,认为他们的血液有魔力,喝他们的血可以帮助病人康复。所以,有很多病人,会被高价卖到黑市呢,贩卖者甚至包括病人的家人……”
“那我们可得把咱们的白雪公主保护好了……”
“哈哈,齐想那么漂亮,才不会被当做魔鬼呢,只会被当作拯救天使……”
同行的几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可是,齐想却没有参与任何话题的兴趣。
她出国援非这件事情,家里人只有李满月知道,她都盘算好了,等飞机落地后,再给二姐打个电话。她相信,齐家人都会理解她的做法的,特别是爸爸齐爱华,一直不想让她连累曹家的他,一定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齐想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出门在外,一定要坚强。
可是,当飞机落地,她在机场外,拨通齐妙的电话,听见二姐的声音的那一刻,还是没忍住,眼泪滑落下来。
炎热无比的非洲大陆,别的队员都换上了短袖短裤,唯独她因为病情,不能被阳光长时间直射,只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一层层包裹的衣物,就像是把她装进了密不透风的闷罐里,才不到一个小时,她的脖根,腰部便长满了刺痛无比的痱子。
“齐想,你疯了?这么大的事这么也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你那种情况,非洲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电话那头,齐妙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可是,电话这头的齐想却只是在笑。
她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一些,想以此来安慰焦躁不已的二姐:“没事的姐,这次我们同行好多人呢,还有医生。而且,我们已经跟中国大使馆取得了联系,他们会照应我们的……”
“齐想,你别跟我说那些,你现在就定返程的机票,给我回来!”
齐妙的声音更大了:“爸妈要是知道你去了非洲会担心死的,还有曹信,你让他怎么想?”
一听到“曹信”二字,好不容易忍住了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那一刻,一直隐忍着的齐想终于崩溃了。她转身背对着其他几位队员,哭着央告齐妙:“二姐,求你了,以后不要再提曹信了。我跑了那么远,跑到了非洲,就是想躲开曹信,爸爸说的对,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连累他一辈子的。”
“齐想,你想什么呢,亏你还是公益大使,还口口声声劝别人不要自惭形秽,要有勇气过跟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呢。怎么到了你这,那些道理你反而不懂了呢?”
电话里,齐妙还在一声声责问着“当局者迷”的齐想,可是,一想起李满月的那副嘴脸,和爸爸为难的样子,大道理都明白的齐想,却总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别说了姐,一切都会过去的……”
说完这句,不等齐妙回答,齐想便手忙脚乱地挂掉了电话,关机后,跟其他队员一起,登上了大使馆派来接机的越野车。
……
齐妙拨打了几次妹妹的电话,见再也拨不通后,便直接开车回了青梧村。她先是回了自己家,在将齐想的事情告诉爸妈后,霍青莲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齐爱华却一直低头抽着烟,一句话也没说。抽完了一根烟,等想点第二根续上的时候,齐妙终于忍不住从他手中把香烟夺过来,揉碎了。直到那时,齐爱华才闷闷地说了句:“出国了也好,非洲那么远,曹信总不能跟过去吧?”
“爸,您知道那边的情况有多恶劣吗?您怎么不问问齐想那种情况,能不能适应得了?”
可是,无论齐妙怎么说,那天的齐爱华救像是哑巴了一样,一直低着头不再说话。
见父亲这般,齐妙虽然心中有怨气,也无撒气的地方,便一扭头,出了院门,到隔壁去找婆婆李满月理论去了。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李满月在听说齐想去了非洲之后,居然一点儿也不惊讶:“去非洲也好,非洲远,这下曹信那小混蛋耍不出啥花样来了!”
那一刻,齐妙的火一下子就拱上来了。
她张了张嘴,正欲跟李满月大吵一架,却见岣嵝着背的老太爷,扶着门框从里屋蹒跚走了出来,齐妙只能又硬生生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齐想那孩子去非洲了?”
年龄大了,曹本顺身材消瘦,眼窝深陷,说话的时候嘴唇也有些打颤。见齐妙点了点头,他缓缓地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哆嗦着摸烟,齐妙见此,连忙走上前去,为他点了一支烟。
“不行,非洲的日头多毒啊,齐想那孩子不是不能长时间见阳光吗,得想个法子,让她回来!”
事到如今,两家的老人,唯有这位年过百旬的老者还保持着清醒。
“哎呀爷,您就别管那么多了,人家齐想去非洲,是公干,咱们管不着的!”
见老太爷要犯浑,李满月连忙插话,却被曹本顺狠狠瞪了一眼:“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要不是你们明里暗里地排挤齐想那孩子,她能去那个鬼地方?”
说完这句,老太爷又抬头看向了齐妙:“这事,估计曹信那混小子还不知道呢,你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看看他什么想法。你就说我说的,他现在大学毕业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啥事都听父母呢。不能当妈宝……”
一听老太爷居然还知道“妈宝”,齐妙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连忙出去打电话了。
电话打过去,曹信果真不知道齐想出国的事情,一下子便急了起来:“二姐,这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齐妙的身体情况不行的……”
一句话未说完,曹信已经挂掉了电话,他又给齐想打了几遍电话,却一直提示对方关机。忧心忡忡的曹信从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冲下来之后,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便向着齐想学校骑去,他要去找齐想系里的老师,把所有的情况都问清楚。
“要我说,你们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齐想的路是自己选的,你们有什么权利干预?”见老爷子追到了院子里,交代齐妙一遍遍地给曹信和齐想打着电话,李满月忍不住恨恨地埋怨。
“这几个孩子的事,你哪个少操心了?”
曹本顺狠狠瞪了李满月一眼,李满月不敢忤逆,只得嘟囔着,回屋忙自己的活去了。她心里想着,现在齐想反正已经是在万里之外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就让这爷俩折腾去吧。
祖孙又打了几遍电话,却还是都打不通。齐妙怕老太爷急出个好歹来,只得安慰老人家“曹智办法多,我这就回店里找曹智想办法”,将她扶回了屋内,自己开车去城里找曹智合计去了。
可是,人现在已在国外,想出国寻人,护照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下来的。
智选总店里,曹智也一时间陷入了为难。
“齐想是集体出国的,那边还有大使馆的人接应,安全问题应该不用担心。”
见站在身旁的齐妙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曹智探身拉了拉她的手,小声安慰着。此时,听到了信的曹义也从分店开车在学校接上齐思后赶了过来。
齐思的眼圈是红的,很明显,在车上已经哭过了。
“怎么办啊,小妹怎么能瞒着咱们去非洲啊……”
齐思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一直紧紧握着曹义的手。
那一天,四个人在智选总店的会客厅里商量了一下午,也没拿出一个好的对策。齐想虽然走了,但是剩下的人还要生活,也只能互相宽了心,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暂且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曹信的电话,是在那天晚上打到曹智手机上的。
电话里,他告诉二哥二嫂,让他们不用担心,他已经通过齐妙学校,联系上了当地的大使馆,让齐想接了电话,齐想一切安好。而且因为齐想情况特殊,公益队还答应,尽量给齐想安排室内工作。
接完曹信的电话,齐妙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微微落回了肚子里。
见曹智就要挂电话,一直守在旁边静静听着的齐妙,却突然间把手机抢了过来:“先别挂,先别挂,曹信别挂!”
“怎么了齐妙姐?”
虽然已是二嫂,曹信却从未改口,他觉得姐姐这个称呼要比嫂子来得更亲近些。
“曹信,二姐想了一天,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跟你说……”齐妙还在犹豫着。
“你说啊姐,有什么话你就说!”
“你看啊,齐想出国其实是为了躲开你,这一点你也清楚。要不然……我是说……要不,你找个女朋友吧,那样兴许,齐想就回来了!”
最终,齐妙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关心则乱,彼时的她,早已没有了跟曹智在一起时的那种坚持,早已放弃了心中的原则。如今,身为姐姐的她,只希望妹妹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人身边也就够了。
“姐,你说什么呢,这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啊,齐想傻,你怎么也糊涂啊?你不说太爷爷不让我当妈宝男吗?我告诉你,谁也别想把我和齐想分开!”
说完这句,曹信便嗒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握着手机的齐妙傻傻地站在曹智身旁,不知道是该为曹信的坚持感到高兴,还是该为齐想的安危感到担忧。
……
那一晚,齐妙一整晚都没睡。
她仰面躺在微微起了鼾声的曹智身旁,跟齐想在一起时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不断浮现。她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她们四个发誓要好好保护这个跟别人有些不一样的小妹妹,让她无忧无虑地渡过一生的。而如今,她已远在天边,她的翼展,再也无法帮她遮挡千里之外倾覆而下的凛冽日光。
……
2018年4月24日,齐妙跟李满月大吵了一架,那也是她嫁入曹家以来,第一次跟婆婆吵架,而且,就在青梧村路口,当着好多街坊邻居的面。
这些天,因为妹妹的事情,她忍李满月很久了。
而这一天,李满月一大早打电话给曹智,吵着要他开车送她和村里的几位大妈到市图书馆广场,参加洙城市第一届广场舞大赛。曹智和曹义店里的事忙不开,只得让齐妙来送。
“让咱爸去送啊,他不是有辆电动三轮车吗?”
齐妙还在担忧着齐想的事情,一听李满月居然还有心情去跳广场舞,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嗨,别提了,老头现在忙着搞直播,说一会儿要直播挑战20公斤大陀螺!还说现在已经有300多个粉丝了,不能因为咱妈放300个粉丝的鸽子!”
说着话,曹智已经穿上外套,又转身在齐妙脸上亲了一口,说了句“还望老婆大人分忧”后,笑笑地下楼开车去店里了。
“哼,就你们曹家的事是事!”
齐妙冷哼了一句,没办法,只得草草吃完早饭,开车载曹一鸣回了青梧村。她盘算着,先把曹一鸣放到娘家,让霍青莲帮忙看着,再把李满月她们几个送去图书馆。
结果,刚一进村口,便在小广场上看见正支着两部手机,用手中的皮鞭哼哧哼哧地抽着巨型陀螺的曹东方了。曹东方的那只陀螺,是专门找村里的冯木匠定制的,足足有45斤重,陀螺顶部的钢珠是从一部挖掘机的轴承上卸下来的。
“爷爷,爷爷。”
两岁多的曹一鸣看见爷爷,立马趴着车窗大叫起来。
可是,曹东方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只给齐妙招了招手,生怕她们打断自己的直播。
齐妙把孩子送回娘家后,穿着粉红色表演服的李满月,已经跟村里其他几位相同装扮的大妈等在小广场旁了。
“来来,大家上车,曹智去年刚给齐妙买的新车,可先进了!”
那辆车,明明是齐妙用自己的钱买的,在李满月的口中,却变成了曹智买的。齐妙翻了一下白眼,懒得跟她计较。几位妇女叽叽喳喳地上了车,李满月最后一个上车,却依旧恶习不改,把车门咚的一下带上了,摔得震天响。
“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这是电吸门,关门不用那么使劲!”
心疼新车的齐妙忍不住说了一句,结果,李满月不但不当一回事,还大咧咧地接话道:“哎呀,知道是电吸门,这不帮我们家曹智生点电吗?你们小年轻,就是不知道过日子!”说着话,她又把脸转向了其他几位大婶,炫耀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吧,我二儿媳妇上次给齐想买了一副墨镜,你们猜猜多少钱?一千多块呢!”
听到“齐想”二字再次从李满月口中说出来,齐妙便一下子爆发了,她猛踩了一下刹车,将后面的大婶们诓了一个趔趄后,回身看着李满月道:“我给我妹妹买东西,花得都是我自己的钱,这部车也是我自己买的。”
“哎呀,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知道你有工资,可是你的工资还不是曹智发的?”
李满月尚未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脸上依旧讪笑着:“快开车吧,快开车吧,比赛就要开始了,这次我们还要给咱们村争荣誉呢!”
她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句,齐妙直接把车子熄了火,拿了钥匙,将车留在原地,便大摇大摆地向着娘家走去。
李满月本来要跟大婶们显摆,这下好了,成了现眼,这口恶气她哪里能忍,当下,便从车上跳了下来,跳着脚朝着齐妙的背影大喊道:“齐妙,你什么意思,你眼里还有没有老人?你回来,把我们几个送图书馆去!”
李满月的声音很大,明明听见了的齐妙却依旧头也不回。
这下,李满月的脸实在没地放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想要拉着齐妙的胳膊,把她拉回去。齐妙在气头上,胳膊顺势一甩,李满月一个没站稳,便沿广场边的小斜坡咕噜噜滚下去了。这一下,原本在广场旁聊天的几位村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笑声。
“哎呀,齐家老二打老人了,她眼里就没我这个婆婆啊!”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粉红色的李满月又重新半躺到了地上,拍着腿大叫道。
“你眼里有我们家人吗?我妹妹还在非洲呢,要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躲那么远!”
齐妙终于停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很大,当下,她倒要让街坊邻居们评评理。
见那边已经开战,正如火如荼搞直播的曹东方也终于不再淡定了。
“老铁们,老铁们,不好意思,这边有些突发状况,挑战20公斤大陀螺,明天继续。”
可是,他刚说完这句,便有铁粉在公幕上留言:“我听到有人打架,是不是有人吵架啊,农村人吵架最有意思了,老哥给我们直播一下呗……”
“对呀对呀,直播大妈吵架,很好玩的……”
“来,大家都给老哥点个赞,666,直播走起来!”
在他的提议下,想看农村人吵架的呼声一下子刷满了屏幕,很多人还发来了各式礼物。曹东方的直播间还从未那么火过!
这种情况下,一时冲昏了头脑的曹东方,居然真就拿起了拍摄架,迂回到围观的人群后,悄悄把镜头对准了李满月和齐妙,直播起来。
结果,那一天,曹东方的装备,便被听到了动静,从家里过来拖齐妙走的齐爱华给砸了!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曹家两口子这么当公公婆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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