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日上午,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阳州监狱。办完提审手续,由狱侦科的一名副科长陪同,两人在监狱内与胡卫的一名重要手下吴兵见了面。
吴兵在入狱前曾经是胡卫手下的四哥,为人凶狠,致多人重伤残疾。未进监狱前长期留着一头长发,自称“来自北方的狼”。侯大利打量着这匹曾经的狼,细心观察其神情和身体语言。
阳州监狱是重刑犯监狱,吴兵在此服刑十来年。他留短发,脸皮微白,身体壮实,低眉顺眼。长期的监狱生活,使他的神情和气质已经与监狱浑然一体,面对来提审自己的江州刑警,吴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既麻木又平庸。
每一次提审都是一次斗智斗勇,极消耗脑力和体力。今天要问的是十五六年前的旧事,吴兵又是胡卫黑恶势力的重要人物,如何切入话题便很重要。
侯大利发了一支烟给吴兵,问道:“吴兵,你是什么时间来到阳州监狱的?”
这是明知故问,吴兵早就没有了多年前的桀骜不驯,老老实实答道:“我是1995年4月8日来到阳州监狱,在1994年11月被刑事拘留,准确的天数,我记不清楚了。”
侯大利慢慢看着吴兵抽烟,没有急于开口,等到吴兵抽了半截,问道:“这些年来,谁给你送钱送东西?”
吴兵停止抽烟,道:“还能有谁?只有我妈。”
长期的监狱生活对吴兵造成了深远影响,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往日信念早就崩塌,新的生活观念形成于监狱。他年轻时离开家庭外出闯荡,违法之后被关进监狱,人到中年,在思想上回归家庭。
至于刑满释放后的走向则是另一个社会问题。
侯大利道:“你妈一天比一天老,来看你都不方便了。你要好好表现,多挣点分,争取减刑,早点出来。”
吴兵对此深有同感,道:“我天天都在算积分,希望能够早点出去,出去的时候老妈若在,我还可以尽点孝心。”
《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第二十九条规定,被判处无期徒刑、有期徒刑的罪犯,在服刑期间确有悔改表现或者立功表现的,根据监狱考核的结果,可以减刑。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应当减刑。山南各监狱对服刑人员一般都是实行“百分考核奖惩”规定(办法)以分计奖、依法减刑,长刑犯和短刑犯在执行考核规定上都一样,只是在呈报减刑材料的时间(间隔周期)上有区别。长刑犯表现好会多报几次减刑材料,三年、五年的短刑犯通常呈报一次减刑材料就到期了。
侯大利道:“看来你对以往的事情认识得很深刻,这有利于你的改造。问你一些事,希望你能认真回答,讲实话。”
吴兵道:“我肯定积极配合政府,有些事,时间太久,我怕记不清楚。如果说错了话,记错了事,政府不要怪我。”
侯大利道:“胡卫被枪杀的那天,你在现场,讲一讲具体情况。”
吴兵老老实实地道:“我在。当时我、卫哥和彪哥,刚从烧烤店里出来。”
江克扬声音严厉地道:“不要叫绰号,讲真名。”
吴兵脖子微微缩了缩,道:“胡卫最喜欢路边店,谁劝也不听。那一天我们出了烧烤店,我去开车,绕到车头左前方,段小军在车头,开副驾驶的门。胡卫拿了根牙签剔牙,他的牙齿比较稀,吃了饭必须剔牙,而且喜欢站在车门口剔牙。谭彪站在胡卫身边,准备等胡卫剔完牙后一起上车。我和段小军坐进车,胡卫还在剔牙。我下意识朝后视镜看了一眼,一辆摩托车开了过来,速度不快。车手戴了头盔,看不清楚相貌。车手从怀里取了一把枪,几乎是顶在胡卫头上开了一枪,又对准谭彪后背开了一枪。开了两枪以后,摩托车速度就快起来。我和段小军下车,看到胡卫趴在后车门,后脑勺上全是血,车门上还有白色脑浆。谭彪倒在街边,说不出话,身体还在一抽一抽。这两枪打得太狠毒,胡卫被打中后脑勺,谭彪被打中后心,都是一枪毙命。段小军下车抱起胡卫,我开车去追那辆摩托车。那辆摩托车开得很稳,这是我的感受,速度快是快,没有乱冲,拐进一条小胡同。我的车进不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开走。其实,凭着这个杀手的心理素质,我的那把仿‘五四’式手枪,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侯大利道:“你们随身带枪?”
吴兵道:“我们那个时候不懂法,经常打打杀杀,违法使用枪支。现在懂法了,以前是真不懂,吃了很多亏。胡卫多么豪横的一个人,谭彪是练家子,两人当街吃了枪子,死于非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凶手是谁。我被抓得早,关在监狱里,这才捡回一条命。”
侯大利道:“谁会向胡卫开枪?”
吴兵道:“那个年代,想杀胡卫的人多了去。我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有可能是道上的人,有可能是被我们搞过的人,还有可能就是内部人,说不清楚。开枪的人肯定是职业杀手,我怀疑当过兵打过仗,否则没有这么稳。那个杀手给我的印象就是稳,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开车靠近,抬手开枪。打完两枪就走。”
侯大利道:“你仔细想一想,最有可能下手的是谁?”
吴兵道:“我现在懂法了,不知道的不能乱说。而且时间隔了这么久,我真的有些记不清楚了。当初公安找过我,做过好多次笔录,反复查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多次做笔录,我恐怕都记不清楚了。我现在说的和当初做的笔录都一样,没有出入。”
侯大利道:“胡卫当年可是鼎鼎大名的大哥,手下有一大帮兄弟,你谈一谈他手下的兄弟,远的、近的,都谈。”
吴兵苦笑道:“这些破事,江州市公安局掌握得最清楚。”
江克扬打断他的话,道:“让你说,你就说。”
在进入监狱前,侯大利和江克扬有一个分工,由江克扬充当恶人,给吴兵以持续压力。所以,当吴兵出现反问或者疑问语气时,江克扬及时跟进,始终掌握谈话主动权。
吴兵想了几秒,道:“当年流行结拜兄弟,胡卫、我、谭彪、高宏峰、赵卫东、段小军,我们六人是学桃园结义,拜了把子,称为‘五虎上将’。段小军年龄最小,虽然结拜,没有被叫作‘五虎上将’。他就是跟在后面跑一跑,判了三年,最先出来。胡卫、谭彪被当街杀了,高宏峰和赵卫东是被枪毙。我算是看透了,再凶的人也斗不过政府,绝对斗不过。当时我们很狂,以为江州就是我们的天下,头铁得很,经常得意地讲,白天归政府管,晚上就归我们管。现在看起来,就是一群疯子。”
胡卫死后一个月,高宏峰和赵卫东卷入一起恶性斗殴事件,用土炸弹炸死五人。最终结果是高宏峰和赵卫东一起被枪毙,段小军和吴兵进了监狱。至此,胡卫黑社会团伙核心力量被瓦解。
江州从此就没有了胡卫这一号人物。
年龄最小的段小军出监狱以后,又聚拢了一批人,成为西城区的老大断手杆。断手杆的能量和影响力与当年的胡卫相比就差得太远。胡卫是一统江州的地下江湖,断手杆只能躲在当初发展得最差的西城,甚至比不上隆兴的吴开军。
黑恶势力是社会顽疾,就如皮肤上的癣一样,不算绝症,长在身上很烦人。如果治不好,也会对身体造成严重伤害。就算一时治愈,也会在某个时期引发不同种类的皮肤癣。江州黑恶势力从八十年代兴起,九十年代中期猖獗一时,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土崩瓦解。如今仍然有年轻人出于各种原因成为社会人,只不过行为方式早就大大变化。
“当初,你们为什么恨田跃进?”这是一句经过设计的询问,侯大利想看一看吴兵的反应,听一听他的回答。
吴兵一脸无奈地道:“田跃进一直在咬卫哥。”
江克扬纠正道:“不要叫绰号。”
吴兵道:“田跃进非要跟胡卫过不去。大家都叫他睁只眼闭只眼,他就是不听。”
江克扬道:“田跃进是重案大队刑警,你们让他睁只眼闭只眼,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吴兵用力点头,道:“我们那时都是傻子,是神经病,脑袋不正常。”
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吴兵还是毫不迟疑回答这个问题,说明此事在胡卫团伙中很重要,侯大利继续问道:“谁去威胁田跃进?”
吴兵道:“这事是高宏峰干的,用枪顶住田跃进的老婆,威胁田跃进。高宏峰办事有分寸,只是威胁,绝对不会伤害田跃进的老婆。田跃进在重案大队当了组长,是很野的一个人,真把他惹翻了,也不好办。”
侯大利道:“田跃进具体抓的是哪一件案子?让你们恨之入骨、做出这种胆大包天行为的肯定不是一件小案。”
吴兵略为回忆,道:“这事情是高宏峰办的,我没有参加,应该是和杨国雄有关系。杨国雄和胡卫老早就有联系,胡卫曾经因为投机倒把罪被判刑两年,刑满以后,总得讨生活,最初放黄色录像,后来我们几兄弟就在一起混。杨国雄是知青,回城以后,在厂里混了一圈,很早就出来做小生意。他最初做生意总是遇到麻烦,经常找胡卫帮忙。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大,江州摩托出来以后,就不太和胡卫混了。胡卫还骂杨国雄是白眼狼。后来,丁晨光和侯国龙开始造摩托。杨国雄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摩托车卖不动了。杨国雄发现开矿赚钱,特别是看到黄大磊这个小混混都发了大财,就想开矿。杨国雄给了胡卫干股,遇到事情,胡卫以大哥身份出面解决。”
这一段历史,侯大利有一部分是知道的。胡卫在杨国雄公司有干股,这还是第一次听当事人亲口讲述。这一段历史之所以在后来不被人提起,主要是过去了十几年,各方面变化都很大,谁还记得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吴兵愿意讲出这些旧事,是因为胡卫死了,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这些旧事对他失去了意义。等到他出狱,更是往事如烟,物是人非。
侯大利道:“田跃进咬了什么事?你还没有讲清楚。”
吴兵沉默了一会儿,道:“1994年年初,杨国雄当时想搞长青县的一个乡镇煤矿,矿长不同意。高宏峰叫人在江州城里把小煤矿主打成重伤,比较过分的是砍了人家手臂,又挑断脚筋。那个小煤矿主后来找到田跃进,指认了高宏峰。田跃进从此就咬住胡卫,死追不放。我只知道这些,后来我就被抓进监狱,不太了解外面的事情。”
“死有余辜。”听到这一段往事,侯大利对杨国雄跳楼自杀做了一个简洁评价。
除了给出评语,他还是隐隐觉得有些疑惑,田跃进一直不愿意面对往事,难道仅仅是因为甘甜?或者还有秦力为了弟弟带走致命证据的原因在里面。
离开监狱,侯大利再次拨通了田跃进的电话,询问其何时旅行归来。
两次接到侯大利电话,田跃进知道肯定有事。他没有询问到底何事,只是讲了归来日期。
杨晓雨见丈夫接了电话以后便闷闷不乐,坐在丈夫身边,问道:“我们出来旅行,就要开开心心玩,把所有烦心事都放下。侯大利找你两次,到底想要问什么?”
田跃进闷坐了一会儿,道:“以前的事都他妈的是垃圾,我不想提,提起来就觉得烦心。如果不是看田甜面子,我才不理会刑警队那帮小兔崽子。”
杨晓雨安慰道:“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别太在意。跃进,你平时说话都彬彬有礼的,提及以前在刑警队的事,就忍不住要说脏话,眼神还很凶。”
“重案大队那几条货,个个说话都骚气冲天,发牢骚一个比一个在行。”田跃进想起以前在重案二组艰苦且快乐的时光,脸上难掩悲伤。
通话的另一方,侯大利反复琢磨田跃进的反应,觉得有两个地方值得关注。
专案二组调查的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又涉及田跃进被人威胁过的前妻,应该没有什么可以藏着掖着的。这是其一。
成为侦查员以后,侯大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这种交道并不轻松,而是绞尽脑汁斗智斗勇。这种经历让他具备了敏锐的侦查直觉。通过在电话中与田跃进的简短交谈,他感受到田跃进对往事相当谨慎。秦力包庇秦涛的事情都已经捅了出来,难道还有比此事更严重的事?这是其二。
离开阳州监狱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没有休息,来到程琳所住小区。与程琳见面是早就定下来的,由于陈菲菲遇害,此行拖到现在。
程琳是军民机械厂程宏军的亲妹妹,和白玉梅不仅是同事,还是好友,有可能挖得出线索。
程琳所住小区距离国龙大酒店和省人民医院都不远。在国龙大酒店顶楼能俯瞰一片别墅区,那就是程琳所住小区。程琳比李永梅年龄略小,身体状态明显更好,肌肤细腻,乍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她打开房门,微微仰头打量侯大利,道:“你和你妈长得真像。”
侯大利道:“程总见过我?”
程琳道:“江州圈子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见过你好几次,那时你还小,才读小学,估计没有印象。没想到,你会当警察。每个人都有命,命中注定,由不得自己。”
侯大利换拖鞋时打量房间陈设。房间的装修风格简洁,家具和用品都是牌子货,看起来中规中矩,实则价格昂贵。这种风格和父母家的风格极为相似,侯大利进入房间甚至生出一些熟悉感。他坐在与自家沙发相似的沙发上,道:“程总,才回国?”
程琳道:“出去转了一圈。我都好多年没有见到小舒了。这丫头,怎么也跑去当警察。说实话,我觉得小舒更适合当医生。玉梅对女儿的职业规划也就是成为医生或者教师,或者其他靠技术吃饭的职业。小舒之所以当法医,其实还是挂着玉梅的事。我上个月给玉梅扫墓,提过小舒的职业,也不知道玉梅在那边是否满意。”
侯大利道:“法医是专业性很强的工作。”
程琳道:“一个姑娘,做这个终归不太好,很难找到男朋友。你别否认,这是现实。”
侯大利不想谈这个话题,道:“程总,江州老板之间都很熟悉吗?”
“江州就是屁股那么大一块地方,怎么不熟悉。你一直称呼我为程总,这就是见外。见外就见外吧,我们也没有见过几面,而且是在你小时候才见过。你这个问题要分阶段,江州现在城区向西扩展,基本上造出了四五个老江州的地盘。以前老江州的核心城区就在东城,出了东城,过桥就是农村。老江州做生意的主要是两批人,一批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人,这一批做生意的人绝大多数没有正式工作,杨国雄是当年回城知青,另一批是劳教劳改回来的,他们做的都是以前被认为是投机倒把的生意。这些人下海早,不少发了财,成了万元户。这些万元户现在大多被打回原形,还有人在吃低保。原因很简单,最早这批万元户有两大共同爱好,赌博和搞女人,很快败光家产。杨国雄是他们这一批人中的佼佼者,赚了钱,没有完全用于个人挥霍,而是投资建厂。江州摩托是最早的民营摩托,第一批车出来的时候,引起全省轰动,最时髦的人都得有一台江州摩托。”
程琳擅长表达,说话语速快,滔滔不绝。这是调查人员比较喜欢的类型。如果遇到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角色,那才急死个人。
“你爸和丁晨光制造摩托要晚一些。他们两人都有三线厂背景,受过正规的工厂训练,这一点很重要。杨国雄不具备这个条件,是野路子出身。三线厂的困境恰好为你爸和丁晨光的崛起提供了条件。从我的视角来看,杨国雄接近于乡镇企业,是市县级企业技术溢出的受益者。你爸和丁晨光是三线企业技术溢出的受益者,我哥的军民机械也是。三家摩托争霸,杨国雄落败是地方队败给了国家队。杨国雄认识到自己的技术能力不行,后期就去做矿。这些矿分布在长贵、长青等县里面,杨国雄是到地方实力派碗中抢食,于是和秦永国等地方派发生了激烈冲突。”
程琳长期在军民机械厂财务室工作,对江州企业界的发展史了如指掌,说得兴起,眉飞色舞。
侯大利从小就在潜移默化中知道江州生意圈中各种事情,只不过以前注意力没有集中在此,信息左耳进右耳出,较为零碎。程琳将这些信息串起来,形成了清晰的脉络。
侯大利问道:“白玉梅以前在军民机械厂,为什么要到秦永国的企业?”
程琳道:“玉梅跳槽到煤矿,就是为了多赚钱。煤矿给的报酬高,比机械厂高得多。”
侯大利道:“白玉梅家里缺钱吗?”
程琳道:“江州是山南的重工业重镇,搞机械加工的企业特别多,竞争特别激烈。张志立辞职下海以后,也是开的机械加工厂。玉梅之所以要到煤矿去工作,确实是想多赚钱,补贴家用。张志立是个倒霉蛋,业务原本做得好好的,最大的合作厂家的厂长因为受贿进了监狱,搞黄了大业务。他费了八辈子的力气又接到一笔新业务,正在加班加点工作,谁知出了安全事故,两人受伤,其中一个工人的手臂被切断。张志立的八字不适合做机械厂,应该转行。”
这些年来,来往于侯家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成功企业家。这让侯大利形成了一种错觉,以为做企业还是比较容易的。近一两年时间,侯大利接触到施文强、肖霄等人,间接了解了江州企业发展史,才深切感受到做企业非常艰难。少数成功者处于聚光灯下,更多的失败者躲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舔伤口。
侯大利道:“你刚才讲到了秦永国和杨国雄的矛盾,能否再具体一些?”
程琳道:“具体我也讲不清楚,玉梅没有出事前,时不时会到我这里来坐一坐,会吐槽一些煤矿的事。说实在话,我知道的都是只言片语,不成体系。大体上是秦永国和杨国雄两家的煤矿在资源上有重叠的地方,互相不服,打斗得厉害。”
侯大利道:“白玉梅失踪后遇害,是否与秦永国和杨国雄争夺资源有关?”
程琳神色黯淡,道:“当初,白玉梅失踪,找不到人,立案都不行。我们都猜白玉梅应该是遇害了,而且与杨国雄有关,只是没有任何证据。杨国雄自杀,此事就不了了之。”
侯大利道:“白玉梅与秦永国是什么关系?”
程琳道:“白玉梅业务能力强,很漂亮,是军民机械厂的厂花。秦永国是土包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直在追求白玉梅。”
“两人有没有实质性的关系?”
侯大利提出这个问题有多方面考虑,比较重要的有两项——一是如果白玉梅和秦永国有实质性关系,谋杀案就有可能发生在夫妻之间,张志立便有嫌疑;二是如果白玉梅和秦永国有实质性关系,谋杀案也有可能发生在情人之间,秦永国便有嫌疑。
程琳摇了摇头,道:“这是很私人的事,我和玉梅关系好归好,毕竟是外人,有些话题不方便讲。从我的感觉来看,玉梅还是把心思放在家庭上。那是九十年代,社会风气比较保守,和现在没有办法比。我个人认为,玉梅遇害,和秦永国的生意有关。我刚刚提过白玉梅业务能力强,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财务能力强,二是她挺擅长交际。擅长交际不是贬义词,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到政府部门办事,很容易获得信任。”
侯大利想起白玉梅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箱子里的白骨。除了尸骨,还有张小舒的叙述。在小女孩记忆中,母亲离开家的那一天早晨的形象最为强烈,就如从二十层楼掉下一把尖刀,刀深深插入地面,留下了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迹。两方面形象重叠,他对生前的白玉梅形成了一种苦兮兮的印象。
程琳提及白玉梅擅长交际,一下就打破了他对白玉梅的刻板印象。漂亮、财务能力强、擅长交际,这是侯大利知道的白玉梅的新特点。
聊了一会儿白玉梅和张志立的事,程琳想起前几天听到的传闻,问道:“听说杨国雄的儿子改了个名字,还泡了黄大磊的小老婆。”
吴新生就是杨永福,这是湖州警方和江州警方有意保密的信息,刚从国外回来的程琳也在短时间内知道此事。这件事透着不正常的地方,侯大利和江克扬对视一眼,均意识到有问题。侯大利道:“程总是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
“此事就是真的。昨天回国,几个朋友为我接风,记不起谁讲到这事。朱琪胸大无脑,是个假装聪明的傻女人。如果传言属实,杨永福是个厉害角色,和他爸有点相似。如果杨国雄的儿子通过朱琪控制了长盛矿业,意味着杨国雄通过儿子再次翻身,这个有点戏剧性。黄大磊做了一辈子枭雄,人死如灯灭,对身后事无能为力。这个就叫作人生无常。我们人啊,有时不得不信命。”
程琳拿了一支细烟,独自抽起来。在烟雾之中,发表人生感言。
透过迷雾,侯大利悄无声息地吸收着一点一滴的信息,道:“杨国雄和黄大磊是什么关系?”
程琳红唇微张,吐出一丝轻烟,道:“杨国雄进入矿业以后,自然而然和黄大磊也有竞争关系。黄大磊是地方实力派,杨国雄是空降派。两人都是狠角,与社会人都有联系。我讲不清楚具体的事,只是他们都这样讲。据我了解,杨国雄和黄大磊的竞争没有太过火,至少比起与秦永国的竞争要轻微得多。”
侯大利道:“轻微得多是什么意思?”
程琳道:“杨国雄和秦永国之间争斗得厉害,那是血与火,不仅打架,还使用炸药。玉梅跟我多次说过,杨国雄的煤矿和秦永国的煤矿都是四证齐全,但是两个煤矿矿界不清,省国土资源厅后来参加审核,给出的结论是矿界重叠,布局不合理。我说不清楚具体情况,你们可以去调查当年长贵县国土资源局的资料。”
走出小区,江克扬感慨道:“通过调查杨永福,我算是深刻认识到什么是圈子。我们社会可以细分为很多圈子,圈内圈外壁垒分明,圈外人想要进入圈内难于上青天。大利,你如果不当刑警,也是老板圈的圈中人。你做生意比起一般老百姓要容易得太多,你别否认这一点。你想要接个工程,或者做点别的,都比我们容易一百倍,你的父辈替你赚到了第一桶金。”
侯大利的思绪从“擅长交际”的白玉梅身上抽回来,道:“别发感慨了,圈子一直都存在,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官场有官场的圈子,商场有商场的圈子,学术界有学术界的圈子,这些是大圈子,还有许多小圈子,包括我们侦查员也有圈子,我们内部知晓的事情和侦查方面的知识,外部很难探听得到,这是圈子的隔离。我有一个问题,吴新生就是杨永福,这条消息出现得非常突然,谁传出来的?有意还是无意?”
江克扬下意识放低声音,道:“莫非,是我们内部漏了消息?”
侯大利略微停下脚步,没有正面回答,道:“从湖州到江州,知道假户口案的人很多。特别是在湖州市明杨县高马镇,知道杨永福的人不少。各个环节都有可能漏出消息。我只是惊讶于这个消息突然间传播得这么快,程琳住在阳州,刚回国,都已经知道了。”
江克扬道:“这与两面人有关?”
侯大利道:“这正是我们要盯紧的地方。”
坐上越野车,侯大利戴白手套时,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国龙大酒店。
侯大利很不愿意单独面对父亲。他尊重了父母的选择,但内心深处仍然对父亲和母亲离婚不能释怀。
杨帆遇害事件对侯大利的影响是全面而深刻的。事件如一场风暴,扫去浮华,让侯大利变得早熟、内敛和低沉,其人生选择和价值观都与同龄人不再相同。
侯大利收回目光,道:“走吧,到国龙大酒店。如果能联系上我爸,我们就找他谈一谈。如果没有遇上,我们就吃一顿。国龙大酒店有特级厨师,另有一番风味。”
江克扬道:“你和你爸平时不打电话?”
侯大利道:“不打。”
江克扬道:“多久见一次面?”
侯大利道:“很久没有见面了。”
江克扬道:“我只要在江州,每周都要回我爸家里。我爸、我、我弟和姐夫一起,喝点小酒,打打小牌。只要我不出差,每周都是如此。”
侯大利道:“我从来没有和爸妈在一起打过牌,这事多半要怪我。有一段时间,我变得很孤僻,不肯融入家庭。现在,想要融入很困难了。”
谈话间,越野车来到国龙大酒店。两人走过富丽堂皇的大堂,来到位于隐秘角落的电梯。国龙大酒店的顶楼只为侯家服务,有一部直达电梯。通过这部电梯,侯家人与其他客人彻底分开。
一名保安拦住两人,道:“先生,电梯在右边。”
侯大利没有说话,打量保安。
保安是帅气聪明的年轻人,意识到来人肯定有身份,客客气气地道:“这是内部电梯,不对外。”
侯大利道:“你是新来的吧,来了多久?你帮我给李丹打个电话。”
保安道:“请问您是?”
李丹接到电话以后,赶紧乘公用电梯下楼,出了电梯,一路小跑,来到侯大利面前。她笑容满面地道:“大利,不好意思,小张是新来的,不认识您。”
侯大利自嘲道:“看来我很久没来了。”
李丹道:“那是您工作太忙,而且工作很重要,匡扶正义。”
乘坐电梯,来到国龙大酒店的专设楼屋。一名陌生服务员打开侯大利平常所住房间,摆上水果。李丹道:“房间每天都打扫,水果和水都会及时更换。有什么事,直接打我电话。”
侯大利道:“你的手机号没换吧?”
李丹笑道:“永远都不会换,随时接受召唤。”
李丹检查房间后,又把服务员叫过来安排一番,这才离开。望着李丹性感的背影,江克扬道:“这是你的专用房间?”
侯大利站在窗前,俯视阳州城区,道:“虽然我是偶尔来一次,但是守电梯的保安不认识我,这也说明了一些变化。如果我妈继续住在这里,专用电梯一般不会换人。女主人换了,这有可能是保安更换的原因之一,也是新保安不认识我的原因之一。”
事关大家族内部争斗,江克扬不便多言。
侯大利道:“李丹是总经理,同时还亲自负责管理这一层楼。不管我到楼下吃饭还是在家里吃,或者到这楼的小厅吃饭,都由她安排。”
另一名陌生的女服务员送来香气扑鼻的咖啡,然后轻声询问侯大利是在楼下餐厅用餐,还是在本楼用餐,得知侯大利要稍等一会儿才能决定,便礼貌告辞。
侯大利望着女服务员的背影,道:“如果只换了一个保安,那具有偶然性,这两个服务员也是新换的,今非昔比。”
以前,侯大利是国龙集团的太子,在集团内部地位很高。如今,侯大吉出生,侯大吉的妈妈乔亚楠住进国龙大酒店。侯大利在国龙集团的处境出现了微妙变化。江克扬长期跟在侯大利身边,接触了不少富二代,很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变化。
侯大利拨通父亲电话,道:“爸,我到阳州办案,刚到国龙大酒店。”
离婚之后,这是儿子第一次回到国龙大酒店,侯国龙看了看日程单,道:“那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回来吃晚餐。别走啊,我们要聊一聊。”挂断电话后,他沉默了一会儿,招来工作人员,推掉晚上所有应酬,随即又给乔亚楠打电话。
侯大利正在和江克扬闲聊之时,门口传来一个幼儿不太清晰的说话声。随即一个幼儿出现在门口,摇摇摆摆走过来。乔亚楠跟在幼儿身后,道:“大吉,叫哥哥。”
两岁的侯大吉没有对哥哥的记忆,好奇地打量眼前两个陌生的大人。他忽然伸出小胖手,对侯大利道:“哥哥。”他发音不太准确,“哥哥”发成了“多多”。
眼前的侯大吉与自己有血脉联系,双眼明亮,充满童真。侯大利抱起弟弟,道:“你叫什么名字?”
“侯大吉。”幼儿经常说起自己的名字,发音奶兮兮的,但颇为标准。
乔亚楠看到侯大利抱起了她的儿子,明显松了口气,道:“大利,你爸要回来,等会儿我们在小厅吃饭。”
很长一段时间,乔亚楠霸占了江州电视台的屏幕,不仅出现在《江州新闻》上,还是文化栏目的主持人。江克扬对其印象特别深刻,此刻见到这朵“江州脸”出现在侯家,再次感叹金钱的巨大力量。
乔亚楠带着儿子侯大吉来房间看望哥哥,说了几句闲话,便带侯大吉离开房间。
过了一会儿,楼梯响起了急促的说话声,还有对话机“沙哑”的声音。侯大利在屋内听着这些响动,有了一种大战即将开打的荒谬感。几分钟后,侯国龙推开了侯大利所住的房间门。他这些年比以往胖了一些,肚子微微凸了出来,但双眼依然有神,如探照灯一样扫视儿子的房间。
江克扬原本在说话,当侯国龙出现在门口之时,他的话如遇到寒流一般,被冻得缩了回去。
侯国龙走到沙发边,向江克扬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服务员进屋,为侯国龙泡上江州团茶。江州团茶是江州茶厂系列产品之一。这个系列的普通产品是江州团茶,高端产品是江州毛峰。侯国龙保持着创业初期的老习惯,只喝江州团茶。由于江州茶厂不再生产团茶,夏晓宇便收购了一家江州老茶厂,专门为大老板生产江州团茶。
喝了一口醇浓茶水,侯国龙道:“你在省公安厅的专案二组,有什么案子需要找我?”
侯大利介绍道:“这是江克扬,江州重案大队的,如今抽调到省厅专案二组。”
侯国龙打断道:“你不用介绍,我见过江克扬,他还帮过我们的忙。很早以前,我们的货物在铁路上被盗。那时江克扬很年轻,应该刚参加工作,带着几个辅警把人抓了回来。那时不叫辅警,通称‘跑二排的’。老吴所长是我的朋友,他经常夸江克扬。”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是江克扬参加办理的第一起重大盗窃案件。听到侯国龙谈起多年前的案子,江克扬不禁佩服眼前大老板的记忆力。
聊了几句闲话,侯大利直奔主题:“专案二组正在侦办杨帆案和白玉梅案。白玉梅是秦永国煤矿的财务人员,后来遇害。今年,我们在月亮湖发现了白玉梅的尸体。”
“十几年前的案子,物是人非。你怎么破?破不了。”侯国龙靠着椅背,如狮子一样微微眯起眼睛,朝面前的两人来回扫了两眼。
侯大利道:“能否破案是我们的事情,我们需要全面了解白玉梅的情况。”
父子俩的对话马上来到擦枪走火边缘,两人的目光如子弹,在空中“啾啾”乱飞。
“你想要知道什么?”侯国龙在集团里素来说一不二,唯独面对儿子时总是毫无办法。
侯大利学着滕鹏飞的动作,揉了揉脸颊,道:“说实在话,我也不是太清楚,所有不起眼的线索或许都有用。如果要说范围,我想知道杨国雄、黄大磊、秦永国、白玉梅之间的事,还有所有与杨国雄有竞争关系的人和事,包括爸的国龙集团如何与杨国雄竞争。”
侯国龙眉毛原本扬了起来,听到“爸”这一声称呼,扬起的眉毛慢慢恢复原状,呼了一口气,道:“杨国雄身上江湖气太浓了,和黑社会大哥不清不楚。八十年代初做生意,江湖气浓一些是优点。时代变化了,他这人没有与时俱进,一条道走到黑,最终把自己玩坏了。”
侯大利道:“杨国雄最初靠摩托起家,后来摩托彻底垮了,爸和丁总是否联合起来搞他?”
侯国龙望了窗外一眼,目光穿透云层,似乎回到八十年代:“杨国雄眼光不错,很早就认定摩托能起来。我们还在修摩托的时候,他就开始造摩托。江州摩托是八十年代的江州标志。等到江州摩托出现在大街小巷,我和丁晨光这才醒过神来,原来不仅可以修摩托,还可以造摩托。杨国雄的缺点是不注重技术积累,江州摩托总体粗糙,容易熄火,特别是刹车不好,事故比较多。国龙摩托有后发优势,研究了江州摩托的得失,集中力量改造刹车系统。丁晨光的思路和我相似,也注重抓质量。大家营销水平差不多,质优者胜。杨国雄对我们两家怀恨在心,认为是抢他的饭碗,造谣、诬蔑、恐吓我们的技术员,最过分的是挖断工厂道路,这种下三烂的事情很多,层出不穷。他的思维和手法都落后了,总想着和竞争对手血拼,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思路。加强内部管理,提高技术水平,改造营销体系,搭建资金渠道,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侯大利道:“杨国雄使用下三烂手段,很烦人,当初爸是怎么应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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