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清晨,侯大利睁开眼睛,发现刚刚6点。他莫名有些心烦,在公安宾馆后面的小院内散步。秋风袭来,落叶飘飘落地,铺满小径,风景如画。他走在画中,烦闷始终无法消除。
经过历练,侯大利很能沉得住气。周涛脱困成定局,还得走必要程序。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通过官方渠道为妥。他忍住冲动,没有给105专案组的同志打电话通报此事。
侯大利在小径走了几圈,手机响起,是关鹏局长的电话。关鹏局长在清晨打来电话,不是好事,侯大利停下脚步,整个身体微微绷起来,目光由平和变得锋利,道:“关局,有什么指示?”
关鹏局长道:“你还在阳州公安宾馆吧,暂时不要回江州,在宾馆等陈支和禁毒支队的王大队。”
侯大利内心咯噔一下,没有追问要在阳州公安宾馆等待陈阳的原因。等待是漫长而焦灼的,特别是明知有大事却不知何事。好在答案来得很快,刚到上班时间,侯大利接到张小舒电话,张小舒的声音在电话里非常焦灼,道:“你赶紧上网,看江州论坛和山南论坛,查看你能找到的所有论坛,还有一些免费下载的网站,都有视频。”
侯大利道:“什么视频?”
张小舒道:“田甜妹妹的视频。视频中还专门提到是田甜的妹妹杨可。”
侯大利立刻明白了支队长陈阳和王大队到阳州的原因,转身就跑,准备回寝室用笔记本电脑。跑了几步,他努力控制情绪,放慢脚步,关鹏局长已经知道此事,想必已经采取了措施,心慌、急躁,除了降低判断力,没有任何好处。
“如果特意提起杨可是田甜的妹妹,那就是冲着我来的,杨永福在捣鬼。”走到楼梯口时,侯大利有了判断。此时,他并不知道杨可遭遇了什么样的噩梦,以为只是出现“不好”的视频。
回到宿舍,打开电脑,侯大利先是打开江州论坛,发现了好几个帖子,写的是“田甜妹妹的淫荡表现”,视频已经被删除,人群还不肯散去,评论区仍然热闹,跟帖无数。帖子里污言秽语不断,不仅涉及田甜的妹妹杨可,有好几个帖子将壮烈牺牲的田甜以及侯大利本人牵涉其中。这两个帖子有不少跟帖,侯大利的根底被完全披露出来。无数人痛骂官商勾结。
在山南阳州的一个大型论坛,侯大利发现了还未被删除的视频。视频场地是KTV包间,四男两女出现在视频内,不着寸缕,行为不堪入目。
视频出现瞬间,侯大利脑袋轰地发出一声震响,震响在脑海中持续爆炸,久久不散。稍稍平静,他想起关江州。关江州在审讯中强调自己被做局,在不知不觉中染上毒瘾。这一次禁毒支队王大队要到阳州,那杨可的事情自然与毒品有关。杨可极有可能被人下套,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早上9点,刑警支队长陈阳和禁毒支队王大队长来到阳州公安宾馆,借用公安宾馆小会议室召开碰头会。
参加碰头会的除了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还有老朴和阳州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张阳。参会人员都是多次配合的老熟人,略作寒暄,便播放与杨可有关的视频。出于侦办案件需要,大家都细看视频。杨可是田甜同母异父的妹妹,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众人面前,让侯大利深感耻辱。
一股怒气凝结成实体,侯大利疼得难以呼吸。
陈阳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发给大家,道:“滕麻子在查这一群人。已经找到KTV包间,是隆兴夜总会的场子。吴开军、唐山林死了以后,隆兴夜总会萧条过一阵子,风头被金色天街系列酒吧盖过。这一段时间,隆兴夜总会又死灰复燃,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肖霄曾经是吴煜的情人,熟悉隆兴夜总会。她最近到隆兴去过没有?”侯大利声音嘶哑,如野兽一般。
“你和滕麻子的思路接近,把注意力放在肖霄身上。肖霄主要活动在金色天街,这一段时间多次到隆兴串场、唱歌,有时也陪客人喝酒。”陈阳又指了指咽喉,道,“没事吧?”
侯大利咳嗽两声,道:“肖霄和杨可有没有交集?”
陈阳道:“我们查了内外监控,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有交集,但是室内监控没有发现她们在一起的画面。”
“肖霄是骗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本事炉火纯青,学不来,天生的。李友青到现在都相信肖霄的父亲是受了工伤,这才做点儿小生意,根本没有想到肖霄是大户人家出身。邱宏兵从根子上相信肖霄才是他的真爱,至死没改。两个大学生为了她争风吃醋,一个丢了性命,一个毁了人生。杨可十五岁,涉世不深,自以为是,藐视父母,反抗权威。她遇到肖霄,根本没有抵抗力和分辨力,被骗得团团转,不知不觉进入陷阱。”
侯大利声音嘶哑,说到这里,出现了破音。他想起视频中杨可的疯狂画面,用力捶了桌子,发出咚的一声响。
支队长陈阳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事情发生了,急也没有用。”
侯大利想到田甜冷冷的面容,忽然升起不祥之感,道:“田甜性格有极端的成分,杨可或许也有。昨晚在论坛上出现了视频,我们能看到,杨可或者她的家人也能看到。我担心会出事。”
阳州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张阳安慰道:“杨可和他的爸妈都没有报警,应该还没有看到视频。”
侯大利道:“我早上起来就觉得不对劲,浑身不对劲,应该有事情要发生。我们到甘甜家再说。”
诸人来到小区,暂时没有上楼。杨可未满十八岁,是未成年少女,由侯大利先和甘甜联系。
第三次拨通电话,甘甜才接通电话,声音懒洋洋的,道:“大利,有事吗?”
侯大利压抑着急切的心情,道:“妈,你在哪里?”
甘甜道:“我在美国,和几个朋友旅行。这边是深夜,还在睡觉。你有什么事情?”
侯大利平静地道:“你尽快回来吧。”
甘甜这才想起侯大利身份,一扫懒洋洋的声音,道:“大利,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你杨叔出事了吗?”
侯大利道:“杨叔没事。和杨可在一起玩的朋友出了事,我们要找杨可。”
甘甜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道:“我睡觉前还和杨可通了话,她很正常。大利,别吓我,到底什么事情?”
甘甜在大洋彼岸旅行,从其反应来看,肯定没有看到国内论坛。侯大利道:“那我们先找杨叔,你赶紧回来,不要耽误。”
侯大利是省刑总侦查员,遇到的事肯定是大事。甘甜挂了电话以后,越想越不对,越想越着急,便给老公打电话。谁知老公电话关机,甘甜在屋里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再给侯大利打电话,总是占线。
终于打通侯大利电话,甘甜声带哭腔:“父女俩的电话都关机,杨阿姨平时10点左右到家。我给杨阿姨打了电话,她还有10分钟左右就到小区,你们等一会儿。大利,到底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瞒我。”
侯大利安慰道:“主要调查和杨可有关联的其他几个人。”
甘甜道:“事情严重吗?千万别出事啊,杨可才十五岁。”
侯大利道:“等到调查结束才能知道准确情况,我们还在联系杨叔。”
侯大利含混的回答像是旋涡,一下就将甘甜拉回到多年前的混乱岁月。那时丈夫田跃进惹恼了黑社会,她被人用枪顶在额头。那个凶恶的人大声学枪响,她被吓得当场尿失禁。回家以后,不论甘甜如何哭泣,田跃进都没有说出到底惹了谁。大女儿的未婚夫和丈夫一个德行,这让甘甜心急如焚,欲哭无泪。
十来分钟后,杨阿姨出现在门前,径直来到侯大利面前,道:“昨天杨总到江州去了。”
侯大利问道:“杨总到江州做什么?”
杨阿姨望着侯大利鬓间白发目不转睛,道:“你就是大利,经常听甘甜聊起你。杨总在江州有生意,这一段时间经常过去。”
侯大利道:“杨总和杨可经常关手机吗?”
杨阿姨摇头,道:“两个人同时关机,第一次遇到。”
杨家是阳州并不多见的叠拼别墅,住在上叠。杨阿姨打开房门后,领诸人来到杨可房间门口,介绍道:“我昨晚走的时候,小可在家里。她身体不舒服,没有出去玩。”
侯大利道:“她生病了吗?”
“没有生病,就是精神不太好。我本来想带她到医院去看一看,小可不愿意去。这孩子是我带着长大的,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倔。小时候跟我谈起姐姐,还说想和姐姐一起玩。”杨阿姨说话时,抓住门把试了试,没有能够开门。敲门,里面无回应。
侯大利道:“杨可在家,你确定?”
杨阿姨道:“肯定在家,门反锁了。”
“拿钥匙开门。”说这话时,侯大利神情不知不觉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如刀。
杨阿姨原本神情还轻松,此时紧张起来,赶紧去拿钥匙。房门从里面反锁,钥匙打不开。侯大利不再犹豫,退后一步,猛踹房门。房间里,杨可睡在床上,脸色苍白。桌上笔记本电脑依然打开,旁边是一瓶安眠药。侯大利用手在杨可鼻尖探了探,又摸了摸脉搏,立刻打120。
杨阿姨被吓傻了,腿软得站不起来,等到医护人员将杨可抬上担架时,她扑了上去,抓住担架,大声呼喊杨可。
侯大利拉开杨阿姨,道:“别妨碍医生抢救。”
杨阿姨哭道:“小可还有救吗?”
医生擦着汗水,道:“再晚几分钟,那就没救了。”
经过急救,到了午饭时间,杨可转到普通病房。杨可父母皆不在医院,长辈也不在阳州,便由侯大利缴费、签字。
办完一系列手续,侯大利走回病房,和另一名女警坐在杨可床前。
杨可睁开眼睛时,头痛欲裂,看见了侯大利,道:“你怎么在这里?走开。”她想吼叫,声音却很微弱。
“警方已经拿到视频。吃药是软弱的行为,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害你的人找出来。”侯大利望着田甜同母异父的妹妹杨可,感情复杂。他没有安慰杨可,而是用激将法。
杨可紧闭着眼,道:“我一直在回忆,找不到是谁害我。”
侯大利道:“谁带你去的那个房间?”
杨可的眼角流出泪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一段记忆完全没有了。我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
侯大利道:“仔细想一想,谁最可疑?”
杨可泪流满面,不停摇头。
电话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杨鹏的名字。侯大利拿起手机,走到屋外。杨鹏折腾了一夜,刚打开手机,便接到妻子电话。在电话里,妻子歇斯底里大吼大叫,杨鹏最初纳闷妻子在大洋彼岸为什么知道自己在和情人幽会,多听几句,这才得知女儿出了事。他打通侯大利电话,得知女儿吃了大量安眠药被送到医院急救,急忙往外走。
地板砖有水,拖鞋不防滑,咚的一声,杨鹏重重摔倒在地。
小情人听到响动,醋意满满地道:“你嘴巴硬得很,其实怕老婆,老婆一个电话,吓得屁滚尿流。”她走到门口,望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杨鹏,惊得说不出话。
杨鹏顾不得处理额头上的大青包,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与小情人匆匆告别,一路踩油门,从江州赶往阳州。他来到医院,在病房中见到紧闭双眼的女儿,正要说话,便被侯大利带了出来,留下一名阳州女警和杨阿姨在病房。
阳光照在侯大利鬓间白发上,对杨鹏有一种说不出的威压。杨鹏躲开了眼前年轻人如刀般的目光,道:“小可为什么要吃这么多安眠药,现在怎么样了?”
侯大利道:“已经在普通病房了,没有生命危险,身体很虚弱。”
杨鹏喃喃自语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我在江州,昨天谈业务,喝醉了,手机又没电了。到底怎么回事?”
侯大利道:“事情很严重,你要有心理准备。”
杨鹏在前往阳州的路上,脑袋想得要爆炸,都猜不出女儿自杀的原因,得知女儿吸毒以及在KTV包间发生的事情,他用手撑住墙,这才站得住。昨天晚上的小情人不过是一时之欢,女儿才是他的心头肉,在侯大利车上看了几眼视频,尽管有警告,杨鹏仍然感到魂飞魄散。
侯大利道:“杨可还在医院,你要坚强一些。等一会儿,江州警方要找你做笔录。”
“那几个龟儿子,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杨鹏靠在椅子上,大口喘粗气。
“这一段时间,寸步不离,守着杨可。出医院以后,找专业机构戒毒,必须坚决、彻底隔离有可能接触到毒品的环境。”侯大利说起这段话时,想起关江州,咬紧了牙齿。
支队长陈阳、禁毒支队王大队以及阳州刑警再次来到医院,找杨鹏和杨可,准备做笔录。
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诸人没久留,上高速,回江州。进入江州城以后,侯大利和江克扬直奔刑警新楼,与副支队长滕鹏飞见面。
洪金明是深藏起来的两面人,江州刑警支队每个人都深受震动。尽管没有牵涉其他民警,整个支队的气氛还是挺压抑。侯大利来到刑警支队,遇到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侦查员时,总觉得仍有明显的隔阂感。一组组长伍强见到侯大利和江克扬时也是客客气气,没有玩笑话。交谈两句,便匆匆离开。
相较伍强等侦查员,滕鹏飞相对自然一些,将侯大利和江克扬带到小会议室,递矿泉水,散烟。他搓了搓脸上的麻子,道:“杨可吃安眠药自杀了,抢救还及时,总算没有出大事。”
“杨可是在江州染上的毒瘾,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和关江州的说法非常接近。”侯大利将烟头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
滕鹏飞深吸了一口烟,缓缓道:“我们搜查了隆兴夜总会,在出现视频的房间找到了录像设备。隆兴那边的人否认在室内安装录像设备。我们搜查了所有房间,就只在一个房间找到录像设备。偷录者是有针对性录下了与杨可有关的视频,针对性非常强。”
侯大利道:“那就意味着安置设备的人熟悉隆兴夜总会,近期必须活动在夜总会,还与视频中的几个犯罪嫌疑人有交集。视频中的那几个小子怎么说?”
“那几个小子年龄不大,二十岁左右,都是捡不起的社会烂人。经过调查和审讯,他们认识杨可,在隆兴夜总会曾经聚在一起玩。其中一个烂仔提供了线索,肖霄和杨可曾经和他们一起喝过酒。但是没有人说得清楚,是谁给杨可吃了药。那些烂仔交代了很多事情,把毒品上线都供了出来,不会特意隐瞒与杨可有关的事情。在他们眼里,杨可的事情就是屁大一点儿事。”
腾鹏飞拿出厚厚的卷宗,放在桌上。
听到“肖霄”两个字,侯大利很明确地判断这又是一次“鱼竿模型式”犯罪,出手的是肖霄,背后策划者是杨永福。还是和以往一样,肖霄能找到很多种借口推卸掉责任。
侦查活动必须依法而行。
肖霄和杨永福涉案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没法采取进一步措施。随着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工作告一段落,秦阳刑警支队和湖州刑警支队的专案组相继撤出。
离开江州前,秦阳刑警支队专案组向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移交了所有材料。侯大利一头扎进材料中,寻找可能遗漏的蛛丝马迹。时针在嘀嗒声中过去,秋日阳光射进屋,形成光柱,无数灰尘在光柱中沉浮。不时有电话响起,都未影响光柱中飘移的灰尘。
侯大利与宁凌通话以后,将闹铃定在下午4点半。
老五杜健康团伙覆灭,揭开了周涛精液出现在陈菲菲身体里的诡异谜团。案发之时,江州市检察院介入此案。侯大利等人发现陈菲菲衣服上另外两个人的DNA之后,检方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但是在取得关键性证据之前,此案的定性不会改变。市检察院调取了审讯吴平的视频和笔录,这才算是取得了关键性证据。
下午4点20分,一辆小车开进刑警老楼。驾驶位和副驾驶位坐着永梅集团保卫科的年轻人,宁凌和朱朱坐在后排。
车停稳,宁凌下车,回头道:“下车啊,我们去找大利哥。还得快点儿,到看守所宜早不宜迟。”
“周涛强奸了那个女的。这种事,谁都受不了,我难受得不行,这才分手。现在真相大白,我还是想和周涛在一起。不知道大利是什么态度,我担心大利不接受我。”朱朱心事重重,旧话重提,啰唆如祥林嫂。
宁凌笑道:“这是你和周涛的事情,用不着和大利哥扯上关系。”
朱朱道:“周涛心思单纯,是理工直男。他特别信任大利,如果大利对我有了成见,周涛多半就会有其他想法。”
“大利哥见过大世面,表面上严肃,看起来不好说话,实则洞察世事,人情练达,绝对不会为难你。我很肯定这一点。”宁凌前往江州前,和侯大利通了电话。她很注意策略,提出在4点半左右和朱朱到刑警老楼,然后一起去看守所。侯大利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宁凌便明白了侯大利的真实想法。
两人刚上楼梯便遇到侯大利,朱朱神情紧张,下意识地退到宁凌身后。侯大利神情平和地道:“现在到看守所正合适。坐我的车吧,宽大一些。”朱朱怯生生地道:“大利,还有谁要去?”侯大利道:“朱支、王涛和张小舒要过去,主要是105专案组的人。”
坐在侯大利小车后排的一刹那,朱朱悬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侯大利左手受伤,不便开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他回头对朱朱道:“你得去准备个盆子。等到周涛出来的时候,跨过火盆,彻底甩去霉运。”
朱朱赶紧下车,到超市买盆子。
“大利哥,你也信这些?”宁凌熟悉这辆车,坐在驾驶位,轻抚方向盘。
侯大利道:“世界上不可测的因素太多,谁都看不透,所以我们必须心存敬畏。跨一个火盆,无伤大雅,至少可以有心理安慰。而且,让朱朱虔诚地做这些事,周涛看到眼里,就算心里有点儿小想法,也会烟消云散。”
这一番善解人意的话让宁凌颇为感动,她侧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侯大利,道:“大利哥,不知谁有福气,能成为你的妻子,有可能是张小舒吗?”
侯大利想起了病床上的杨可,苦笑道:“我这人麻烦缠身,离得越远越好。”
十来分钟后,朱朱提着铁盆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解释道:“我打电话问了个懂这方面的熟人,他说走出看守所后要烧火盆,可以用铜盆子或铁盆子,不能用铝盆子,还建议找点儿朱砂和红豆。我运气真的很好,找齐了。”
小车开到看守所时,朱林、王涛和张小舒已经在院子里和看守所所长聊天。5点半左右,周涛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提着袋子,短发,透出青色头皮,神情迷茫。
朱林笑呵呵道:“周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晚上喝一顿。这一段时间没有喝到酒,酒量肯定减了吧。”
宁凌用力推了推朱朱,道:“别愣着,过去啊。”
这一段时间里,朱朱同样受尽煎熬,心中有苦,无处诉说。她抱紧周涛,泪水哗哗往下流。周涛刚从看守所走出,没有适应新环境,被女友拥抱,手足无措,偷偷看了看守所大门,醒悟过来自己确实获得自由,这才抱住朱朱。
张小舒见到朱朱和周涛相拥而泣,泪水不受控制,打湿双眼。
相拥痛哭一场,朱朱极为虔诚地布置火盆,让周涛跳过火盆,丢掉霉运。
跳火盆前,周涛还是下意识地朝看守所张望。跨过火盆以后,朱朱拿着新衣服,陪周涛到车内换掉旧衣服。周涛道:“在这里换啊?”朱朱红了脸,道:“换吧,又不是没有看过。”
周涛在车内换衣,其他人聚在一起聊天,谈论这起离奇的案子。
侯大利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湖州刑警支队姜青贤副支队长的电话。由于姜青贤熟悉吴佳勇团伙的情况,在湖州专案组撤出以后,便被调去审讯李沪生。侯大利看到姜青贤的电话号码,朝旁边走了两步,这才接通手机。
姜青贤道:“突破了,白玉梅案有重大进展,我这边正在通知张志立。你赶紧过来,叫上张小舒。”
突破白玉梅的案件在侯大利预料之中,却仍然让他激动得差点儿跳起来。他强压激动心情,来到朱林身边,道:“我和张小舒要到湖州,李沪生应该是交代了白玉梅的案件,具体情况,电话里不宜细说。”
朱林眼睛发亮,接连说了五个“好”,提醒道:“你的手不方便,别开车。张小舒开车的技术还不行,心情又激动,不能开车。让江克扬送你们过去。”
侯大利来到张小舒身边,轻言细语,似乎怕惊到眼前的女子。
“为什么我要到湖州?李沪生在湖州看守所,是不是交代了与我妈有关的事情?”张小舒的第六感如相控阵雷达一样打开,接收到侯大利与平时语言不一样的信息,莫名紧张起来,仿佛被大手握住喉咙,脑袋晕乎乎的。她用力深呼吸,这才摆脱了缺氧的感觉。
朱林在退休前,是冷峻的支队长。退休后,职业色彩减退,变成了一个心地柔软、善解人意的退休老头。他对其他人招了招手,道:“我们先回去,侯大利和张小舒就在这里等着。”
王涛原来还准备招呼侯大利和张小舒,看到朱林不停眨眼,以为这是给两人创造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坐上车,笑道:“朱支,他们天天住在老楼,真要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
宁凌更加敏感,道:“朱支,张小舒脸色变了,出什么事了?”
朱林道:“湖州姜青贤打来电话,估计与白玉梅有关。”
遭遇了一场从天而降的劫难,周涛和朱朱都有劫后余生之感,十指紧扣,望着窗外另一对男女,朱朱喃喃自语,道:“希望抓到杀害张小舒妈妈的凶手。”
车开走,留下侯大利和张小舒在看守所外面等候。
张小舒心情复杂,头发随轻风微微飘动。
“我以前盼望我妈妈突然打开门,出现在眼前,或者是我回家推开门,妈妈出现在客厅,这是我小时候最常做的白日梦。在上课时偶尔会走神,突然做起白日梦,梦中情节都和我妈妈有关,我是多么盼望妈妈神奇地出现。发现了妈妈尸骨后,仍然没有击碎我的白日梦,我还在幻想妈妈神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哄我,安慰我,责骂我,不管如何,只要是她,做什么都可以。”
张小舒叙述得很平静,泪水无声滑落:“妈妈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了我和爸爸,是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就算破了案,对我妈妈来说,也没有实质意义。对我们来说,破案的意义在于心理安慰。知道是谁害了我妈妈,知道凶手被绳之以法,这只是对我和爸爸的安慰。让我们以后的生活不至于艰难,对生活有个念想。”
张小舒的心里话触动了侯大利的心弦。杨帆遇害,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让他由国龙集团的接班人变成山南刑警的一员。正如张小舒所言,破案对活着的人才有意义,是否报仇对于遇害者已经失去意义,在遇害的那一刻,遇害者的人生便戛然而止。除了对这一点高度认同,侯大利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我和你遇到的是相近的事,我经常这样思考,杨帆的想法是什么?如果还有另一个世界,她一定会默默地等待我为她复仇。我要找出杀害杨帆的凶手,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同样也是杨帆意志的延伸。”
张小舒道:“有另一个世界吗?”
侯大利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有,可能真有。”
张小舒道:“这是你安慰自己的方法。”
侯大利道:“不管是安慰我自己,还是按杨帆的意志做事,最终都是让施害者受到惩罚。每次想起凶手还在逍遥法外,我就格外难受,觉得自己无能。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不一样,是由外在和内在共同构成的,我所做的事以及我的想法构成我的精神世界,只要不违背法律和公序良俗,能够逻辑自洽,那就有意义。另外,从职业角度来说,命案必破,不管多久,我们坚持不懈追查凶手,这是对犯罪最好的震慑。在杨帆案子真相大白之时,我的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就结束了。这一段经历将埋藏在心灵深处,不是遗忘,而是深藏。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想要寻找以后人生的意义,从目前来看,做侦查员是适合我的职业,我能在工作中寻求到人生意义和心理安慰。”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张小舒默默地回味着这一句话,越发伤感。
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张小舒的思绪。张志立声音激动,在电话中说起湖州警方的通知,想要知道更多情况。张小舒暂时从伤感中逃脱出来,安慰情绪失控的父亲。随后,她给姑姑张勤打电话,请姑姑开车送父亲到湖州。
安排完这事,张小舒还想和侯大利聊一会儿,江克扬已经驾车来到看守所门口。一个多小时后,他们与副支队长姜青贤见面。
姜青贤道:“白玉梅案是省刑总挂牌的案子,终于破了。我们按照大利给出的建议,详细分析了李沪生家庭、成长环境以及犯罪经过,找到他的弱点,制订了有针对性的审讯方案。在看到从水中打捞吴佳勇的视频以后,我们又播放了李沪生父母劝其自首的视频,李沪生终于彻底崩溃,交代了所有细节。说起来就是一句话,实际过程更加艰难。”
张小舒怯生生地问道:“我妈妈真是这伙人杀害的吗?”
姜青贤点了点头,道:“为了与秦永国抢夺煤矿资源,双方互杀,吴佳勇这边的张伟和李沪娟是被秦永强炸死在煤矿里的。吴佳勇以牙还牙,绑架并杀害了白玉梅,扔进湖里,还敲死了秦永强。”
虽然从母亲遗骨已经能分析出她临死前的遭遇,可是听到这里,张小舒仍然大受刺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侯大利抱住要摔倒的张小舒,扶其坐下。张小舒没有流泪,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张志立、张勤和汪建国脚跟脚也来到湖州刑警支队。张小舒在侯大利面前脆弱,见到父亲以后,瞬间变得坚强起来。
张志立事业失败,妻子失踪,长期孤身一人,暮气重重。得知妻子逝去的真相,双手抱头,头埋在膝盖处。张小舒坐在父亲身边,强忍伤心,安慰道:“杀害妈妈的凶手全部落网,只有一个活着,其他几人全部横死街头,这就是报应。”
“最后落网的那一个,会不会被枪毙?”张志立曾经是女儿眼里的大山,如今,他老了,变得脆弱,视女儿为依靠。
张小舒很理智地道:“那得看情况,从他交代的情况来看,不会。”
张志立仰天长叹:“天老爷,你不公平。”
等到张志立情绪稍稍平静,副支队长姜青贤向白玉梅家人介绍了案情。案情介绍相对简单:主谋是吴佳勇,制订方案的是吴顺源,动手的是杜健康和吴军;李沪生的交代符合白玉梅小腿骨折和肋骨有刀伤等细节。
尽管已经知道了案件的结果,姜青贤介绍案件之时,张志立、张小舒、张勤、汪建国等人仍然潸然泪下。正义没有缺席,但是来得太晚。而且到来之时,吴顺源、杜健康和老七吴军已经毙命,主谋吴佳勇成为植物人,主动交代的李沪生把自己完全择开在命案以外。这对张志立和张小舒来说是一次不完美的复仇,深有遗憾。
离开湖州刑警支队后,汪建国、张勤陪同张志立、张小舒父女,回江州陵园,给白玉梅烧香烛。
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侯大利和江克扬则在支队办公室观看审讯视频。
自第一次审讯以后,李沪生一直以沉默对抗预审员,如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其心理防线被预审员经过千辛万苦突破之后,则是事无巨细,统统讲了出来。
“银沟煤矿和红源煤矿的资源划分是一本糊涂账,市、县两级的国土资源管理部门为了各自利益,发放了自相矛盾的采矿证,这是两家煤矿起纠纷的根源。银沟和红源两个煤矿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因矿界问题多次发生纠纷。由于历史原因,红源煤矿位于银沟煤矿的心脏部位,即中间是红源煤矿的采矿范围,上下是银沟煤矿的采矿范围,矿界重叠,布局极不合理。为了解决矿界问题,江州市国土局曾经调整两个煤矿的采矿范围,并形成了会议纪要。再后来,省国土资源厅委托第三方运用全球定位高科技手段对矿区井田进行控制测量,结果发现市县两套图纸都出错了。至于图纸怎么会出错,各有各的说法。当年,杨国雄和秦永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一团乱麻,查都查不清楚。我跟随吴佳勇到银沟煤矿,主要是负责生产、技术上的事。我后来能管理煤矿,主要经验就来自那一段时间。”
当侦查员询问到白玉梅时,李沪生略有沉默,道:“白玉梅是牺牲品。杨国雄是银沟煤矿老板,秦永国是红源煤矿老板。两方为了争夺资源,大打出手。秦永国的弟弟秦永强手下有一大帮人,沾亲带故,非常彪悍,杨国雄的人被打得抱头鼠窜。吴佳勇为了帮姐夫,带着我们几个结拜兄弟来到银沟煤矿。那时候吴军还不是我们的结拜兄弟,他就是吴佳勇的马仔。后来老六死了,他才成为我们的结拜兄弟。我和老七关系很一般,特别是离开银沟煤矿以后,和老七来往更少。”
……
“银沟煤矿是杨国雄强占过来的。他当时想以低价买矿,原来的老板不同意。杨国雄和胡卫混在一起,胡卫手下高宏峰就把原来的煤矿老板打成重伤,砍手臂,挑脚筋,事情做得比较过。市里重案大队田跃进盯着此案,高宏峰还拿枪威胁过田跃进的老婆。胡卫、高宏峰都死于非命,我认为就是田跃进下的手。这些事情我只是听说,没有直接参与。前一段时间,江州刑警支队政委洪金明跳了楼。洪金明跟胡卫有来往,还和杨国雄走得近。”
……
“吴佳勇不是杨国雄的马仔,他是过来帮忙的。我们几个结拜兄弟都是跟着吴佳勇走,吴佳勇排行老四,但是我们都叫他勇哥。秦永强比他哥哥秦永国要厉害得多,是个火炮脾气,遇火就炸,带人打伤了银沟煤矿的工人。吴佳勇带着我们过来后,勉强打成平手,有来有往,互有损伤。事情升级是银沟护矿队堵了秦永国的车,将秦永国暴打一顿。不久后,老六陪着我妹妹下到矿井,给吴佳勇送鸡汤。我妹妹李沪娟和吴佳勇在谈恋爱。沪娟和老六来到2采区的运输巷,恰好发生爆炸。我妹妹沪娟和老六当场被炸死。这件事情之后,我爸我妈就和我断绝了关系,离开山南,搬回老家。吴佳勇和我妹妹感情很好,杀红了眼,绑了秦永国的情妇白玉梅。我没有参与这件事情,只是听说白玉梅先是被吴佳勇强奸,然后又被敲断了腿,还被捅了刀子,最后塞进皮箱扔到月亮湖。捅刀子的是老五,敲腿的是吴军,出主意的是二哥吴顺源。我胆子小,被吴佳勇的疯狂举动吓住了,后来专心做技术搞管理,不再管江湖上的事。白玉梅失踪后,秦永国和秦永强两兄弟变成疯狗,秦永强在城里袭击过吴佳勇,吴佳勇的小腿中过一枪,跛了。秦永强最后还是栽在吴佳勇手里,被敲死在坑道。这是一报还一报。”
……
“杨国雄跳楼之前,我们都知道杨国雄不行了。吴佳勇利用管理银沟煤矿的机会,弄到一笔钱,回到湖州买了两个煤矿。我胆子小,主要负责管理煤矿,其他事情不参加。二哥吴顺源有一肚子歪门邪道,为了让吴佳勇站得拢又走得开,设计了股权模式,弄了个顶罪的段成发。段成发平时由吴佳勇联系,我从不管这事。在煤炭价格最低的时期,吴顺源还专门辟出一个井,在外面找了一些低智商的流浪汉,免费挖煤。这事伤天害理,是吴顺源在用人,我根本没有沾过流浪汉的事情,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上半年是否有新人,我不知道,是真不知道。”
……
“我认识杨永福,很早就认识。杨国雄跳楼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警官,我什么事情都讲了,与杨永福有关的事情没有必要藏着掖着,犯不着。我也不能乱讲,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
看罢审讯视频,侯大利一语不发。
姜青贤道:“大利,有什么不对吗?”
侯大利摇了摇头,郁闷道:“白玉梅案破了,解开了很多谜团,包括与洪金明有关的事。只是,吴佳勇成了植物人,吴顺源、吴军和杜健康都死了,聋哑人团伙没有接触杨永福。我们掌握的指向杨永福的线索就此断掉。”
在金色酒吧后墙,侯大利见到了在来回溜达的滕鹏飞。
“你上次说金色酒吧存在秘门,找到了。”滕鹏飞用脚踢了踢后墙,一道隐蔽的小门就静悄悄出现,小门开启得非常隐蔽和顺滑。
“这次审几个吸毒的小子还是蛮有收获,他们多次在金色酒吧进行交易。我们查封了金色酒吧,进行彻底搜查,找到这个后门。后门不大,从里面控制,外面打不开,刚刚能出入一辆摩托车。”
金色酒吧后墙画有现代风格的装饰画,条纹交错,这道后门巧妙地利用了装饰画,在外面瞧不破这道机关。出了后门,朝左行约50米,有一条狭窄小道,小道后面有一片小树林。
侯大利朝小道走了一段,指着一个监控摄像头,道:“监控是后来才安装的,在黄大森遇害前,这里没有监控。这是杨永福给自己留的后门,随时出入。如果骑摩托车,几分钟就溜得没有人影。戴上头盔,监控也认不出。”
滕鹏飞摊了摊手,道:“逻辑没有问题,现在找不到证据。吴佳勇成了植物人,什么话都讲不出,让人头疼啊。我们询问了肖霄,肖霄把所有事情都推得一干二净。她说夜场有很多男男女女,作为歌手,经常陪客人喝酒,有时喝多了,逮谁都是朋友。杨可和关江州一样,本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招。”
论对肖霄的了解,无人能胜过侯大利。他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没有惊讶和气愤,指了指酒吧,说道:“当务之急是让杨可戒毒。”
滕鹏飞道:“祝贺大利又破了一件命案积案。我还得为周小丽的事情头疼,不希望这个案子成为命案积案。周小丽是长盛矿业总裁办的人,朱琪这个总裁,心脏不是一般大。”
“朱琪太单纯,意外执掌了长盛矿业,很多事情都被蒙在鼓里。”吴佳勇团伙覆灭以后,侯大利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查清了周涛强奸案和白玉梅遇害的真相,忧的是杨永福涉案的线索就此中断。如果迟迟不能突破,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留在江州就没有太大意义,移师秦阳是迟早的事情。
警方办案讲证据,没有证据寸步难行。夏晓宇办事就相对简单,很多事情只要自己相信,便可以实施。在山南省矿业论坛的发布会结束以后,他在省政府指定的会议宾馆找到了朱琪。
黄大磊被炸死,朱琪的朋友在茶楼被炸死,朱琪外婆家后山发生了枪击案,还有一次定制店未遂的爆炸案,朱琪被吓破了胆,深居简出,没有保镖和杨永福陪同,绝对不在外面活动。长盛矿业集团是省内重点矿山企业,历来都要在矿业论坛发布会上发言。由于分管副省长参会,朱琪尽管不是太乐意,还是出席了会议。
杨永福原本要陪同参会,由于金色酒吧内有毒品交易之事,被警方传唤,无法参加省矿业论坛发布会。
夏晓宇趁此机会,在论坛指定的五星级宾馆茶室里成功约见了朱琪。夏晓宇是江州企业界风流倜傥的大人物,国龙集团在江州的全权代表,背景深厚,手眼通天,这也是朱琪愿意和夏晓宇相见的原因。
夏晓宇的身材保养极佳,配上西服,一点儿没有油腻感。
朱琪在西服上配了一朵小花,与花瓶时代相比,少了些妩媚,多了些端庄。
走进茶室,茶艺师退出,夏晓宇扯下领带,双手撑在桌上,目光犀利,道:“朱总,今天谈的事情很惊悚,甚至有点儿天方夜谭,但是,我敢保证,百分之百真实。”
朱琪被夏晓宇的神情吓了一跳,脸上笑容消失,双手抱在怀里。
夏晓宇道:“不久前,我家里出现变故。‘变故’这个词不准确,我就直说吧,我的爸妈被人杀害了,杀害之后,凶手还纵火焚尸。这件事情,你听说过吗?”
此事在江州老板圈中轰动一时,朱琪听说过不同版本,道:“嗯,知道夏总家发生的事,有一个凶手死在后山。”
夏晓宇道:“我们家后山死了人,你们家后山也死了人。黄大森为什么知道你要去外婆家后山?又是被谁枪杀?”
黄大森死在朱琪外婆家后山,非常怪异,里面有很多不解之谜,这成为朱琪心病。夏晓宇为了让朱琪不至于反感,从自己家遭遇谈起,道:“我先说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死在后山的那位叫吴顺源,是吴佳勇的结拜兄弟,排行老二。后来在江州陵园因为袭击侯大利不成功被反杀的叫吴军,是吴佳勇的结拜兄弟,排行老五。吴佳勇排行老四,平时被叫作勇哥。吴佳勇的两个结拜兄弟无缘无故跑去杀害了我的父母,我百思不得其解。”
朱琪脸色骤变,道:“吴佳勇是吴佳勇,杨永福是杨永福,不能扯到一起。”
夏晓宇苦笑道:“我也不想扯到一起,朱总听我继续讲,这事和你性命相关。你别激动,如果有不同想法,等会儿再反驳。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我是什么身份,用不着在朱总面前说假话。我再讲另外一件事,老机修厂修配车间拆迁的事,有一个老工人张正虎意外死亡,他的女儿张英被一伙人绑了。绑匪用江州二建杨为民的手机打电话,导致杨为民被警察抓走,吃了大亏。新琪公司在修配厂原来只有一块地,江州二建退出后,新琪公司将整个修配厂地块都吃了下去。”
朱琪道:“这是正常商业操作,我们接盘,实质上是帮二建擦屁股。”
夏晓宇道:“这帮绑匪后来被抓了,供出很多事情。金色酒吧有一个歌手叫陈菲菲,先被强奸,再被杀。有一个警察叫周涛,他的精液在陈菲菲下身出现,在看守所被关押半年。这是个非常离奇的案子,现在破获了,绑陈菲菲的人和绑张英的人是一伙,是一群聋哑人。这一群聋哑人来自海州,是老五吴军的手下。真相是二哥吴顺源捡了周涛使用过的避孕套,将里面的精液塞入陈菲菲下身。吴顺源的脑回路很清奇啊,能用这种方式来诬陷警察。在湖州永成煤矿,吴佳勇的手下抓了一群流浪汉来当苦力,这是21世纪,有这种操作法,脑回路实在清奇,也是二哥吴顺源的主意。”
朱琪脸色极为难看,道:“你说的都是真事?”
夏晓宇道:“绝对真事,没有一个字造假。前一段时间,在江州曾经流传过一份名单,这份名单和杨国雄有关。侯国龙、丁晨光、张大树、李兴奎、秦永国还有我,都在这份名单上。这份“被诅咒的名单”很准,我弄了个备注,每个人后面都有近年来发生的惨事。”
拿起名单,朱琪越看越是心惊。夏晓宇所言全是最近发生在身边的真事,从名单上来看,这件事的起源很有可能真的就是丈夫杨永福的父亲。舅舅吴佳勇牵涉其中,很难说杨永福与这些事情没有关系。
夏晓宇在前面的叙述牵涉到吴佳勇和杨永福,暂时还与朱琪没有直接关联。夏晓宇见朱琪已经有了疑虑,继续抛出重磅炸弹:“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黄大森知道你到定制店的时间,还知道你到外婆家的准确时间?”
这个问话如长刀,一下就扎在朱琪要害。她愤怒道:“周小丽是内鬼。周小丽和黄大森关系很深,是周小丽提供了我的行踪。”
夏晓宇神情平和,娓娓道来:“在定制店那次未遂爆炸案中,知道你下午2点去定制店的人很少吧。按正常思路,知道你时间安排的人在此事后必须调离,当时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公安来调查过,没有查到什么啊。”朱琪说到这里,也疑惑起来,暗道:“对啊,当时为什么不把身边人全部调换了?”
夏晓宇道:“杨永福精明强干,做事严丝合缝,这是长盛矿业很多人的评价。未遂爆炸案后,杨永福负责调查内鬼,在处理此事时大失水准,居然把总裁办的人全部留下。公安没有查出问题,并不意味着没有问题,如果我来办这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大换血。前一次茶楼爆炸案,你们就搞了大换血。为什么这一次不换人?我认为杨永福是故意留下所有人。”
朱琪原本多疑,此刻心中突兀地长出一根尖刺,极为难受。
夏晓宇又道:“周小丽失踪以后,手机出现在高速路口,人机分离,凶多吉少。黄大森利用周小丽获得你的行踪。两人是同谋,暂时找不到黄大森杀害周小丽的理由。在你回外婆家的时候,杨永福原本要去,突然有事,没有参加。他早上7点多出发,10点多钟才到矿上。你想一想这些事情的蹊跷之处。杨永福要借用周小丽引出黄大森,有很多办法,没有必要把黄大森引到墓地,置你于危险之中。”
朱琪在夏晓宇面前还没有松口,道:“不可能,杨永福是我丈夫,没有任何理由做这些事。”
夏晓宇冷笑道:“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
夏晓宇拿出一张照片,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朱琪是金色酒吧投资人,但嫌弃酒吧档次低,没有去过,不认识肖霄。
夏晓宇道:“这人叫肖霄,是金色酒吧的歌手。肖霄的爸爸是肖卫星,以前也是老板,和杨国雄是朋友。肖霄和杨永福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肖卫星和杨国雄后来都破产了,一对难兄难弟。肖霄经常和杨永福滚床单,这在金色酒吧是公开的秘密。给你看一段视频,是金色酒吧的内部视频。”
这是经过整理的金色酒吧视频,有四段视频,每次都标出进入杨永福办公室的时间,以及离开办公室的时间。在这四段视频中,肖霄在杨永福办公室的最短时间也有42分钟。
在朱琪心目中,杨永福绝对忠诚于自己,随叫随到。见到这几段视频,她胸口不断起伏,道:“你怎么拿到了这几段视频?”
夏晓宇道:“恰好有个小兄弟在金色酒吧,碰巧找到这几段视频。这个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肖霄和杨永福之间的关系,既滚床单,又是同伙。肖霄成为邱宏兵的情人后,邱宏兵用很残忍的方式杀害妻子张冬梅。肖霄和李小峰在望城山庄翻云覆雨,结果陈菲菲死在了李小峰家里。李小峰是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变成屎。肖霄曾经还是吴开林儿子吴煜的情人,结果吴煜死于非命。肖霄就是一条毒蛇,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灾难。她和杨永福穿连裆裤,你可以推断杨永福是什么人。杨永福整容以后,通过化名接近你,目的是通过你占有长盛矿业。他达到目的之时,也就是你莫名其妙意外死亡之日。你不是普通人,是长盛矿业的老板,这就是你的罪过。吴佳勇这伙人杀人如麻,肖霄是蛇蝎心肠,杨永福偏偏在你面前成了小绵羊。朱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在朱琪心目中,杨永福是完美丈夫,骤然听到反差极大的事,犹如晴天霹雳。作为长盛矿业的女老板,朱琪的思维方式由漂亮花瓶向生意人彻底转变,再加上爆炸案和未遂爆炸案的影响,导致其疑心很重,对夏晓宇这一番话倒是信了七八成。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朱琪脸上彻底失去血色。
夏晓宇咬牙切齿道:“我的父母死得惨,吴佳勇和杨永福是元凶,我要报仇。你如果不想落得我爸我妈、邱宏兵、张冬梅、李小峰、关江州一样的下场,必须相信我。”
朱琪紧缩身体,拼命回想当日矿业广场服装定制店出现炸弹后的细节。警方在矿业广场疏散人群时,自己曾经在广场旁边要求杨永福开除总裁办所有的人员。杨永福最初也认为有内奸,似乎还提到孙望。后来,他借用警方的调查结论,劝说自己不开除总裁办的人。这个细节原本已经被淡忘,夏晓宇今天讲了许多事,让她疑心大起。
夏晓宇加了一把火,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有一件事情可以验证,在你外婆家后山,黄大森用过火药枪。你仔细回想一下,黄大森被枪杀那一天,杨永福是不是身体受伤,而且是火药枪的枪伤?我这里有一张火药枪枪伤的照片,你可以和杨永福身体的伤痕做一个对比。”
火药枪有钢珠和碎片,伤痕很好辨认。朱琪说话开始颤抖,道:“那天,杨永福确实受过伤,他说是摔倒后的擦伤。伤口被纱布包住,我没有看到当时的伤痕。拆了纱布以后,留下的伤疤就和这张照片差不多。”
朱琪看到杨永福胳膊上的伤痕时,很心疼,根本没有怀疑其他。火药枪枪伤和杨永福的伤疤一模一样,这让她明白杨永福确实说了谎话。谎话就是大河河堤的缺口,只要产生,就会越扩越大,直至信任崩塌。她脑中乱成一团,杨永福一会儿温柔似水,一会儿又变得凶神恶煞。她按住太阳穴,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
“如果朱总是普通人,那无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我们当老板的人必须记住的话,想一想关江州、李小峰、邱宏兵的惨状,还犹豫什么,必须和杨永福一刀两断。我建议不要和杨永福对质,对质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有可能激起他的杀心。你想一想张冬梅、李小峰、邱宏兵、我爸妈这些人,惨得不能再惨。”
夏晓宇缓慢地再抽出一张照片,这是他预备的重磅炸弹,道:“给你看一张照片,这是邱宏兵的生活照,你注意胸口的那条项链,能认出这是什么吗?”
朱琪摇了摇头,道:“有点儿像骨制品。”
夏晓宇道:“这是邱宏兵用张冬梅指骨做成的项链。”
朱琪如被火烫一般,丢下照片。
夏晓宇道:“这个社会很残酷、很现实,你是大老板,不对别人残酷,到时会死得很惨。”
朱琪是真被那个指骨项链吓住了,面如死灰,道:“我该怎么办?”
夏晓宇面无表情道:“先下手为强,与杨永福彻底切割。国龙集团有最好的会计师团队、律师团队和保安团队,可以帮助你做方案。下手要快、狠、准,趁着杨永福没有反应过来,将其踢出长盛矿业。等到杨永福被踢出长盛矿业以后,你再慢慢收拾局面。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每次你要心软的时候,想一想张冬梅的骨头被邱宏兵做成项链。”
指骨项链是最恐怖的故事,朱琪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在省城与夏晓宇仔细策划之后,才从阳州回到江州。在这期间,几个副总裁齐聚省城阳州,召开董事会,将杨永福踢出长盛矿业。另有职业经理人、律师、会计师和保安带有朱琪的委托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管新琪公司。
朱琪回到江州以后,在长盛矿业办公大楼顶楼生活,任何人未经同意,不能上顶楼。所有保安都得到严令,绝对不允许杨永福进入办公区和生活区。
这一次行动极为利索,短短几天时间,杨永福被打回原形,失去从长盛矿业拿到的一切。
杨永福第三次来到长盛矿业大楼,被保安粗暴拦下。前两次,保安都是苦口婆心劝说,口称杨总。第三次,保安翻了脸,摸出橡胶棍,骂道:“杨永福,你要害得我丢工作,老子就对你不客气。”
杨永福很想一刀捅翻保安,但望着陆续出来的保安,只得忍下这口气。
保安拦人是工作,翻脸在情理之中,让杨永福郁闷的是朱琪就如人间失踪一样,彻底消失,打不通手机和座机,QQ不在线,一个油头粉面的律师受委托要办理离婚手续。杨永福在律师面前发了火,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好歹是夫妻,就算要离婚,总得见上一面。”律师不急不躁,冷冷道:“到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朱总会出面。”
再次吃了闭门羹,杨永福只能怏怏而返。他太了解朱琪,知道朱琪就算想要翻脸,其能力也不足以做出这么干净利索的事情。翻脸如此彻底,绝对是受人蛊惑。杨永福没有开车,无所事事地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在即将到金色天街之时,他给长盛矿业总裁办一个年轻的女助理打了电话。这一次,总算打通了电话。
“杨总,我被开除了。”女助理的声音不再清脆悦耳,充满火气。
杨永福道:“为什么被开除?”
女助理愤怒道:“我也不知道,总裁办和保卫科所有人都被开了。”
杨永福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总有些征兆。朱总是不是在阳州开会时见了谁?”
女助理道:“我没去阳州。听大家议论,说是朱总和夏晓宇见了面,黄家的几个人到了阳州。回到长盛矿业后,一切就变了。我的手机被搜走,不久前才还给我。”
放下电话,杨永福这才明白了是国龙集团夏晓宇插手了长盛矿业的事。夏晓宇是自己的仇人,仇人插手长盛矿业,逻辑上讲得通。夏晓宇是国龙集团的得力走狗,有能力拿出一套让朱琪深信不疑的说辞。朱琪本来耳根子就软,肯定中了夏晓宇的圈套。他仔细回想自己曾经出现的破绽,每次都补得很及时,并没有明显漏洞。他走到金色酒吧门前,看着封条,突然间醒悟过来,这一次不是警方办案,并不讲究证据之间环环相扣,夏晓宇只要让朱琪相信就行。那个蠢女人,肯定是被夏晓宇下了套。
“我真蠢,明明知道夏晓宇这些人是无耻之辈,还放松了警惕,没有给朱琪打预防针。”大错已经铸成,杨永福深恨大意失荆州,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朱琪是复仇计划的一个重要支撑点,如今夏晓宇等人在朱琪面前设置了一张大网,隔绝了杨永福与朱琪接触的可能性。这一刀来得异常凶猛,让杨永福面对熟悉的长盛矿业徒呼奈何。他转身离开被封的金色酒吧,来到江州第一人民医院。
往日无所不能的舅舅躺在床上,身体萎缩,整个脸凹陷下去,没有任何活力。最初警察还守在医院,现在警察撤走,杨永福承担起照顾舅舅的职责。
坐在床边,杨永福欲哭无泪,只觉得天昏地暗,世上有许多妖魔鬼怪出没。
当年压倒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侯国龙串通了银行和地下社会,彻底断了父亲寻找资金的所有通道。夏晓宇则不断搞下三烂的小动作,让父亲面子无光,甚至深感耻辱。杨永福在仰望长盛矿业时,被保安驱赶的耻辱如闪电般从头顶贯入,深深理解父亲为什么如此痛恨侯国龙和夏晓宇。
望着舅舅完全失去生气的脸,杨永福深刻体会到舅舅的重要性。没有了舅舅支持,他变成了盲人、聋人和缺失手脚的残疾人,能量减少了一大半。杨永福从小性格孤僻,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这个性格影响了他的行为方式,更喜欢做一个隐身于黑暗中的孤狼。如今舅舅这个“大哥”结束了“大哥”生涯,他只能再次以孤独的孤狼方式来宣泄自己的仇恨。
杨永福给护理舅舅的护工算了工资,又多给了一百元钱,准备离开医院。
护工拿了钱,道:“有件事情想和你说。我在这个科室有好多年,看得多了。你舅舅这个情况不太好,手指发凉,嘴唇颜色发绀,呼吸也难。随时可能出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杨永福不愿意相信护工的话,道:“我舅舅福大命大,一定挺得过去。需要增加费用,提出来就是了。”
走出医院,杨永福非常郁闷,打通肖霄电话,希望能够见一面。
肖霄声音慵懒,道:“我出来旅游了,在西藏的湖边,这里真可以洗涤自己的灵魂,让身体彻底放空。”
杨永福压抑着怒火和失望,道:“什么时候出去的,也不和我说一声。”
“你这么忙,又是小别胜新婚,我不打扰你了。”肖霄嗅觉极为灵敏,得知吴佳勇落网以后,便准备离开杨永福。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等待时机。警察问话结束以后,她便带着这些年的积累,离开山南,到了岭西省。
这一句“小别胜新婚”让杨永福无比酸楚。杨永福在与朱琪接触时,更多是在扮演一个好男人,而并非真实的生活。在这个时间点,他很希望肖霄能够在身边,只有在肖霄身边,他才能真正放松,恢复自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在外面生小孩。你新婚大喜,我也得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你怀孕了!谁的?”
“不知道,百分之五十是你的。如果你真想知道真相,那就等着亲子鉴定吧。”
放下电话后,杨永福情绪复杂。
深夜,电话响起,杨永福赶到医院时,舅舅吴佳勇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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