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李渊当然知道世民口中的良机指的是什么。自从起兵那天开始,父子两个在向突厥人“借势”这个话题上的争执就没间断过。有几次,李渊非常地生气,恨不得将儿子摁在一大堆记录在案的文字中间,让他仔细看看,当初李家所面临的形势有多么危急,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无奈。但他知道即便这样做也拯救不了他作为父亲的威严,儿子已经长大了,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无法将他再看成一个唯父亲马首是瞻的小毛孩儿,更无法直视他眼中熊熊燃烧着的失望。
“这的确也可以看做一个机会。”李渊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中军帐内的所有喧嚣在一瞬间沉寂。“我们如果想赢得这片土地,首先要赢得这片土地上的尊敬!世民说得对,如果我们连跟突厥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即便全取的中原,也会很快再失去它!”
“唐公!”一片沉寂当中,刘文静的声音显得又突兀又尖利。“唐公请三思!”他咽了口吐沫,同时抬头正视前方,尽量不看周围静静燃烧着的愤怒。“狼骑的数量非常庞大,而其他豪杰未必会帮咱们,并且,并且还可能从背后下黑手!”
“我知道!”李渊轻轻笑了笑,然后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非常坦诚地面对所有人,“当初向突厥人借势的决定,是老夫此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既然犯了错,就得想办法补救,不能一条路走到黑!”
烛光跳动,照亮李渊老而疲惫的脸。在这一瞬间,他的已经微微开始发驼的脊梁陡然显得高大。目光从一张张惊诧的脸上扫过,他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咱们强攻长安。十天之后,无论长安能否攻破,你们之中一半人都必须掉头北上!”
“愿为唐公效死!”武将们同时抱拳肃立,朗声回答。
“唐公…….”刘文静还想坚持,话到嘴边,却被李渊用目光硬生生逼回了喉咙里。“老夫当日为了后路无忧,的确答应过支付子女玉帛给始必。但老夫却没答应过割让半寸土地给他!”
“唐公圣明!”无论最初看不看好这个有老妪之称的地方诸侯,到了这一刻,所有豪杰都对李渊心悦诚服。一个知错能改,勇于担当责任,不肯向外敌屈膝的唐公重新站立在他们眼前。虎背熊腰,威风凛凛。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热切的欢呼声了,李渊的心情和属下一样汹涌澎湃。“老夫没答应割让土地给他们!”他大声表白,如同冥冥中有神灵在倾听,“老夫也没资格割让我中原寸土给外敌。非但老夫没有,刘武周、梁师都、薛举,乃至大隋皇帝陛下,都没有这个资格!”
“唐公!唐公!霎那间,欢呼声犹如海啸,将周围一切嘈杂淹没。不知道谁带的头,粗鄙无文的草莽英雄们陆续走到李渊面前,解下佩刀,双手敬献给他。眼中闪亮着泪光的李渊则将这些佩刀接过来,然后再亲手为部将们戴在腰间。
这一刻,他赢得的不仅仅是忠诚。
决定作出后,对长安城的强攻方案很快就被制定完毕。无论李渊将目光投向谁,任何将领都不再试图保留自家实力。几个来自关中的绿林大豪甚至为主攻任务的归属问题发生了争执,哪个也不甘落后半步,直挣得面红耳赤。
“好了,咱们在四面同时进攻!不分主次!”关键时刻,唐公李渊再次做出决定,“西门归婉儿的娘子军,孙华、王元通、齐破凝,你们几个自行决定谁先登城,谁打第二波!”
“诺!”李婉儿带领麾下群雄欣然出列,从父亲手里接过第一支令箭。
“南门归世民所部右军,弘基、顺德,你们两个在一旁盯好了他,别让他像上回霍邑之战那样,再冒冒失失地犯下大错!”他扫了一眼跃跃欲试的次子,大声命令。
“愿意与二公子并肩而战!”刘弘基赶紧答应,同时快步走到李世民身后。
霍邑之战中,被重兵包围的宋老生从李世民身边杀出一条血路脱困而走。如果不是刘弘基的控马技术娴熟,此人肯定会据城不出,给太原兵马制造出天大的麻烦。但刘弘基知道,当时的错误并不在李世民。宋老生是百战之将,沙场经验丰富程度当然不是李世民这种刚出道没多久的少年能比。况且如果没有李世民的拼命阻拦,宋老生也不会被累到连刘弘基的一招都抵挡不住。
大部分将领都沉浸在万丈豪情当中,根本没看到刘弘基的尴尬。但嗅觉敏锐者也不乏其人,刘文静的目光快速闪了闪,看了看李世民,又偷眼观瞧李建成。他本来还打算说几句话来表明自己也不是胆小怕死之辈,忽然间想到了更好的对策,嘴角涌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北门归建成所部左军,老夫亲领中军绕路城东。先入城者,为北征领兵统帅!”顿了顿,李渊继续说道。“你等年龄都远比老夫小,切莫畏缩不前,让老夫拔了这个头筹!”
“末将不敢输于唐公!”群雄轰然回应。
“下去休息,明早日出,便是老夫与尔等同场竞技之时!”李渊挥手,大笑着命令。
“诺!”众将再次向他躬身,然后陆续出帐。当热闹的中军大帐再次恢复寂静后,精疲力竭的李渊长出了口气,缓缓地坐回了帅案之后的胡床上。
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光是因为眼前纷繁复杂的军务,还有很多看不见的战争在黑暗处发生。皇帝的位子并不舒服,在起兵之前,李渊心中就做好了准备。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澎湃的暗潮居然来得如此早,如此猛烈。
“唐公刚才处理得真精彩!”裴寂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惊得李渊立刻将手按到了刀柄上。
“是属下!不是刺客!”跟李渊笑闹惯了的裴寂快步走上前,拉了把胡凳,施施然坐在了帅案的对面。
“坐,你怎么走路也不发出些声音来,像个鬼魂般。今晚谁执勤,居然吭都没吭一声便放了人进来!”李渊丝毫不以裴寂的失礼为忤,笑了笑,责怪。
裴寂笑着摇头,“属下刚才根本就没出大帐,是唐公太累了,所以没看到属下!”
“是有些累,人老了,不再像年青时那般精力旺盛!”李渊叹了口气,低声回应。他和裴寂是多年的老相识,所以不当着众将的面,李渊也不愿意太拘泥于虚礼。他这个家主做得本来已经够累了,若是连个可以闲聊的人都找不到,岂不是越做越乏味?
裴寂知道李渊的心情不像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愉悦,也知道导致对方疲惫不堪的具体原因。这是争夺天下要付出的代价之一,谁也没办法逃避。但他却有手段让李渊活得轻松些,比如跟对方聊女人和美酒。
“我听人说,杨广在长安的宫城内藏了很多绝世美女。很多女子从十三岁入宫,一直到二十几岁都没轮到被临幸!”
“那是李密造谣。陛下虽然对政务荒疏,对皇后用情却极专。咱们这一路上释放的那些宫人你又不是没见到过,总计没超过三百人,并且有很多是在先皇活着时便入宫的!”李渊知道亲信大臣的是出于好心,强打起精神说道。
群雄起兵反隋,自然要在人格上将杨广彻底打倒。所以近几年来,关于杨广荒淫、愚蠢的流言广为传播。但李渊知道其中大部分不堪推敲。杨广是暴君,这个结论谁也无法否认。但杨广却不是色狼加白痴,否则他也不会骗得杨素、宇文述、麦铁杖这些出身于不同,利益相左的当世豪杰拥戴,硬生生将嫡亲哥哥从太子的位置上挤下来。
想到杨勇一家的惨剧,他刚刚振作起来的情绪再次低落。“看别人的笑话容易,倘若真的轮到自己,估计被人笑了还浑然不觉呢!唉,早知道这样,我又何必图谋什么天下!”
外边的风突然变大,吹得烛火歪歪斜斜。行军长史裴寂赶紧站起身,重新掩好军帐的毡门。他趁李渊不注意的时候竖起耳朵听了听,确信周围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后,才重新坐回李渊对面,谨慎地开口,“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孩子们都有出息么,当父母的也不知道该把家业交给谁。可孩子们要是都没出息,当父母的更会愁白了头。所以啊,唐公不妨看开些。反正到时候选择谁继承家业,还不是由咱们这些当老的来定!”
“只怕,孩子们翅膀硬了,当老的也不好管了啊!”李渊叹息着摇头,“我也不跟你卖关子,反正左近没人,你也别拿我当什么太尉,就当我现在还是李老妪,跟你混在晋阳宫内偷看美女!”
裴寂被李渊的话逗得哑然失笑。“那我可得抓紧时间,能跟你这么说话的机会恐怕不太多了。等入了长安,你先颁发给我一千顷地,两万贯钱。千万别跟我充什么公正廉明,害得我白追随你造一回反!”
“你就不怕把自己撑死!”李渊抬起胳膊,一巴掌将裴寂伸到自己鼻子底下的手打歪。“有那钱,我还得赈济流民呢。给你,你家本来就富得流油,何须再锦上添花!”
“一码是一码!”裴寂笑了笑,涎着脸把手又伸了回来。“大伙今天追随唐公,是为了天下公义。可公义这东西总不能当饭吃。但凡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有几个不是为了抢钱、抢地、抢女人。你看着天下群雄,无论扯着什么旗号造反,最终目标归结起来,不也是为了钱、地、女人三样好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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