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陈县是林令从一个姑娘口中听到的县名。
她自称在这个县长大,由于家境不好,很早就被送去学本事。教本事的先生脾气不好,背错一句书便要挨先生的耳刮子,可他教会了她傍身的本事,打那儿以后虽也尝尽世道冷暖,却很少是因为说得不好。
这个人就是赵宝船。
准确的说,是化名为赵宝船。
“我那先生最是严厉,可严厉的向来比好说话的有本事,不信你放眼到世上去瞧,都是本事不佳的人脾气更好。嘴里含着一箩筐好话,哄着捧着怕你不听他不用他,真有本事的人不这样,他是有人追着去捧的。”
“可惜这世上又有一种不公平,男人跑江湖,遇到难缠的客人顶多是受两句奚落赔几句小心,女子不同,那路是更难更难。”
“我师父无子无女,最初也将我视做半个儿,原想着认我做了干闺女,谁承想我那师娘怀孕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血脉之下,昔日的好和喜欢就变得极单薄起来。”
“你跟酆记那几个伙计也是如此吧?我听说,他们都是你们掌柜的家生奴才,只有你是半路被她捡回来的,内外远近总差一层... ...其实很多事情想开了就好了,我看你们铺子里的顾先生就很想得开,你们两个多在一处作伴就是了。”
“焦与他们今天又没叫你?”
她跟他说过很多话,从她可怜的身世到跟他的“同病相怜”,她一直在引导他,让他跟她和老顾亲近,暗示他们才是同类之人。
可他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人,虽然也因自己的不同独自闹过别扭,但他对姜梨和焦与他们的情感是纯粹而坚固的。门主没扔下过他,焦与他们虽偶尔言辞大意粗广,也从未将他视作外人。所以即便林令偶尔‘被扔下’‘被孤独’,也不会与他们以外的人成为更亲密的伙伴。
... ...
“你又受伤了?今天不听书了好不好,我给你点注安神香,你睡一会儿,我给你包扎。”
先沉派“地鼠”在乐安疯狂活跃的时期,林令时常受伤。那些恼人的,刀一刀就跑的小崽子们,林令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头疼。一个一辈子都在研究逃生之法的门派,在没揭开谜底之前,简直像一群上天入地的神棍,分明功夫一般,糊弄人的本事却是一流。
他受了轻伤,默许她点香,他说,“伤倒在其次,只是我们掌柜的心情不悦,她得了一个不能生气的怪病,越急躁越攻心。”
他承认他对她是放心的,因为这些不该对外人说的话,他会不过脑子的说给她听。一则自己本就说的似是而非,寻常人根本听不懂。二是,真以为她是曲沉茶馆里,有点神经质的女说书先生。
林令一直信任她到顾念成被救走的那天夜里。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柳玄灵是带着面纱的,她穿着南疆服饰,眼角有颗泪痣,身上有似浓还淡的花草香气。
跟所有人一样,他并未第一时间认出她,他追了出去,身上有伤,她明明可以杀他却留了余地。
他瘫倒在地,她惊慌失措地扶了他一把,他神志恍惚的去看她眼角泪痣,想起她之前说的。
“女孩子本来就是五彩缤纷的,今日在这儿描朵花,明日在那儿画个红点儿,你看我点在这儿好看吗?”
她指自己的眼角,后又像想到了什么,在他困惑地眼神下与他拉开距离,点在了眉心。
“你会描花瓣儿吗?”她说,“要不要来帮我添几笔。”
他当然不会给她添,可那双放大的柳叶眼却在那时刻在了脑子里,他记得它的轮廓,记得它卷翘的长睫,和悠长的眼尾。
那日她若在眼角点下那颗泪痣,应是与面纱之上的这双眼睛一模一样吧。
这是他昏倒前最后的意识。
后来就是老冯救了他,他伤势渐愈以后,第一时间去了曲沉茶馆。曲沉的人说她母亲病重,几日前就出城去了。曲沉掌柜吴正义不知所踪,小二觉得蹊跷,只有林令不觉惊讶。
她说过她想扒了那个尖酸刻薄的小人的皮。
看来已经言出必行。
他来到她住过的那间房里,隐约能嗅出一点残留的甜香。
她似乎只有身着南疆服饰时才会熏香,他在她房里坐了一个下午,想明白了很多前因后果。
其中就包括——门主是如何中蛊的。
下蛊需要时机,更需要时间,每一只蛊虫都需要一个钻进被施蛊者身体里的契机,这个机会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办到。
姜梨只对他们五个从不设防,就算是顾念成给的东西也未必会接,所以柳玄灵就给了林令一只荷包,说这包里有为人安神定气的草药。
她说,“这是我们老家的偏方,我也不知道具体有些什么,只知道是草药。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教我说书的那位先生脾气不大好,他有心悸的毛病,生气便会引发旧疾,我不知道这法子跟你们掌柜的对不对症,反正我师父带上之后很少再犯病了。”
林令拆了那袋子,倒出来,仔细查看,都是一些细碎的干草,甚至没有任何特殊的味道。他不知道那草叫铜钱丝,是诱引实心蛊的最佳良药。
他把荷包放到了身上,不知道那蛊虫是在他确认无误之后,嗅着气味爬到荷包里的。
他照例在她那儿听了一段书,她心满意足地看到食心蛊钻入了铜钱丝袋,蛊虫进入以后会先吃掉铜钱丝,而后才会在感受到饥饿之后钻进人身体里。
她说这样东西最好压在床头被褥底下,越跟人亲近越能治病。
五刺客进出姜梨房间是不会被怀疑和盘问的,他很自然地把荷包压在了门主床头,没告诉她,他为她寻了一个偏方。那段时间姜梨极度敏感暴躁,最忌讳听到治病二字,连付公子都不太敢触她的眉头。
再然后,便是一个无人察觉的过程,食心蛊吃光了铜钱丝,饥饿难耐,钻出荷包,穿破沉睡的姜梨的皮肉进入到了她的身体里。
而他,全程就像一个被随意操纵的傻子,若非阿南事后提到这种草,根本想不到这世间还有‘置丝引蛊’的方法。
痛苦和懊悔割进心里,原来门主吐的每一口血都与他有关,可是林令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向门主请罪,他抱了一定找到柳顾二人的心。他愿意以以死谢罪,但是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抓到那两个罪魁祸首。
可是很意外,她对他说过那么多次谎话,这次居然真的逃到了府陈县。
林令是在一间破庙里看到的柳玄灵,庙里亮着几盏孤灯,庙外是倾盆而下的急雨,林令进去时柳玄灵正靠在墙角小憩,没戴面纱,也没穿南疆服饰,她穿得极其朴素,身上有狼狈逃难的痕迹。跟在她身边的手下只有六七个人,有人认出了他,迅速摆出防备之势,相继拔出悍刀。
刀身出鞘的声音让柳玄灵蹙了眉,似乎料到今夜不会太平,缓慢睁眼,愣了一下,又似乎没想到追来的是林令。
烛火摇了两摇,雨大,风也大,林令把门带上,将视线落在了挨着柳玄灵放置的一卷草席子上。
那席子虚掩着,卷着一个人,人身上裹着一张破旧的棉被。林令在席子一端看见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衰败的半张老脸。
是被姜梨打伤的顾念成。
林令对着他迈步,柳玄灵脸色一变,迅速挡在顾念成跟前,急唤,“林令!”
林令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有一瞬间的不解。
南疆蛊师柳玄灵是以音色“摄魂”的。铃音做引,操控对方“神志”,传闻里她有一副柔美的好嗓子,他从未听过她用正常音色说话,得知她身份时也以为她的“粗嗓”是伪装。可她现在仍是低哑的“老妪”之音。
“我这嗓子损了,好不了了。”她笑得苍凉。其实可以不说实话,用她的衔音灵半真半假的糊弄几招几式,再找机会逃走。可是不知为何,很想让他知道她的惨况。
也许是想让他对自己念几分旧情?也许...暗中期盼过他对她的不同。
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若是也赶尽杀绝,她只能是死在他手里。她想赌他的不忍心。
林令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柳玄灵感觉得出来,他并不信她。一个被利用欺骗过多次的人,不可能再对另一个人存有信任。
“真是。”柳玄灵自嘲一笑,竟生嗔怪,“难得说点什么真话。”
她若嗓子未损,就不会在山月派暗袭乐安那一夜无所作为,若未损,大却灵也不会丢下她不管不顾,更不会被趁势追杀她的玉陀螺追赶的丧狗一般。
她说,“你要杀我吗?”
林令说,“是。”
“也要杀老顾?”
“他背叛了门主,我也是。”
他有张很干净的脸,眼型偏长,有点狐狸眼的征兆,眼里却没有狡猾。他总是很真诚的待人,便如现在,也是如此直截了当。
这样的林令总让柳玄灵想到“澄澈”二字,心里生出几分晦涩难明的情绪,她说,“这不怪你,是我骗了你。”
“所以你要付出代价,我也是。”
柳玄灵笑问,“你恨我吗?”
林令看着她,将手握到了剑柄上。
他用剑的方式跟姜梨如出一辙,右手抽剑,反臂于肘。姜梨是最好的师父,教会了他最快的身法,最利的剑。柳玄灵的人率先冲了上来,烛火被剑锋打乱,乱战之下他不计任何代价的切断了几颗头颅,身上有刀伤,有剑痕,但是那又如何,他甚至有意让那血流得更多,让自己更疼。
他想还门主的债,想用自己的血和痛,还她所受的食心之苦。
庙外另有一波人马疾驰而至,有人破门而入,加入战局。
林令下意识与对方交手,那人退了一步,似乎不想与他正面交锋,林令持剑而立,看清来人是一身繁复大袍的玉陀螺。
“林爷可是来杀我师妹和顾念成的?”她对林令巧笑,生就一张冷艳浓颜,素日神情淡漠,有花无叶,颇觉沉闷,此时生动起来反而有副妖娆模样。柳玄灵只有一双眼睛受看,跟她一比,就成了无色无味的邻家姑娘。
玉陀螺自认比柳玄灵更有姿色,柳玄灵能哄得住林令,她认为自己亦然。
她对林令说,“柳玄灵暗中与顾念成合谋,已被师父知晓,山月派如今要清理门户,处置叛徒,林爷若是也想拿她,正好可以与我联手。”
玉陀螺不想在这时与林令起冲突,打不打得过林令是一回事,伤了林令,姜梨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柳玄灵听后冷笑,“师姐倒是惯会动这顺势而为的脑筋。”
“师妹就是因为太看不懂局势,错跟了顾念成,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嚣奇门的人轻易动不得,山月派这次敢进乐安,无非是因姜梨中了蛊。谁人不知那是位睚眦必报的主,玉陀螺不想招惹麻烦,只想借着这次机会杀了柳玄灵。
她死以后,她就是下任掌教的唯一人选了。
“我不跟你联手。”
玉陀螺懂得审时度势,但她不懂林令。
林令不认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说法,对他而言,善与恶,好与坏只在于对方是不是姜梨的对立面,只要是,就是他的敌人。
柳玄灵控制不住的笑了,为他傻气的执拗,也为他的黑是黑、白是白。
“帮你省些力气不好吗?非得打得这么鸡飞狗跳!”
林令直接动了手,三方混战,玉陀螺对林令的决定极其不满。林令却并非在谁身上都爱浪费口舌。
顾念成在草席之下悄悄睁开眼,烛火昏暗,已经被剑锋乱掌吹灭了几盏,他迟缓地在席子的遮掩下挪动,想要趁机破开一掌,蹿到庙外。可是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他的打算,姜梨那一掌太狠,若非柳玄灵用内力给他续命,他那日夜里就死透了。
如今的局势也不大好活,林令和玉陀螺找过来了,玉陀螺不见得会把他放在眼里,更想要的是柳玄灵的命,但林令不一样,他一定会要他的死。
柳玄灵对他这个师父倒是真上心,拼尽全力将战局拉远,可她自身难保,已经做不了他的护盾。顾念成决定自救,不动声色地从草席一端,拧着后背向下挪动。
他得趁柳玄灵还能招架之时,赶紧逃离这个危险之地。
玉陀螺跟林令战了几个回合,都是平手,她不喜这种艰难的纠缠,林令功力与她不相上下,身法招式却过分端正,而她另有‘歪门邪路’可走,假意踉跄,在林令持剑攻来之时,侧身一转,借惯性伸长一掌,攻向其左臂。
林令不知内情,以肘格挡,身侧却在这时冲出一人,抱着他就地一滚,饶是反应迅速,也被玉陀螺自五指之中伸展而出的毒刺蝎尾划中。衣袖之上留下五道黑长指痕,细看竟有腐化之相。
柳玄灵劈手裁断衣袖,那截碎布便化为了一屑尘灰。
“这毒寡妇手上有五根蝎刺,扎到肉里便腐了。”
柳玄灵深知玉陀螺的套路,反身挡在林令身前,戒备地瞪着玉陀螺。
林令眼中又见困惑。
她为什么要帮他?
“哟,这会儿想起护着你的小情郎了,也不知人家买不买账。”玉陀螺面带讥讽的看向柳玄灵,“想卖他的好,让他助你逃出这破庙?林爷。”玉陀螺眼风如丝,绕向林令,“她生的那般平庸,又那般骗你,不会就为这一招一式记了她的好罢。你身边若是缺人,不如要我,我伺候的可比她周到多了。”
林令仍在不解柳玄灵的做法,没看到柳玄灵眼中骤然迸发的怒意,她爆发出一声“粗喝”,声势之壮,几乎让林令抖索了一下。
“你说谁平庸?老娘光凭一双眼睛就能颠倒众生,岂是你这种浓粉俗面之人可比!”
她自恃美貌,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自己就是最好看。玉陀螺瞎眼嘴破,少时便常用平庸二字‘栽赃’于她,她怎么忍得了!
玉陀螺脸色一变,谁是俗面?“中人之姿,偏要以倾城之貌自诩,说到头里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你本来就一般。”
“你才一般!你等着,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局势忽然开始走偏,一直避开玉陀螺攻势的柳玄灵徒然生了力气,一招一式都在拼命。林令看得楞眼,并不知她这般在意容貌,想到之前自己也曾说她一般,她没如现在这般气火,多半是为了顾全大局,不跟他闹翻吧?
她们斗得极厉,两边人也打得极狠,林令反而落单,孤单之下眼风一转,忽而察觉到一颗花白头脑袋在贴着墙根游走。
他走得很慢,半边身子贴在墙上,谨慎观察周遭动静,转头之时,好死不死与林令的视线对个正着。
林令剑风一转,冲身踏步,正好在这空闲里杀他。柳玄灵恰在这时注意到移动的林令,脚下一个纵跃赶去拦阻,玉陀螺同时跟进。
顾念成离庙门只有五步之遥。
柳玄灵两面受敌,极是艰难,顾念成在她身后左躲右闪,眼见林令寻出空当,要一剑刺入他心口,忽然一把捞过柳玄灵,抵着林令的剑尖推了过去!
一贯猩红溢满血槽,林令愕然注视手中长剑,他一剑刺穿了柳玄灵。
顾念成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玉陀螺惊讶之余嗤出一声大笑,柳玄灵看向顾念成逃走的方向,心中一片荒凉。
原来她从头到尾都不是他口中,亲如一家的弟子。原来他根本没视她为女儿,可是就算他不推那一下,她也会挡在他身前啊。
既然已经装得那么像了,为什么不装到她死?
“万不得已时刻,一切都可舍弃。”
这是他一直告诉给她的话,她以为这个一切,指得是除他们以外的人,却原来,自己也在其列。
她怅然地看向林令,握住了他握剑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外面的夜雨落到了手背上。林令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听到柳玄灵说,“傻子,你伤什么心。”
她最会看人脸色,过去在外面跑生活,旁人对她是恶意还是善意,是真情还是假意,一眼就看得出来。除了顾念成,那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让她认识到真相的人。林令跟他一比,干净的像一杯不染杂质的水。
他不懂掩饰,不懂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干净无害的男人,是旁人给了他一点好,就会记下的人。
她说,“我本就是你要杀的人,他帮你办了你要办的事,该觉得轻松才是。我刚才救你,只是看不惯玉陀螺,难不成还以为我是帮你?你别忘了,是我利用你让姜梨中蛊,若是没有付锦衾,她这时早就已经死了。至于乐安那夜,我没对你下狠手,只是因为我没力气了,我急着带顾念成逃走,担心你们的人追上,否则就算是你——”
她想说些狠话,可惜愈到最后,愈不想让他真的就此恨了自己。两行清泪划下,暗红色的鲜血从腹部洇出一大片血痕。
“玉陀螺有句话说错了,我不是选错了时局,而是没得选。我是顾念成带大的,跟姜梨与你一样,手把手教习武艺。他对我好一分,我便想用十分去还。但我跟你又不一样,你还的有回报,姜梨在意你。”
她的体力已经无法让她继续站立,林令随着她跌坐在地,他不懂,不懂这种复杂的“情义”,他跟门主也好,跟焦与他们也罢,都是坚定站在一起的人,他们不会倒戈,更不会将彼此推向谁的利刃。
可是这世间情感似乎比他认识的复杂得多。
他无法消化这一刻的感受,也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她死在他剑下,即便没有顾念成那一推,不也该是这样的结局吗?可他心里居然生出了不该有的难受,他迟钝地看她,不解地看她,他说宝船,“其实你该在茶馆说书。”
她的故事讲的那样好,若没卷进这场纷争,若他跟她是真的在乐安相识,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看着他笑了,笑得浑身发抖,泪水如注,她说林令,“你喜欢过我吗?过去没喜欢,现在也别喜欢了,人的命,天注定,我不悔。若再重活一次,我还是会在我师父端来那碗热饭时跟他走。我过够了那种讨食求存的日子,我想活得体面,想做自己的主。”
可她有一个不该,不该心软,不该不懂一个人想做自己的主,就要抛下一切的道理。她师父教过她,她没学懂,也没学会。
她还有一个不忍心,就是林令。若是足够狠心,那夜他带着伤追过来,她就该杀了他。
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旧色,阔出了乐安城的一景,那景一路延伸,扎进一家叫做曲沉的茶馆。有人入画,有声入耳。
“你声音一直这么难听吗?”
“我不难听!我号称人间百灵鸟。”
——
“我长成这样还配不上你?”
“你长得都没我白,我喜欢白的,而且你也没有多好看,脑子还有点问题,每天都乱吃药。”
——
“我也没说喜欢你,就是觉得你人挺好的,想报答报答你。你看你这个手,又流血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不让我喜欢我不说就是,生什么气啊。”
——
“那书还听不听了?今日于秀才就要大战无头鬼了!”
最后一帧画面,是在春令节那日,她缠着他陪她去买花瓣,明知道先沉派埋伏在巷口,特意带着他朝深处走。
他抓起一捧花瓣,说宝船,桃花最香,你刚才不是说要买来酿酒。
她楞在原地,不过随口一句借词,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上。
“可是桃花最贵,我没有那么多钱买桃花。”
他说我有,“姑娘酒最矜贵,该用最好的花瓣去酿,我买给你,你多给我说几场书就是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就叫好吗?”他疑惑不解,“你不是也给我包扎伤口了吗?”
“我对你好,你就会对我好?”
“当然,这叫知恩图报,旺儿都知道这个道理。”
花间少年展颜一笑,就那么狠狠撞进了心里。
又酸又痛。
柳玄灵捂住腹部伤处,知道自己没时辰了,她从泪眼里去看破碎的林令,抬起染血的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可惜大限已至,连同心底那句‘其实我说喜欢你,是真的。’一同随那只来不及触到脸颊的手,落了下来。
胸口跌进一个沉闷的重量,林令浑身一震,彷徨地垂下眼。
他仍是不懂什么叫喜欢,但他至少将柳玄灵视为过友人,一个很想在闲暇时刻,可以走动,可以说话,可以一辈子都有来往的人。
也许这样的人,发展下去会成为喜欢,可惜他们都没有走到这一步。
他茫然地扣住她的手。
他恨柳玄灵的狡诈欺骗,但是他不恨曲沉茶馆那个胡乱吃药,瞎给自己治病,吐着一口白沫,自己给自己掐人中,又带着一口烟嗓说书的女先生。
他说宝船,自此以后,再也没人给我说书了。
他说你恨顾念成吗?我帮你杀了他。
一声长啸穿透了整片雨夜。
雷雨之夜的空音格外漆沉,如平地掀滚的巨浪,浩大而来,直入胸腹。逃跑中的顾念成捂住心口,跌撞在雨地里呕出一大口血。原本已经带人离去的玉陀螺足下一顿,慌忙控住心脉,扭头看回破庙方向。
“他发什么疯?!”
跟在她身后的山月派弟子,由于经受不住这声扎如心腹的浑厚之力,已有半数死在当场!
其忍闻声一震,迅速看向破庙方向,他把林令跟丢了,兜转数日方在这声长啸里寻到踪迹。
他迅速调转马头,雨急,马蹄声更急,数十匹快马循声而来。顾念成感受到震动之声,一把拽住了玉陀螺的脚踝。
“嚣奇门的人快到了。”
“我当然知道。”她正要离开此地。
“带我一起走。”顾念成撑着气力道。
玉陀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师妹刚死在你手里,就算她的死衬了我的意,也不是你的功劳,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我自有好处给你。”顾念成喘着粗气,今日若被留下,必死无疑。
“好处?”玉陀螺一脚踹开顾念成,“你的人让姜梨收了,连帮你卖命的人都没了。我可不是那没脑子的柳玄灵!”
“那琼驽鼎呢?!你对天机阁的琼驽鼎也没兴趣吗?”
玉陀螺的脚越过了顾念成,山月派的人在他面前一哄而过,滂沱的雨声像踩在心里的鼓点。顾念成一瞬不瞬地盯着玉陀螺渐去渐远的背影。
“把他扶起来。”
几步之后,玉陀螺丢下了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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