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的意思,是将此事控制在江湖,龙脉关乎江山社稷,不宜牵动太多。江湖人杀陆祁阳,传到外面顶多是江湖之争,朝廷若是动兵,各种揣测便会纷至沓来。”
十里亭外布青竹,这里是距京城最近的一处城外私宅,宅上无匾,不知是谁家这样豪气,只因看重了一地四季竹,便造府建宅,做了一户竹园。园中赏心亭内坐着两位公子,一位玉冠在头,软缎云气锦在身,正在倒茶。
另一位一袭月白长衫,外着竹青薄锦氅,江怀序倒完茶后向对方面前推了推,飞角檐亭遮住了灼日,也压下了一片阴影,那位没接,在阴影处“乘凉”,瘦长手指一颗一颗拨弄着盘在掌心的白玉佛头。
“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亲耳听到这个消息?”
江怀序每次见付锦衾都觉得压抑,这种感觉不是年纪亦或是身份给与的,而是与生俱来的气势,他坐在那里,他与他身份相当,依然“矮了半头不止”。
“这是陛下的意思。”江怀序道。
“要跪下接旨吗?”对方交握手指,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我知你对朝廷有怨。”江怀序说。
“你可别往我头上戴帽子。”付锦衾看向亭外青竹,“付某一介江湖客,何敢有怨。”
“你岂是寻常江湖客。”江怀序叹息。天机阁,又岂是寻常江湖第一阁。
天机阁原身圣武神机营,是专为大启朝廷制造兵器的特殊部队,此营能人辈出,除兵器遁甲以外,更有善于布置机关暗道的强手。大启六年,神机营领主奉命隐入江湖,修建龙室,铸琼驽鼎为钥,终生镇守龙脉。供驽鼎于龙首,便是当时的上渊。龙尾在北,内藏大启财库军需,便是现在的乐安。龙头龙尾不相见,寻得龙首,寻不见财库,寻见财库,难得驽鼎。两处重地机关重重,可谓滴水不漏。
最早一批天机阁弟子全部来自圣武神机营,后皇室忧心他们拥兵自重,便来了一次大换血。待天机阁扎根于江湖之后,逐步将人撤回,仅留天机阁主一人收徒立派,并签下生死令,龙脉一事除历代阁主以外,不许第二人知晓。
在此之后,便是漫长的百年岁月,天机阁成为了江湖第一大阁,也在历久参悟之中将驽鼎养成了提升功力的至宝,却又因此招祸,致使天机阁陷入夺鼎危机。好在历任阁主守鼎有道,付锦衾直到接任阁主之位,才知道他们真正要守的是龙脉。
而事情若是仅止于此便也认命了,偏偏又让他知道了另一个真相。
原来当年付家含冤流放,只是付相与圣上联手布的一局棋。朝廷要清君侧,必须使忠臣下狱,奸臣入场。一场诱敌深入,天机阁出了力,付家尽了忠,付家幺子“意外”被天机阁主看重,收做弟子,掌权天机。而这一切,也在大启皇室算计之中。
天家一早就想让朝廷子弟接管龙脉,一来此处是要职,不便随意托付。二来官门子弟九族在京,一旦生出反心便获罪满门,更容易挟制。
付相平反之后,京里便传下口谕,称天机阁后继有人,朕心甚悦,不知伯信意下如何。
看似以字相称,仿佛老友,又不忘提醒付相,此乃天恩。
如此一道恩威并施的口谕下来,付相纵使心有不愿又能如何?再之后便是立碑祭子,付严继亲手将儿子放到了注定孤苦一生的位置,再也没有回头。
付锦衾对付相有怨,对天家则是有恨,恨和怨在江山社稷面前,又成了必须缝进心里的疤。
江怀序是聪明人,知道不能在这时触付阁主的眉头,缓和语气道,“你亲自过来,不也是为了亲口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动兵吗?”
付锦衾信手转着面前茶盏,晃碎一手水光。
“你知道四十年前,兴兵造反的周新知吗?”
江怀序脸色骤然一变。
付锦衾说,“当年周新知为朝廷夺回九州失地,大权独揽风头无胜,于皇家盛宴之日起兵谋反,后被骠骑将军曹淮南拿下,九族被斩。其子周正阳下落不明,追随周新知的一小部分乌金卫也不知所踪。”
江怀序自然听说过这件事,“当年周家被灭之时,周正阳才十五,大内追查多年一直没有收获,久而久之,便以为这人死了。”
他问付锦衾,“那陆祁阳,便是周新知之子?你是怎么知道此人身份的。”
“我幼时在家喜欢翻看旧时卷宗,记得周新知当时不仅谋反,还自制了一块玉玺。此玺以玄武为头,蛟龙做尾,当时只做了私印大小,原本打算登基之后再原样做大,不想兵败成空,至死未能如愿。”
“这玺后来也不知所踪了。”江怀序也想起了这桩事,“难道是——”
“被周正阳带走了,薛行意说他之前与人交手,碎了块玉,后来打磨了一块原样精铁,将印子烙在了腕心。我看了那烙印,与当年周新知制下的玉玺一模一样。”
江怀序短暂出神,“算算时间,年纪也对得上,这人够能熬的啊,竟在江湖藏了整整四十年。”
付锦衾说,“他虽是武将之子,却不是自幼习武,反而身单力薄,没有武学根基。九族被斩之时,身边只有一队残兵相护,第一时间要做的,自然是保全自己。不过此人也算勤勉,四处拜师学艺,刚入江湖就遇到了四处游历的猎魂掌冯萧何,他从他那里入门,学成之后便将他师父杀了。”
“弑师?”
“不止一个。”付锦衾说,“他疑心极重,谁也不信,一旦掌握精髓就会将教他的人杀死。乌金卫负责埋尸,倒也没被什么人发现过,只是如此以来出身就差了一成,陆祁阳继位武林盟主之时,最被人诟病的就是他不是氏族大派的出身。”
江怀序听得摇头,“他爹居功自傲,他儿子狂悖嗜杀,都不是好东西。他爹死得可不冤,当初圣上要收兵权,就是因为他们乌金卫不听回城诏令,杀战俘,掠妇女,吃喝享乐大把敛财,行径与土匪无异。京里连下三道铁令才将人召回,他竟干脆反上朝廷。再说这个陆祁阳,蛰伏四十余年练就神功,集三十六派之权,就是为了巩固势力,再次造反?”
“他没那么大妄念。”付锦衾说,“陆祁阳这个人其实非常务实,起点低,钻学武道之时已过了最佳年纪,成就无上之境,更是已近花甲之年。当年护送他的乌金卫,大多已经老死,他自知没有改朝换代之能,苦练神功,集权在手,只是要夺琼驽鼎。鼎身为钥,我猜他应比薛行意更早知道龙脉一说,不过他夺鼎不是为财,更不是为军库,而是要毁了大启龙脉,断了皇族气运。”
江怀序恍然,“所以他一开始要对付就是天机阁。只是嚣奇门主总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深知姜梨不除必有后患,于是引动三十六派,却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使当年雾宗一战被翻出。”江怀序说,“这陆祁阳想必现在十分后悔吧,一个十岁的小女娃,带着十六弟子突围而出,十载生杀,最终成了他最大的对头。”
付锦衾压下眼,眼前仿佛跳出一个小孩子,手握鬼刃,浴血而生,有最稚幼的脸,和最锋利的剑。
“她活得很难。”
“什么?”江怀序没听清。
“我是说,乌金卫虽不成军,却留了一批精铁连驽和大量火药给陆祁阳。”付锦衾说回正题,“火药用于炸毁龙脉,连弩用以对抗天机阁的机关骨,你方才说得没错,他没想到引动三十六派会走成今日局面,可一旦我们联手围攻天下令,这些连弩和火药便会用到这场大战之中。”
江怀序说,“你请旨调兵,就是想让南营铁甲卫提前找到这批火药。届时不论陆祁阳用他对抗众派合攻,还是炸毁龙脉,都是一场虚空了。”
付锦衾嗯了一声,“南营铁甲是军备营,对火药属性更为熟悉,且这批火药必定还有军队留守。门派尚且生生不息,乌金卫怎会不留脉留根。南营铁甲是大启精锐之师,常年作战,会比我们更适合完成这件事。”
“可知火药藏在何处?”
付锦衾看向东北方向,咬字轻叹,“莲生岭境,雾生山。”
“他把火药藏到了雾生山?”
“雾生山有一盘龙密道,龙石为壁,坚硬无比,他当年屠上雾宗,一是看重了九影心法,二便是要这座可供藏备火药连弩之地。他派人镇守雾生山,就是要保护这些火药。”
江怀序摇头又叹气,“没点脑子都不敢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了,同样都是爹生娘养,我怎么就没这些心眼呢。”
付锦衾看了江怀序一眼,江怀序被他眼中冷意看得一骇,猛然想起他十二岁后便“没了爹娘”。江怀序跟他本是发小,当年乍听付锦衾死讯还哭晕过去几次,之后年年上坟,鬼月烧纸,长大成人之后才知他尚在人世。又因两人是幼时之交,有少年之谊,成为了付锦衾联络朝廷的中间人。
“我这就派人去请旨,可你也知道,这些事说到最终也需要证据。若是单凭你一番分析...”江怀序踟蹰。
桌上掷下一片乌金甲胄,付锦衾来此之前便去雾生山探过底。
江怀序抓起甲胄即刻唤人。
他这里有专门向京里报信的传信官,一匹快马三日路程便会有新的旨意下来。
付锦衾转而看向竹林深处一片“红海”,江怀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事情说通了,心里也轻松起来,笑着介绍道,“是四季竹上的祈愿符,这竹子四季常青,仿佛不入轮回,凡人一生三餐四季,无端多了神仙竹的称号。后来不知听哪个老道士说的,在竹上系上祈愿符,可保世间痴情男女白首不离,永世好合,我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这些就在,我没舍得摘下,府里那些丫鬟也常偷写了情郎和自己的名字挂到一起。谁跟谁是一对儿,我看一眼便知。”
“小孩子玩应儿。”付锦衾笑了一声。
“谁说不是呢,可也邪门,挂上去的个个儿都准。”江怀序指着其中一条褪了色的道,“那是城中刘记当铺的三闺女挂上去的,她看上了一个书生,她爹嫌穷,死活不允,亲事都给她定了,没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嫁给了书生,现今孩子都考上秀才了。还有那个,张家铺子的小伙计,看上了李家钱庄的打杂丫鬟,张李两家不合多年,也是说什么都不肯放人,现在也成亲了,张家和李家也因为这事...”
“给我一张。”付锦衾打断了江怀序的唠叨。
“什么?”江怀序仿佛重听。
半盏茶后,四季林里飘出了一条崭新的祈愿符,符上字迹不多,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名字。
江怀序神色古怪的看着付锦衾,觉得不是他中邪了就是他自己疯了。那么寡情的一个人,居然想跟一个人永生永世?
他困惑地太投入,以至于付锦衾朝他看过来时来不及收住表情,只能没话找话的问,“你在我这儿吃午饭吗?”
回答他的是折玉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侧转过身,折玉顾不上有外人在侧,口中急道,“阁主,盗门老祖开了鬼市,竞卖并将书阁地图。付姑奶奶带人去了,姜门主,也去了。”
江怀序听得一惊,地图在这时现市,明显是有人暗中操纵。
“走。”
付锦衾只说了一个字,折玉立即出门牵马,江怀序追了几步,眼见他们绝尘而去,连片衣角都没拉住。
那陆祁阳是不是也去了,这事儿是不是要乱套了,鬼市为什么会在这时闹起来。
江怀序越分析越没底,彻底在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身后偏在这时传来一道声音,“倒难得见他这般行色匆匆,真是稀奇。”
江怀序惊魂不定地回首,望见一身暗纹流动的银鱼白深衣,和一队随在身后的长行。此人戴着面具,可供欣赏的内容并不多,江怀序跟他认识时间不长,原本没有好恶,但他用这种方式“吓”他,难免令他生出不满。
“你走路怎么没动静?”
那人眼含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有没有可能是你武艺不精,耳力不行。”
“我自是不比你们这些人精,若要比拼耳力。”江怀序指向付锦衾离去的方向,“那位刚走。”
那人没说话,江怀序等了片刻,实在跟他没什么话聊,随口问道,“你在我这儿吃饭吗?”
那人说吃。
江怀序盯着他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对眼睛的面具不客气道,“你拿什么吃?”
“嘴。”他是戴着面具,不是没长嘴。
他们看向彼此眼神都在怀疑对方有病。
江怀序皱着眉头继续向前走,心里仍然愁着突生的变故。
四季竹上祈愿符翻飞,一张新系的符带在两人眼前翻了个身。
江怀序没注意,对方收起手,敛衽的同时在付锦衾“身侧”看清两个字。
姜梨。
听上去有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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