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瑶等人一直守在山脚,待付锦衾姜梨下山后,便朝雁北一带而去。
身后追兵是稍缓一步追来的,看得出来下令者茫了片刻才回神。付锦衾他们跑得并不快,至少不是逃命的姿态。身后几队人马原本是并驾齐驱,后来进了密林便在眼前散开,有行大路,有走窄径,天下令的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能分散追赶。
马蹄穿过白夜冲进零星星斗的夜里,天下令的人追不到踪迹,尤其进山以后,黑风浓草,很快就在林子里迷了路。
付锦衾寻了一处空置的猎户人家歇脚,翻身下马,第一次没等姜梨。
房内还算干净,应是前几日刚有人住过,折玉听风简单擦扫,姜梨等人随后进入。
“你没事吧?”她寻到坐在桌前的付锦衾,猎户家里只有豆豆灯,火苗太小,灯盏太低,付锦衾的脸大半隐在暗处,姜梨担心他的伤势,起手要去探脉。
陆祁阳的天威掌有震天动地之威,姜梨只迎了半掌已是内息大乱,付锦衾承了两掌,不可能没有受伤。
“姜门主若是还有力气,不如自我调息一番,付某身体无恙,用不着姜门主操心。”他搪开了姜梨的手。
姜梨因他的称呼怔忪了片刻,她知他对她有气,气她冲动,不该来鬼市。他为她部署谋划,一身风尘赶来救他,她是个明理的人,他有气可以撒,她也愿意承。
姜梨说,“我只是想救付瑶,没想到会惊动陆祁阳。长明山密林小径甚多,我自问比他熟悉,没想到他能追上我们。”
“你没想到的事可真多。”付锦衾冷笑,“既然想不到,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你不听,付瑶不听,就连薛行意也自作主张!”
“薛行意?”姜梨错愕。
“不然你以为今日布局从何而来,鬼市有图的消息由谁传出?”付锦衾很少这样发火,沉着脸冷着眼,一条一条捋顺给她们听。“三大派自作聪明,设局于长明山,引你我与陆祁阳一战,再在双方力竭之时群起合攻。他们不想出力,却想吃白捡的甜头。陆祁阳进鬼市,是为引天机阁的人入局,三大派以为他身边没有助力,是下手的最佳时机,不知从彭轻涤等人离开羽西开始,便中了他的计。”
“他是在用这个方法,测试身边护法是否存有异心?”付瑶反应过来。
“薛行意他们一直是陆祁阳的左膀右臂,剑宗一事后,薛行意将冯时蕴等人推了出去,借以表示衷心。陆祁阳拿不准虚实,又没在薛琢身上看出端倪,自然不会放心。他故意空下无胜殿,就是要看他离开以后,薛行意他们会不会折回去救薛琢。”
“可若照此说来,三大派当时也在长明山,你既已经来了,为什么没见他们出手。”
“因为薛行意没来。”付锦衾眸色似冰。
也不会再来。
一旦证实他有反心,陆祁阳就会对薛琢严加看管。此刻的薛琢,想必已经被陆祁阳关押到其他地方去了。薛行意找不到女儿,定不敢反,他不敢,三大派敢吗?三大派没了胜算,大青龙寺那几人如何会动。
“所以你不让薛行意他们擅动,就是担心陆祁阳会对薛琢下手。若他老老实实的按照你的安排,本分等到大战之时里应外合,既能保住薛琢又能杀陆祁阳一个措手不及。而我们。”付瑶悔之不及,“如果我没去鬼市,姜梨就不会来救我,姜梨没有动作,三大派的计划就不会成形,薛行意也就不会冒险回天下令。”
付瑶这方知道付锦衾不让她离开乐安的原因,她说是我糊涂,“不该不顾你的叮嘱冒然夺图,姜梨是被我连累的。”
付锦衾这方将视线落在姜梨身上,“我正要问一问姜门主,鬼市一行,是为付瑶,还是琼鼎鼎。”
姜梨正在自悔这次行动,听到付锦衾的话后猛地抬起眼。
付锦衾说,“乐安无鼎,那鼎又在何处?天机阁旧址虽毁,以我的性子,有没有可能反其道行之,仍然置鼎于上渊。姜门主复仇心切,雾渺宗之仇素来不愿假他人之手。是我偏要管这闲事,弃简从繁,周旋在几派之间。姜门主想是看累了,觉得我这些法子不够聪明,不愿再在局中纠缠,不如自己取驽,利落干脆。”
“我没这么想。”姜梨摇头,“我之前确实一心取鼎,今次一遭只为付瑶。”
“若为付瑶,为何浪费时间去刘弃弦那里取图,若你早一步下山,怎会遇上陆祁阳。两方开战在即,此刻生出变故,必然是局。你当真不知道凶险吗?”他替姜梨说出答案,“不是不知,而是想冒一次险。”
“我是想过它或许在上渊!”姜梨被他逼得无法,“可我当时确实更担心的是付瑶,不放弃琼驽鼎,是因它确实是结束一切最简单的方式,不用调用人手,更不必你四处奔波。”她怕他们会死,之前她肯孤注一掷的拼,是因这世上没有让她愿意继续活下去的人,现在想留,留不住自己便保住他们。
“所以无论我做多少,你都不曾放弃这条捷径,无论我做什么都抵不上一尊琼弩鼎。你觉得相比这些计划,它才是更保险的选择。”
“我不全是这个意思。”
“不全,也不死心。”
两人针锋相对,姜梨觉得自己被付锦衾逼进了一条死胡同里,分明很多事情不是这么想的,他一逼问她就乱了方寸,便如琼驽鼎,她心里只有两分惦记,被他一激却仿佛真是一心扑在这上面。
她尽量平心静气,心里却是越加不平,“我知你心里有火,也知不该犯险,可我不是关心则乱?方才我便说了,我暂时没有夺鼎之心,你说的那些不过是从我脑子里闪过的一个念头。判案尚有轻重,割破点皮就判死刑,你问问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话毕催促付瑶,“赶紧给你弟看看,是不是命不久矣失心疯了,满嘴都是糊话!”
“糊话?”付锦衾咬牙,“此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到你这里就成了皮毛小事。我体谅你少时便有疯症,脑子不清,冲动蠢笨,可也不是时时事事都愿与你去收拾烂摊子。薛行意这条线断了,你可知会损失多少谋划?三大派不敢出手,拾荒山三人见风使舵,十把攻城之弩断了九把,你好大能耐!”
“我可曾说过我要用他们?!是你引我进三十六派,是你不肯把鼎我,我才退而求其次!”
争吵声一瞬间停滞了。
姜梨一急就会口不择言,重话一出自己便先楞住了。
“如此说来,倒是付某一厢情愿了。”他在她心里先是旁人后是其次,一直强调自己的仇自己报,他又何必掺和进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辩解的苍白,眉头攥到一处,她这一着急就什么都往外冒的坏性子一直改不了,她站近一些,语气尽量和缓,“这次是我不对。”
她想止歇,而他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这次他考虑的问题不再是两人之间,而是利益权衡。
姜梨看见他一手握拳,扣了扣眉心。
“姜门主既然一心在鼎,你我两派的合作就到此为止吧。你我有共同的敌人,本是最合适的盟友。可惜你戾气太重,仇恨太深。我长久收拾残局,疲累无比。今次一子棋错,我救不回来,不能再让天机阁与你犯险,必须提前撤身出来。”
“什么意思?”姜梨不可置信。
浓长深夜只有一盏昏黄烛火,教人看不清,心绪烦,满心满眼都是压抑沉重。姜梨忽然觉得心慌,几乎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话。
可她无处可躲,他也不肯放她。
“你今日说出心中所想,我便也交你一句实话。你拆屋夺鼎,乐安被你闹得鸡飞狗跳,我不忍杀你,自然要想出应对之策。恰逢陆祁阳屠进三十六派,我便借雾宗一事顺水推舟,与你走了一趟江湖。天机阁原本就要陆祁阳性命,不完全为你,两派合盟,一能借你嚣奇门掩住天机阁踪迹,二能断去你夺鼎之心。可如今你不听使唤,惹动局面风向,再与你们纠缠下去,天机阁必损。”
他说姜梨,“我承认自己在你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思,可是这些与天机阁和琼驽鼎比起来,不过是一时之念。商人重利,知道什么时期该做什么样的取舍。”
这是付锦衾第一次对姜梨说重话,他对她从来都是体谅,即便气极也没说过这样断情绝义的话。姜梨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付锦衾,若他此刻斩钉截铁,她反倒怀疑他是故意逼她,偏偏那双眼里并非全是果决,他有不舍,有惋惜,也有不得不做的取舍。
他不遮掩情绪,逐步向她走近,“你实在是很合我心意,我亦有过贪念,想过既定天下又得美人,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许你之前就是对的,你我原本就该乔归各路,好在现在不算晚。”
姜梨向后退了一步,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变故,她说,“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跟你道歉,若是没有,我可以再说一次。”
付锦衾没说话,她心里便极慌,他要的不是一句我错了,而是整个大局。
他为她顺了顺长发,“之前说要跟我断,就是为了不连累我。那时便是个贴心的丫头,偏我不肯放手,该我道歉才是。只是阿梨,之前不忍连累,现在也别连累了。此局输势已定,天机阁必须保全自己,下一步姜门主借用三十六派也好,孤身应战也罢,都与天机阁无关。你们闹得越大,我们越得脱身。”
他冷静的近乎绝情,姜梨不知他是气狠了还是真是如此打算,她没办法思考,满眼都是震惊。
“师弟!”就连付瑶都看不下去了,她不理解他的决绝,如果只是因为鬼市这场,分明是她不听吩咐在先!
姜梨慢半拍地抬眼,“你真是这么想的?”
付锦衾神色不变,如她初遇那日,浅淡疏离,“倘若姜门主意外得胜,付某同样感念你为我派拔除祸患的恩情。”
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回到了原点。
姜梨脑子空了一瞬又一瞬,他把路堵得那样死,她连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说好,每说一次便退一步,“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做纠缠。”她退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此一别九死一生,姜梨不要付阁主感念什么恩情,惟愿你今世安稳,下世安好,生生世世,富贵平安!”
深夜之中跑出几乘快马,身后是孤火摇曳的荒院,付瑶在烛下来回踱步,不知付锦衾今日发的是什么疯。
她说,“你分明是在意的要死,为何非要赶她走。真跟她江湖不见了,我看不用别人替你着急,你自己都要去了半条命去。”
“鬼市一行是我错算,不该不听你的吩咐,你有气应该冲我来,何苦找她麻烦。”
“你为她付出多少筹划多少我会不知?你,”付瑶看着付锦衾上扬的唇角一怔,“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知我爱钱,便只愿我大富大贵,决口不提婚缘美满,再结良缘。我与她不成,她也不肯我与别人成。她这般看重我,我怎会笑不出来。”
“我若是她便祝你孤独终老!”付瑶大义灭亲。
他似觉奇怪,“师姐之前不是不喜阿梨,今日怎么这般帮她。就因她陪你去了一趟鬼市,我便不是你弟弟,只有她是你亲弟媳了?”
付瑶被他绕糊涂了,“你话里话外都是舍不得她,为何刚刚那般赶她。”
“我自有我的道理,便如不让你动,不让她独闯,你们不听,我自然生气。”
“那你也不该说那些恩断义绝的话,什么连累,什么不再合作,发脾气也不能口不择言啊。”
“我对她能有什么脾气,最多口头上逞几次英雄,何时真正赢过她。”
她恼了他哄,她喜了他跟着欢,他的喜怒哀乐都在她身上。
他说师姐,“江湖人大都惧她,我却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人比她更可爱。”
付瑶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付锦衾也没解释。孤灯之下,他靠坐在破旧直背椅上,静静回忆方才种种。她今次定然是恼了,他不哄她,背地里不知要发多大脾气,哪里真会像离开时表现的那般洒脱。他想着她暴躁策马,不由想笑,身体却不给他做主,刚有起伏就带动了郁结的心血。
撂在茶桌上的手攥了攥拳,他平静地忍过一阵,更深地靠近椅子里,脸上失了颜色,因为不再刻意压制,终于显出疲惫灰尘的病态来。
付瑶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两次拒绝她们探脉,一次是姜梨,一次是姜梨让她上前听脉,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你到底伤得如何!”
付瑶正欲上前听脉,忽闻身后马蹄阵阵,长桌之上茶碗震动,光听声音就知人数众多。付瑶透过门窗看向密林深处,呼啸而来的人马身着皓衣,正是白衣夜行的天下令,星星点点的火把逐步推进,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到他们近前。
付瑶终于理清了前后思绪,“你猜到陆祁阳不会善罢甘休,故意赶走姜梨,是怕她死在这里!”
付锦衾笑了笑,“荒骨现世,陆祁阳怎会轻易放过。”他如今重伤在身,根本护不住姜梨,她若不走,他便会成为她的负累。
他深深看了付瑶一眼,“师姐也该走了。”
有人冲进房中扣住了付瑶。
付瑶立即明白了付锦衾的用意,咬牙低吼,“付锦衾你敢!”
他抑制不住轻咳,原本想要调侃几句,这等火爆脾气,只有林执受得了。最终决定省些力气,方帕掩口,叠进一口浓血,而后含进一颗常备在身的固生丹。
短暂调息。
“带我师姐走。”
马蹄声势渐近,付锦衾理了理衣衫,亲自出门“迎客”。陆祁阳远远便见一人立于荒屋之前。
陆祁阳觉得有趣,拱手一礼,对面公子似是笑了笑,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姿中正笔直,还手一礼,那是官门子弟的气派。
陆祁阳也曾是官家子,甚至有可能是皇室子,可惜一朝兵败,物是人为。他略微感慨了一会儿,赞赏对方,“你气度好,我年轻时也曾这般笔直,可惜现在老了。”
他跟谁说话都像个熟人,付锦衾并未与他交谈。
一是力气不多,消耗不起,二是不想搭理他。
陆祁阳独自怀念了一会儿,说了些什么自己其实并不特别在意,付锦衾也并未认真听。
两派看似离得很近,其实所处分别是两个山坡,他住了口,付锦衾抬眉,偏了偏头,示意他废话说完就过来。
如此大方相迎,倒叫陆祁阳生出几分踟蹰。
天机一脉神踪缥缈,尤以机关一术为人称道,此刻究竟是有备而战,还是破釜沉舟。
双方僵持片刻,陆祁阳唤了一人上前。此人胡发花白,生就一副严冷面容,正是在鬼市埋伏不成,打道回府的风禅手彭轻涤。
薛行意“傻”在天下令四处找女儿,剩余二人就算有反心也不敢在这时动作,陆祁阳看了彭轻涤一眼。
“你先去探探路。”
对面很快分出一队人马,付锦衾面不改色,转着食指上一枚指戒,天机暗影即可迎战。彭倾涤马速不快,隐隐窥见裂山弓弩。此弩乃是军备,威力巨大,白不恶之前就吃过这个亏,彭轻涤挒紧缰绳,回身看向陆祁阳。
陆祁阳正在与付锦衾对视,裂山弓弩的威力他怎会不懂,他动了动手腕,翻转之时已经聚气于掌,他会在关键时刻助他一程。
付锦衾暗中运气,之前那颗固生丹作用似乎不大,之前内里淤堵,此刻还是淤堵。索性不去在意身体感受,强行催动内力,心腔震震,以血聚力,扣住腰间荒骨。
今夜注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他是最顾大局之人,此刻却没有多少心思筹算其他,只知今夜,他伤陆祁阳多少,姜梨与陆祁阳再战之时,便能省去多少力气。
他从未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此刻孤注一掷,却并不后悔。
雁山四周忽然在这时传出马蹄声,声势之大使得陆祁阳都变了脸色。
付锦衾与他同时看向来处,显然也未料到会有援军。
这支队伍并未手持火把,常年对外作战的经验,让他们习惯了夜行,即便策马疾驰,也有井然的秩序。马蹄声重,决不是寻常江湖马队,渐进明处之时,陆祁阳看见了他们身上的重甲。
这是朝廷正规军装备,来势汹汹,自然不是来帮他的。
陆祁阳万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按说这么短的时间,付锦衾不该有时间调兵。
他想从付锦衾脸上看到答案,而付锦衾似是比他更为震动,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批人。
陆祁阳攥紧缰绳,想来是十分不甘,可他早已没有这些感受,再三权衡利弊。
“令主!”彭轻涤急声催促,他们不便跟朝廷的人硬碰。
对方越逼越近。
陆祁阳仓促收掌,说了声,“走!”
两队人马一进一撤,对方没追,陆祁阳也没回头。
户正军统领任泞勒住马头,身后一列队伍紧随其后止步,空山之上传出此起彼伏的马啸。
山风沉荡,双方都未说话,良久之后,付锦衾抬手,天机暗影撤去了弓弩。
对面户正军统领让出了一条去路,一人打马上前,并未走得太近,只停在马队之前。月色被他背在身后,年纪已近古稀,身形已有佝偻之势,众人皆是一身铠甲重甲,唯他一身黯色公服。他骨相瘦削,似苍山般冷然,无声望着荒屋方向。
“这是阎怀序的人吗?”折玉小声与听风耳语。
他们阁主身份特殊,自然与朝廷中人有些联系,可折玉对此了解不多,唯一知道的便是一个叫阎怀序的人。他知道他是阁主发小,二人有少年之谊,至今不知道天机阁与朝廷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阎怀序哪里请得动户正铁骑。”听风父亲常驻京城,虽然只是讼师,对朝中内情颇有了解,“听闻户正铁骑不受军部三衙管理,之前统领的是骠骑将军曹淮南,后归了右相付严继。”
付严继?
折玉瞪大双眼,“那不就是阁主的——”
“走吧。”片刻之后,那人调转了马头。
户正军统领任泞欲言又止,几次回看荒屋方向。这对父子似乎都是铁石心肠,一个头也不回,一个一步未动。
雁山之中只有衣阙翻飞。
任泞无奈,不敢耽搁太久,代户正军向对面抱拳一礼,匆匆追随付相而去。
下山之路并不平顺,付相老迈,行得很慢,想来一路快马疾行,已是牵动了腰上旧疾。
任泞追上前去,忍不住劝道,“您心里记挂公子,听说长明山有变,亲自带兵相护,为什么不去看他一看呢。”
十年父子不相见,他知道付相心里是疼这个孩子的,公子少年时期寄来的信件,一直被他收在书房之中,每逢公子生辰都会被相爷拿出来翻阅。付严继不止一次说过,付显是最像他的孩子,也是他管教最严厉的孩子,他对他不是不爱,而是太爱。
任泞说,“您是怕他怨您,不敢相见?末将倒觉得公子很思念您。”
他是个粗人,说不出太细腻的话来,只记得自家夫人说过,这世间越不敢表达的情绪越是翻江倒海。
付严继摇了摇头,“我与他父子缘浅,无爱便无生记挂,何必再添烦恼。”
“可是如今荒骨现世,怕是乐安难安。”
付严继明白任泞的意思,提醒道,“此事切忌不宜过多插手,今日擅自用兵已是僭越,不能再管。”
“可是公子那边...”
“不会有事。”付严继看向错综复杂的密林,“朝廷会派人取鼎。”
此刻正值太子逐步接掌政权之时,他们这些老臣一步错便是步步错。新旧待接,天家向来疑心极重,肃帝信他,不代表新主仍会倚重于他。付家权势太盛,当爹的收握兵权,儿子又镇守龙脉,其余几子分坐朝廷重职,此事莫说君主,就是他自己每夜醒来都觉忌惮。
“您的意思是,太子那边会想收回琼驽鼎,由自己人接管?”
“短时间内不会。”宿帝尚在,就算要动也不是此刻,而且他们这位老皇帝心气极高,若是身子骨能做主,就算新帝继位,估计也要再做几年太上皇。
付严继告诫任泞,“朝中时局非你我可以掌控,管得越宽祸事越多,你我这把年纪,倒也不怕死了,只恐累及家人,万事谨慎,竭诚尽节,方是为臣之道。”
“下官谨记付相教会。”
任泞正色一礼,付严继起手扶住。
山路漫长,开道的户正军忽然停下脚步,有人从前面跑回来,任泞问,“何事?”
来人只是抱拳,似乎不知如何回禀,只得让出身后一辆马车。
车边站着一个车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起手行了一个江湖礼。
“阁主担心道路难行,特让属下前来,送老大人一程。”
他称他为老大人,自知上渊之后,再不能以父亲相称。可他终是他的儿子,记得他有腰伤,不宜如此劳顿。
“大人,公子也是惦念您的。”任泞眼含激动。
付严继看着那辆马车,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说,“替我谢过你家阁主,老朽身体无恙,不必费心。”
独属于户正军的高头官马缓缓行过马车,错开之时,有风掀起车帘,付严继目不斜视,未敢向车内多看一眼。
车夫垂首让路,任由一纵铁骑阔马离去。
车内付锦衾攥手一笑,白玉佛头之上捻进两滴湿凉的泪。父亲当初留下这串佛头给他,便是叫他静心忍性。可江湖孤寂,他最爱热闹,为何偏要去做立于深山的无情客。他想问问父亲过得可好,想知母亲身体如何,也想知道这么多年父子生离,可曾后悔留下他。
父母兄弟,师兄师姐,还有撞进他心里,凝成血做了肉的小门主,他这一生都似在失去和等待失去中渡过,还有什么会为自己留下?
胸口切刃一般攥痛,付锦衾终是抑制不住气血之涌,吐出一口血来。
“阁主!”孙夺一惊。
“师弟!”陪同而来的付瑶慌乱切住他的脉,整个人都苍在了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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