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等人过了江,国舅已经陷入了沉睡,等一切都驻扎完毕,都安顿好之后。
“殿下,如今应当往哪里走?”
数名幕僚堵在议事帐篷里,里间国舅爷在沉睡,隔着屏风,太子心底有些茫然。
“诸位以为如今应当如何?”太子问道。
外出征战,颠沛流离,水源不易。他本身又不是矫情的人,力求跟将士们一视同仁,几日未洗澡,样子十分狼狈,头发出了油,一缕又一缕贴在头皮上,下巴的胡茬也冒出来,来不及剃胡须,变成了山羊胡。
平白得老了十岁。
眉头都有了川字纹,哪还有在京时候,前簇后拥的意气风发,龙姿凤章。
帐篷里的谋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其实十分有主意,可在国舅爷的面前,他们的那点子算计,总是显得上不得台面。
其实之前也有征询过他们的意见,不过也只是征询,说了的话在国舅爷的面前,不如放屁声音响。
如今国舅昏迷,太子性格向来温和,这些压抑了一路意见的谋士们,一个个地畅所欲言了起来。
“杜某以为,我们如今既然已经过了江,应当北上——”
他这句话落,太子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川字纹更明显了。
“我不同意,北上有帖木儿的军队,六万大军,都是装备精良的铁骑,还都是精锐。而且我军渡江艰难,将士疲惫,他们驻守原地以逸待劳。我们岂不是送上门挨打?”
这句话委实说到了太子的心里,他眉间皱起的川字纹瞬间平复了起来,凝重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依爱卿所见,应当如何?”
“我们应该东进——”
他话音刚落,太子险些岔了气,嘴里的茶都险些呛到了嗓子眼里,眉头拧成了一团。
“艹,东边有四万兵马,再加上咱们渡了禹水,禹水南的鞑靼闻风而动,敌人从东部绕过来,后续援军源源不断,岂不是等于油灯添油,打个没完?”
“那你又觉得该如何?老子我脑子不行,你脑子定然不是个浆糊,你说说你的意见,刘某洗耳恭听……”
“要不,西去?”
“西边的军队比东边的只多不少……”
“听我的——”
“还是听我的——”
“大家都别吵,要不我们划拳,谁赢了听谁的——”
太子嘴里的茶到底是闷呛在胸前,接连咳嗽了数声,脸比烧黑了的锅底都黑。
他摆了摆手,“众将士奔波了一日,定然都累了,先歇息吧,容孤在想一想。”
他南宫弘身为大曦的太子,再是能力平庸,也不能容许关乎大曦的江山社稷苍生万民生死存亡的决议,以划拳如此儿戏的方式来决议。
“要我说,要么投壶?”
“出去!”太子忍无可忍,所有人见太子似乎动了怒,一个个面色讪讪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太子缓缓起身,绕过屏风,走到沈云州的面前,叹息道:“舅舅,外甥太过不堪,你一躺下,孤仿佛被人抽掉了主心骨,看着他们,孤方才就在想,平日里您看孤,是不是就像孤看到他们一样?”
一个个脑子仿佛进了虫子,主意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了家。
“孤真想躺在这里的孤,在外面决策的人是你,孤无能。这大曦的江山,不该由资质如此平庸的孤来掌控……”
床上的沈云州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面上或是轻嗤,或是不在意地拍着他肩膀戏谑他:在如此不争气的人中,你还算是争气听话的。
他是听话的。
南宫弘心里十分难过,眼泪流了数次此时已然有些干涸了。
他抬手牵起舅舅的手,这双手此时指甲都是紫黑色的,南宫弘本已经干涸的眼睛看到他的手,眼泪滴落了下来。
这双手教他执笔,带他骑马,在他身后手把手教他拉弓放箭……
他的太子之位,也因为他这双手扶着,坐得稳稳的。
可如今——
南宫弘泪眼模糊,却看到舅舅手下压着锦囊。
他忽然振作起来,囫囵地擦干了脸上的泪,迫不及待地打开——
看到熟悉的笔迹时,他像个稚儿得了甜滋滋的糖一般又哭又笑。
只是看到弘儿亲启,渡江第一步之后,第二步如何做,为何如此做,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应该如何做,若是遇到别人撺掇……一定不要耳根子软轻易同意。
要坚定自己想法,平稳修整之后,翌日马上回渡……
太子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封信,北上不行,西向也不成,东进更不可以。
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还能杀个回马枪!
当初舅舅吩咐过渡江之后,船竹筏必须就地遮掩,不得损毁,他还十分奇怪。
谁曾想,当初舅舅就想好了退路。
他看着熟悉的字体,忽然想到他写这封信的时候,烛火下的提笔……
字字珠玑,舅舅他当时究竟秉着何等的心情,写下这些筹备后备。
太子哽咽不断眨眼逼退了泪意,看着舅舅的书信,诚如舅舅所料,漠北没曾想他们会北渡。
所以南岸的庄重部署重兵囤积就显得分外可笑,打乱了漠北的筹谋。
如今安全北渡的大军再次南渡,同样也会出乎漠北的意料。
舅舅从来都不是一个默守陈规的人,南宫弘笑了笑,想到自己儿时被父皇请来的大儒不客气地从头批到脚。
偏偏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那大儒妹子进了宫,诞下了小皇子……
所以那大儒看他处处不顺眼,屡次找茬。
正巧被舅舅撞到他耷拉脑袋的样子,当时也是舅舅笑着给他解围,说太子冥顽不灵,态度不端正,属实该教训。
必须要太子亲自斟茶递水道歉。
然后将他拉去了偏殿,让他脱下裤子,往茶壶里撒了一泼尿。
又是舅舅亲自拉着他,以大儒不喝就是不原谅太子,一连让他喝下了整整一壶的尿。
太子最后做梦都笑着从梦里笑醒,捶床大笑。
翌日那个大儒就告假。再没出现在太子的面前……
“舅舅您的主意,孤永远信。”南宫弘坚定地道。
说完这句话,似乎睡梦中的国舅嘴角笑了笑,太子知道,定然是自己的幻觉。
就听舅舅小声道了句,思弦。
太子叹了口气,想来舅舅定然是梦到了什么美妙的梦了。
只是他不能如此沉睡下去。
他转头看着国舅的信,尤其是后面的安排,看完之后,看到最后五个字:沈云州绝笔。
他握紧拳头,捏得指节咯吱作响,看信的手抖了又抖。
他转头吩咐下去:“吩咐各处,休息三个时辰,寅时拔营准备出发。”
“殿下——”来人疑惑不解:“可有决议?”
“拔营的时候,孤再吩咐,先去吧。”
一江之隔,安王远远看着蹲守在远处的宋思弦,有些困惑不解。
谋士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如此奔波,险些去掉了谋士的半条命。
不过富贵险中求,从龙之功从来都是如赌坊下注,往往越是不可能成功的,成功之后所获得收益才颇丰。
所有人都看好太子,唯有他看好安王。
论出身,安王也是皇后嫡出,论决断安王心中有丘壑,论心机安王不输人和人,论心性,安王有着君王必不可少的心狠手辣,无论是谁,只要阻碍了他的路,必须铲除不留后患。
比仁厚的太子更适合坐那个位置。
也不知为何国舅非要辅佐太子,偏心偏到了咯吱窝。
谋士劝解道:“殿下,疾驰一路,歇着吧。”
“她为何如此笃定?”安王十分疑惑:“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为何敢抗耽误救治国舅的罪责?”
谋士哪里知道,他阅美无数,美人对他来说无非是脸蛋长得漂亮否,胸脯是否一掌握不住,睡起来滋味如何,叫得是否骚浪,头脑?
呵,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能懂得什么。
怎么着,沈云州本事高,他的女人就比旁人多了一个奶子不成?
两个人都没将宋思弦当回事,他们心知肚明,这场营救,全了的是安王的临危受命。
全了安王的名声,至于国舅是否得救……
不是他们首要考虑的。
他们两个人回营帐睡了,半夜又尿急,出了营帐,就又见到黑夜里伫立在那的人。
今夜月色皎洁,所以那个身姿纤细的女子,轮廓极为清晰。
“王爷,安心睡吧。”放了水的谋士转身看到自家王爷也出来,安慰道。
潜台词,再耽搁一日,就可以给国舅爷收拾了,永远拔除了眼中钉。
他们孝服都暗自备好了。
谁曾想,江上忽然起了风,然后就见对岸似乎有人往这头过。
两个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妈的,有人渡江!
宋思弦枯坐这一宿本来十分绝望,直到此时。
她倏地笑了,随即觉得风吹得脸上冰冰凉,抬手一摸,不知何时泪水流淌了一脸……
她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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