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爷怒气冲冲地跑回去,打算找儿子儿媳兴师问罪,刚一进门却被满屋子的妇人小孩惊了一跳。
妇人们好似都刚从自家里过来,一堆人正各自围坐在一处喝茶吃点心,气氛十分轻松欢乐,孩子们在屋里四处跳跃玩耍,哇哇乱叫,闹成一团。
衣着朴素的庄娘子拎着茶壶正游走在人群中忙活招呼,脸上的热情笑容在看到公公后立刻一收,忙放下东西穿过庭院过来行礼,低眉顺眼道:“爹回来了,有客人到来,今儿刚巧都赶上了,所以人多些,还请爹勿要见怪。”
整个家闹得不成样子,四周都是妇人和孩子,马老爷看着更加心烦,又不好问事,他拧眉道:“招待客人更得讲究礼仪路数,你这样一股脑地往家里迎,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正还想继续教训,罗伯母哎哟一声,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过来的,因着脸圆身胖,这般仔细打扮倒有些贵气在身上,瞧着就不是好惹的。
她只热情地朝马老爷说道:“见过马老爷,两年多不见了,您精神还是这么好,手脚也还是这么利落,可见在家里是享福啊。”
马老爷记得她隔壁罗家的女主人,以往也是见过几回的,生了四个儿子很是本分,马老爷原本也愿意给她几分面子,但看她性子要强,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惹得她家男人对她总是忌惮两分,在外多多少少失了些男人面子。
马老爷看不惯,也最不喜欢这样泼辣有主意的女人,便只撩起眼皮应答一声,并不打算跟她多话。
罗伯母见他装模作样,在心里冷笑,嘴上快速道:“听说马老爷嘴里口味十分刁钻,对想容妹子做的各类菜色皆不满意,我这做嫂子的怜惜她一天三趟不停歇的赶趟买菜,连个喘息时间都没有,所以今日特地与其他人一起上街买好送来,要什么应有尽有,尽由马老爷挑剔,哦不对,挑选做菜。”
马老爷看到廊下那几个满满当当的篮子,饶是他们一家那么多口人,短时间内怕也是吃不完的。
最让他震惊的是,她们这么多妇人一起上街买菜,叽叽喳喳如此多的口舌,那他的事情岂不是传得大街小巷都是?该不会现在那些难听话就是她们传来的吧?
罗伯母依旧殷勤道:“等马老爷试出了口味来,想容你再同我说明白,我也好上街再帮你采买,好几家菜摊如今也想知道马老爷的口味究竟是如何,可把他们给好奇的。”
“不、不用了。”马老爷忙道,“怎好麻烦你的......”
“您客气这个做什么?”罗伯母与后面的妇人们一齐笑道,氛围一片其乐融融,“都是邻里乡亲,一个地方的人,想容有难处我们怎好坐视不理的。”
难处这两个字,她是咬着重音说的。
有妇人笑道:“就是呀,再说我们也不是白来干活的,听说马老爷有法子能将衣裳抚平,一点褶皱都没有,我们就是特地来学这个的。就算是成衣铺都没想出来的好法子,马老爷却有妙计,我们原是不信,但想想,总不能是马老爷胡乱驺出来,折磨儿媳的吧?你们说是不?呵呵。”
众人都乐呵呵的笑起来了:“对啊,您别藏私,这好法子您该教教我们才是。”
什么好法子,不过就是让庄娘子站着,一遍又一遍的用铜熨斗熨烫衣裳,直到他满意为止。
面对这群来势汹汹的妇人们,马老爷再有胆量也不敢说出来。
此时又有妇人端着茶盏上来,举止端庄道:“马老爷刚从外头回来,该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才是,这还有糖花雪茶糕,也请您尝一尝。”
众目睽睽之下,马老爷自然得给知礼的晚辈面子,先是饮了茶,又吃了糕点,因着心里紧张,嘴里干巴巴的也没尝出个什么滋味来,就直点头道:“这茶清香,是不错,糕点也软糯香甜,比大余媳妇做得强一些。”
他本意是想夸赞妇人的手艺,好让她们得了脸就赶紧离开家里,没想到她们听后却都捂着嘴哧哧起来,眼角眉梢中都是嘲讽之意,眼神寒得让人发怵。
马老爷顿时才反应过来,他面上爆红,猛地看向庄娘子,只见她捏着衣角尴尬不已,不敢抬头看人。
有人凉凉道:“哟,马老爷挑剔了这么久的口味,还讲究热茶八分烫,糕点入口即微化,怎么尝不出来这茶已经晾得只剩下五分了?”
“这糕点也不是新的,是想容早两天按着您的要求做的,您不满意来着,便送与我们品尝了。我等还想着从您这学些心得,没想到您原来,是尝不出来的啊。”
“您既尝不出来,又如此挑剔讲究......其实就是在刁难想容吧?”
“我说呢,即便是县令老爷都不至于讲究至此,得是天生富贵好命的人才能尝出这八分烫呢,您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身吗?分明就是摆谱胡说,真是可怜想容妹子受罪了。”
马老爷听着她们一句接一句的冷嘲热讽,抵挡不住连连退后,这才反应过来她们是故意下套的,为着就是等着他当面出丑!
“你、你们是故意的!”马老爷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的,脸都快红成猪肝色了,抓着拐杖不停敲击地面,“没安好心的东西!快离开我家!”
众人也不端着了,冷冰冰地注视着马老爷:“故意什么,我们可是真心实意想来学习,您口中合格的儿媳妇究竟是个什么标准和本分,家里长辈和丈夫可都支持,还想着我们学一身好儿媳的本事回去孝敬恭维,没想到却是这样刁难人,作出病来的肮脏手段,真叫人寒心!马老爷,难道在你马家,儿媳妇连是个人都称不上么?”
庄娘子听着这些为自己鸣不平的话,立马红了眼眶,掩了帕子开始落泪。
众人又是乘胜追击道:“我听说在想容两个妯娌家里,马老爷却不是这样的人,偏心偏爱,看碟下菜,就是看着他们夫妻俩好性罢了。”
“果然,人善被人欺,就算在自个儿家里也是这么个道理。”
马老爷张口结舌,这些妇人快言快语,泼辣蛮狠,一句接一句简直没完没了,他哪里是这种市井妇人的对手,忙摆手躲开,嘴里喊着无知妇人,愚不可及等话,赶忙躲进房间里,好半天都不敢出门来。
等到了晚上,他肚子空空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津叔说马大余回来了,他立刻支起拐杖,火冒三丈的出门打算找儿子算账,却看到饭桌上空无一物,屋里一片冷清,孩子们或坐或站都是一脸懵懂,只有马大余坐在桌边上意志消沉,马老太太坐在旁边也是连声叹息。
马大余看到马老爷,本就不虞的脸色更加阴沉,他劈头盖脸的问道:“这个家变成这样,爹这下满意了?”
“满意什么?”马老爷今日被气得很,只觉得更加饥肠辘辘,左右环视一圈没发现庄娘子的身影,不由得大声道,“都这么晚了,还没做饭吗?你媳妇上哪去了?这是要饿死谁!”
“是爹想要饿死我的孩子吧!”马大余在孩子们面前竭力藏起怒气,但只显得他的神情更加可怖,“你把想容气得离家出走,不理我不理家不理孩子,让我们全家都不得安宁,爹上来我家就是这个目的是吧!”
“......离家出走?”马老爷一愣,“这个时候,她怎么敢......”
“怎么不敢,爹让她受了天大的折磨和委屈,她还在那傻傻以为爹是一心为她好呢!要不是有人为她着想叫屈,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受爹伤害要到何时何地去!”
马大余一推桌子,越加怒不可遏道:“今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就是故意刁难折磨想容,好展示你一个公公在家里的威严罢了!想容何等好性的一个人,却能被爹气成这样,我不在家里的时候,爹肯定做得更加过分吧!这下好了,您威严耍够了,我却是没了娘子,孩子们也没了娘亲!这个家也没了女主人!”
说着将桌子拍得啪啪响:“既看不得我好过,当初又何必让我再娶!爹这般折腾我究竟是为何?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了要遭受这些!”
嘴上发泄还嫌不够,马大余转身砸了一盏茶,破裂随处飞溅的碎片掉在马老爷的脚下,他心中惊了一跳,不由得退后两步。
他颤着手指道:“你、你这是在怪我?”
“难道不是爹的错吗?你去外边听听,别说家里,整个永平镇的人都知道你刻薄虐待儿媳,那些人成天的在我这阴阳怪气说我不疼家里娘子,我倒是想疼,爹一眼瞪过来,便是满口指责我不孝,我能怎么办!”马大余戳了戳自己胸口,满脸都是悔不当初,“早知爹会过分至此,我就算被人盖帽子说不孝,也断不能容爹这般!”
马老爷半天说不出话来,今天一天的遭遇,他早就知道外面是如何说他的了。
为什么会这样?
前些年阿毅几个的亲娘还在世时,他也是这样做的啊!为什么此次会变成这样的情况?到底是哪里出的错?
“我总想着爹过了性子便好,再不济日子长了也能知道想容的好处,没想到这才多久就把她折磨成那样,好端端的一个人,我娶进来安生过日子,好不容易养胖一些,今天却是哆哆嗦嗦的走了,你让别人在外怎么想我?又怎么想这个家?我如今是彻底没脸了!就让外头彻底笑话我去吧!”
马大余回到饭桌前坐下,撑着脑袋嘶哑着声音说道:“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让你给搅和没了,若想容要与我和离......我也只能允了,原是我窝囊,我对不住她!”
“她!她怎么可能与你和离!”马老爷吃了一惊,彻底慌了,“不可能!她一个已经嫁过两次的女人了,又带着一个孩子,还能上哪去找男人,她怎么敢!”
“没什么不可能的。”
马老太太收了桌子上的碎片,用自己的帕子包好再递给芬妈妈,她一脸平静,淡淡道:“你别看轻了想容,她原先照顾亡夫和孩子不离不弃多年,最是重情重义,就冲这份情义,多的是人愿意聘她为妻,若不是有媒人做保,大余在外又有几分好脸面好名声,她其实能嫁得更好。若此次真的要与大余和离,错处原也不在她身上,是公公不把她当人看待,理由合情合理更引得人同情,没人能说她半句不好,更还有整个永平镇的人给她作证,反正还是只有灵均一个孩子,又聪明懂事,怕是今天和离书一签,明天就有媒人上门了吧。”
马大余捂着脸痛苦道:“娘,别说了!”
马老爷有些站不住了:“这、这怎么可能......大余,爹并不知道会这样,爹没想破坏你的婚姻的!”
他虽与这个三儿子感情一般,也有心立威摆谱,但破坏儿子婚姻这种事情,他是真的没有想过!一个改嫁过来的女人,能嫁到这样不愁吃穿,还能善待女儿的人家,她该感激涕零,牢牢扒住不放才对,她怎么敢和离?!
“当年你对阿毅他们亲娘便是如此,她是忍下来了。”马老太太轻瞥丈夫一眼,那眼中的冷意让马老爷下意识转过头去不敢直视,“现在你觉得想容更加好性,又起了那起子耍威风心思,我这个做婆婆的好不容易积下来的脸面和善意,又全都给你作没了。”
马老爷忍不住为自己解释道:“我只是觉着她年轻貌美,又有自己的孩子,难免没有私心.......想要给她立立规矩罢了。”
“做爹娘的,对自己的孩子何时没有过私心,你扪心自问,这事你自己最明白!”马老太太冷笑连连,“你连都是自己亲生的都偏呢!何来资格质疑想容!”
妻子和三儿子一向知道自己偏心大儿子和小儿子,只是没有摆在明面上说而已,冷不丁提起来,马老爷心中尴尬心虚,就看着三儿子转过身去,彻底不愿意面对自己了。
此时马毅站出来,粗眉死死拧在一处,他犹豫着问道:“爹,祖母,祖父......我刚刚看着二娘抱着妹妹走了,她们是不是不回来了?”
虽然妹妹被抱走时,朝他们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可爱的鬼脸。庄娘子也嘱咐他们厨房里有点心,看起来好像是让他们不用担心的意思,但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马毅心里其实也有点没底。
马大余仿佛才注意到几个儿女一直站在旁边,将他们的话都如数听了进去,他起身强装无事道:“没这回事,你二娘只是带你妹妹出去逛一逛而已,还会回来的。芬妈妈,孩子们还没吃饭,劳烦你带他们上街去吃吧。”
“我不想去街上吃。”马锋撅嘴,“那些个大人好烦,总爱打听咱家的事情,尤其总是问祖父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对我们不好。”
马老爷慌张道:“这问的什么话,祖父一向是疼爱你们的啊!”
马锋撇撇嘴并不愿意回话,他今年也十岁了,平日里虽调皮捣蛋了些,但心思也因此活泼机灵,比别人想得都多,人们的一举一动,态度行为都看在眼里,他可能看不懂,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祖父对他们不过尔尔,远不如祖母公正慈爱。
眼见妻子儿子,就连孙子孙女都不愿与自己说话,马老爷心中越发恼怒不已,他低不下这个头,错处又被众人压在身上,只能推了手逃避道:“好好好,如今你们都看我不顺眼,我还待在这里惹人嫌不成,如今老了老了却是得不到一张好脸,我还是收拾收拾回老宅去罢了!”
马老太太却拦住他,蹙眉道:“你惹了坏事便逃是什么道理?大余面临和离之痛,你这个罪魁祸首不想办法解决,还想回老宅去过清净日子吗?”
“那你要我如何......”
“自然是去给想容赔罪,好让她不要与大余和离,回来安心过日子。”
马老爷横眉立目,不可置信道:“你居然让我给儿媳,一个晚辈赔罪......这是什么道理!”
“没什么道理,你做错了事自然就得赔罪!”马老太太的声音铿锵有力,“要不给想容赔罪,要不就此去别家养老,从此以后不必再由大余一家奉养,你自己选一个吧!”
马老爷虽偏心大儿子和小儿子一家,但也十分明白三儿子的好处所在,他开朗好性,大方不计较,也有赚钱的好本事,就算自己有失偏颇,这么多年来也还是敬着自己顺着自己的。
因为自己的年老养老,对他还是有些期望,谁不希望自己的老年生活更加宽裕一些。
若是从此以后不由他奉养,也不是不行,毕竟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呢,但仔细想来,又有些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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