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搬去城里生活,镇上的学堂便不方便去了,按规矩,既得了多年教导,离去之前得让长辈亲自去谢师才是。
马大余翻着老黄历挑了一日黄道吉日,打扮的精精神神的,因着是去见先生,他难得穿了文气的浅色衫子,搭配他那高大的个头和略微粗糙的外表,倒有些拘束和不伦不类,庄娘子见了,笑着给他换了件深蓝色的衫子去,让他挺胸抬头的,是去见先生,又不是去见什么洪水猛兽。
马大余是典型的不管到了多大年纪,依然都怕先生的人。他准备了足足五份的谢师礼,各代表他五个孩子,在散学时专门去感谢教导自家孩子的先生。
马家五个孩子,包括后来的宋灵均,都是经过邱先生的亲手教导,因此马大余特地在廊下等候,就为着孩子们的读书问题,想与邱先生说上几句话,得两句指导。
邱先生原就是举人出身,虽愿意待在这偏远的小镇里读书看孩子,也还是有几分读书人的傲气,但他从不在马大余这样勤恳努力养家的男人面前高傲,他心里是有些佩服的,因此收了礼请他进去坐下说话。
马大余现在也算是个有所成就的商人了,但骨子里钦佩读书人,在白衫灰衣的邱先生面前还有两分怯意,喝了一盏茶才说明来意。
邱先生取来四封一早就亲笔写好的推荐信,放到马大余桌前,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他说道:“马毅已经是秀才了,多的是名师名堂愿意收他做学生,到时你们选合适的就是,他的份就不用写了。这四份便是给另外四个孩子的。”
城里学堂并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尤其像他们这种初来乍到的人家,手中若是有名师推荐信是最稳妥的。
马大余不担心已经是秀才的大儿子,也不担心聪明伶俐的小女儿,只有中间那三个孩子,不上不下,不近不远的尴尬,他只是一个粗人,除了一心埋头做生意赚钱供孩子读书外,想法并不多,所以想在先生这里讨个准话。
邱先生知道他来意,也愿意说明白,他点了点其中那三封推荐信,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二芳规矩努力,在学问上也是循规蹈矩的学好,没有二心,她是需要有人带领的,因此环境比较重要,我认为她还需要再磨练磨练心性。至于出路,若将来要当闺阁里的女先生,于心态和天赋上还是差了一些,问问她本人意愿,是愿意继续学习博个女子自强自立的营生,还是到了年纪许人要紧,若是后一步,我建议,还得送她去学女红。”
马二芳这里,邱先生打了个“良”。
马大余点头,有些紧张地看着马锋和马四顺的推荐信,邱先生也没有客气,直说道:“马锋自来学堂,到内舍也已经快五年了,你也应该看出来了,很显然,他并不适合读书。”
“我明白的,只是若不将他放在学堂里,我也不知道该把他放到哪里去。”
马大余微微苦笑,他舍不得孩子一个人待着,所以哪怕知道浪费钱,他也要送,他略略低头道:“阿锋这孩子就是像了我,他能听话认字写字,但唯独看不进去书,是我这个当爹的错,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还请先生不要过于苛责他。”
“千万不要这样说,没有天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况且你已经想得够多了,是想他至少把字认全,即便将来出去也不能做睁眼瞎。”邱先生安慰道,“这孩子除了读书不成,性子心思行动力都是好的,让他继续待下去也好,赶紧放出去也罢,是时候给他想一个新的出路了。”
马大余接过马锋的推荐信,接着邱先生说马四顺的:“四顺还小,今年又格外努力,且让他参加今年的升舍考试,再看后面有没有这个恒心吧。”
末了想想又补充道:“他心细且贴心,懂得照顾人,男孩子里倒是少有这样的性子。还请不要因为学识上的问题,而对这孩子否认过多,我记得在宋灵均之前,他也是家里受宠的孩子。”
马大余答应道:“我明白,都是我的孩子,只有因材施教,从没有厚此薄彼。”
邱先生便是满意马大余这一点,农村里每家每户里,孩子都是生的多养的多,都当成劳动力用,不行就换另一个,因此也不算珍贵。只有马大余不同,他对每个孩子都是真心挂念的。
马大余搓了搓双掌,嘶嘶道:“那灵均.......”
说到人小鬼大的小女儿,马大余也是龇牙头疼,其他孩子还有路子可追寻,唯独这孩子自己早就在前边跑没影了。
“我家阿毅说了,要论学问,妹妹可不比他差,只是受困于女儿身,并无科举可选。她懒,更没了专研的兴趣。到时上了外舍再读两年,年纪也才多大?此后的路更是......先生你说,后面送我家灵均去学闺学可以吗?至少她娘能看住她。”
“她那般聪明世故,当个闺阁里的女先生倒是条路子,但说实话,她要是没有把人家姑娘带跑偏,我头拧下来给你踢。”
邱先生提起宋灵均也是龇牙咧嘴,两个三十多的大男人不再严肃,而是凑身头对头的在一起嘀嘀咕咕,并不比学堂上那些偷鸡摸狗的学生样子好看。
“先生言重了,虽然我也觉得是.......那跟她二姐一起去学女红呢?”
说到女红,马大余和邱先生同时闭眼,显然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宋灵均练了一年多的字都没练出来,若是给她针线,她也知道用来刺人勒人。
让她绣花?她肯定用毛笔打你头。
最后两人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眼见时间不早了,马大余不敢耽误邱先生休息,便起身告辞了。
“不必忧心过多,儿孙自有儿孙福。”邱先生没有成婚,也没有儿女,看马大余真心顾惜几个孩子,还是安慰道,“先把日子过顺当了要紧。”
马大余站在马车旁,朝邱先生遥遥一拜,便带着几个儿女回家。
“爹,你和邱先生肯定说我坏话了。”宋灵均坐在马大余身边,眼睛滴溜溜的转,将马大余的心虚看在眼里。
“哪有,邱先生也是关心你呢。”马大余赶紧转移话题,小心询问道,“灵均,你看你娘有一手极好的绣活,连城里绣坊的老师傅都夸赞呢,你看你要不要也学学?”
却听宋灵均说道:“我学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些天,娘忙着搬家,那些绣活攒了好几天,都要晚上熬夜赶做,我和二姐就想着去帮忙。”
马大余大感欣慰,心想妻女三人灯下围坐在一处,真是温暖美丽的景象,他美滋滋道:“果然还是女儿知道心疼,你娘一定很开心。然后呢,你们帮上忙了吗?”
宋灵均举起手指,那手指上还有被针扎出来的,几个红红的小圆点,她木然道:“没帮上,我扎了一手血,脏了几块好布,娘骂我捣蛋鬼,叫我滚去睡觉。”
......能让好性子从来不骂人的妻子爆粗口,马大余闭了闭眼睛,已经能想象到小女儿比字还要麻烦数倍的绣活了。
“而且我为什么要学?”宋灵均奇怪道,“唐君乐送来的成衣都够我穿好几年了,那些布料也都是现成的让人做衣服就行,他们都给我备好了,我不去做这些个麻烦事。”
光是上学练字写信陪肥猫玩,她一天到晚就给自己排得满满的,哪儿有空再学另外的东西,得等她自己有兴趣才行。
她捏毛笔都捏得还不算好,就别提捏针了,那一晚庄娘子都快给她气出病来了。
马大余想说绣活做好了也是能赚钱的,当初妻子就是靠一手好绣活硬生生撑家三年......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很没必要,他马大余如今有所成就,断没有让女儿小小年纪就为未来钱财发愁的道理,前途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他好生努力赚钱,就算他女儿以后不会绣活又写不好字又怎么样?他能养!
于是便笑道:“爹想你给爹绣个帕子,我看别人爹都有女儿绣的,心里有点羡慕,你二姐总说等她绣好看了再给我,都说好久了。”
宋灵均转头看着马大余的笑脸,点点头道:“这样啊,那回去我就绣一个,就绣一条大大的红鲤鱼吧。”
“那好,瞧着就喜庆。”
宋灵均要绣帕子,其他人不管她能不能绣的好看,都想要凑个热闹,让宋灵均尽管绣,但家里每人都要得到一条,只有马四顺指明要在他的帕子上绣一条威武霸气的龙。
庄娘子和宋灵均唯有沉默,宋灵均很认真的问他四哥:“一条七零八落的蛇可以吗?”
往日这种时候,马锋是最会凑热闹活跃气氛的,但那日他只是笑,淡淡的并没有多应话。
庄娘子一天到晚在家里管着家务做着绣活,孩子们都去上学,也只有到晚饭时才能在饭桌上关心孩子们的情况,她一眼就瞧出三儿子的不对劲,又不知道学堂里发生什么,当着大家的面又不好直接问,怕孩子压力大,只能不停往三儿子碗里夹菜。
庄娘子原想去问宋灵均,这丫头坐在庭院凉席上,正捏着绣花针一脸杀气腾腾,谁都要退避三舍,下一秒就戳伤了自己的手指头,那血飙得老高,吓得肥猫的尾巴也跟着竖得直直的,汤清瑶连滚带爬忙跑过去按住。
于是庄娘子转头去找马毅,还是大儿子靠谱。
马毅在房里放下书本,听了庄娘子满是忧心的话,安慰道:“二娘不用担心,我知道三弟是因为什么精神不好,您放心,我去劝劝。”
马锋没待在家里,他的屋子与马四顺共用,兄弟俩一直同睡一张床,感情一直很好,他怕自己的心情影响马四顺,索性出来外面走走。
走到离家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一边拍打着不断凑上来的蚊子,一边看着还未熄灯的各家灯火,夜里没有白天那么热,不时有人出来消食散步,有人隔着老远就喊着马锋,一起去玩花灯啊,他都摇头拒绝,兴致缺缺。
马锋也奇怪今日自己看什么都没有兴趣和心情,他心里有着自己都不明白的抒发不出的郁闷,将手臂拍得啪啪响,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拍蚊子还是在拍他自己。
马毅端着马老太太亲自做的驱蚊香过来,看到弟弟的胳膊上都是蚊子包,就掏出止痒膏来:“难怪二娘要我带上,瞧你都被咬成什么样了。”
说罢就给弟弟抹上,马锋闻着那股怪好闻的薄荷味,恹恹道:“大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马毅听着严肃道:“是谁这样说你,大哥第一不依,告诉大哥是谁,我现在就去跟他打一架,敢这么说你,真是没眼光的家伙。”
马锋闷闷道:“你现在都是秀才了,哪能去打架。”
“我是秀才,更是你大哥。”马毅拍拍马锋垂下去的脑袋,“没人能欺负我弟弟。”
马锋眼睛里酸酸涨涨的,但他没哭,就是觉得心里难受:“大哥,你是好大哥,也是爹娘的好儿子,现在是秀才,以后是举人,还会是进士,当大官,做个有出息的大人。可我不成器,我连书都念不好,我让爹为难了。”
他趴在先生的窗户边,将马大余的苦笑和担忧都看在眼里。
他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浪费了这么多年他爹辛辛苦苦赚来的束脩,他是个令人头疼,无奈的儿子。
他不如他大哥,他一直都知道,可知道与接受现实,那是两回事。他不嫉妒大哥,但此刻却满是羡慕,大哥的才学若分他一点,他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为难了。
马毅凝视着马锋,这个弟弟与自己一样,都长得很像他们的爹,性格却截然相反,马毅曾经也有过这样自省愧疚的时候,但他从来不说,全靠自己消化吞下,此时看着也不肯哭的弟弟,心生了十分的怜惜出来。
他们在这个家成为兄弟,他是长子承受许多,所以从来不会有人过于苛责他,而身为三子的马锋所拥有的东西却更加有限,他不是长子不是唯一的女孩更不是幼子,他只能跟着他们的脚步走,磕磕绊绊的,还要牵着更加年幼的马四顺。
看似他做了很多很多,其实在不起眼的,更需要周到的地方,都是马锋在填补,在维持,在尽力。
马锋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好一个家人,他最爱惜家人,是最不能缺席的。
马毅摸着马锋的后脖子,感慨般说道:“大哥不跟你比,你也别大哥比,咱们是亲兄弟,都是爹的好儿子,别人问爹,爹也是这般回答的。好阿锋,今天爹并不是为难,而是对你的心疼。爹怕的是你来日要受苦,不然为何酒馆那么辛苦,爹再苦再累也不肯让咱们兄弟去帮忙,心甘情愿一年一年的交着束脩,便是因为爹舍不得咱们吃苦受累。”
马锋被他大哥这几句话说出了眼泪,埋头抹眼睛。
“所以阿锋,你不必惧怕前程与未来,你就往前走,只要你过得好,爹就开心,大哥也开心,大家都替你开心。”马毅大力拍打着弟弟的肩膀,他们长得像爹,身强体壮也像他们爹,“你是我们重要的家人,大家爱惜你,没人能看轻你。”
马毅拉着吸鼻子的弟弟回家,远远望去,家门口的灯笼已然暗淡,他正想着得重新添上蜡烛了,突然耀眼的烛光乍现,马大余与庄娘子端着烛台站在门口张望,见他们兄弟俩回来,便都放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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