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兄妹在门口站了许久,庄娘子在里头吩咐月白去端洗脸水并干净帕子来,马毅便知道他们爹是整理好情绪了,命人送上温热的茶水。
庄娘子开门让他们进去坐着说话,马二芳看到她二娘依旧温柔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低头沉默不语,庄娘子看得出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做安慰。
马大余坐在上首右侧,他洗过脸也收了情绪,没了以往面对妻子儿女时总是充满笑意的眼神,他让儿女坐下时的神情微微疲惫。
在马毅的示意下,宋灵均亲手端了茶盏奉到马大余面前,乖乖道:“爹,喝茶。”
“乖。”马大余看到小女儿,眼里的笑意回来一些,他接过茶盏,对宋灵均说道,“好孩子,去你娘那里坐着吧。”
儿女都懂事,按着年龄次序以此往两边坐开,马大余舍不得小女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最后面,一家人商谈事情的时候,总是让宋灵均到妻子身边去坐着,以往更小的时候,还能抱在怀里,伸手就能逗笑几句。
宋灵均倚靠在庄娘子身边,看着马大余喝了两口茶,缓了心神,对红着眼睛的马二芳说道:“爹此次请他们来家里做客,一来是想看看他们李家人现在如何,是否是个好人家,二来也是想让他们看看咱们马家如今的实力,好让他们不能占着以往情份而看低你分毫,没想到.......倒惹出事情来,是爹没有考虑妥当。”
“这不是爹的错,爹心疼我,为我考虑颇多,我一直都知道的。”马二芳眼眶微红,主动提及道,“只是爹,那田叔说的话.......事关我娘,本该万分慎重,我不想揭爹的伤疤,但是若是爹不说.......我,我真的没办法不去想。”
马二芳不想那般去想象她娘的为人,但若是连爹都亲口承认,李家也知道这段过往,无论是对家,还是对李勤,马二芳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身处在母爱制造的深渊里头。
“爹,我刚刚已经跟弟弟妹妹们说了此事大概。”马毅看着马大余,他温厚的脸庞有些沉重,“就算拼着您责怪,儿子也得说了。我知道说出来太伤您心,但既然被人翻出,我情愿对着爹娘不敬,也不能让弟妹们为此心生间隙,或是让他们私下去查问,那样反而对您,对这个家不利。”
“爹,大哥说得对。”马锋向来支持大哥,对这个事情也是一样,“儿子不知道那田叔是故意还是真说漏嘴,这事既然让我们知道了,与其让我们去问,不如您亲自告诉我们究竟如何,就算......真是那回事,也断不能让外人拿此事来攻击我们家。”
马大余按着膝盖,一一看过眼前五个儿女,将眼神停留在不敢言语,怕让自己想起伤心事的马四顺,说道:“四顺,你抬头看爹,别理会那姓田说的话,若以后有人敢质疑你的出身,你就大耳刮子扇过去,爹给你兜底,让他们都看看,咱们父子一张脸,说我儿子就是说我马大余。”
马四顺抬起那张与马大余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吸了吸鼻子,他刚刚明明已经被兄长姐妹们安慰下来,现在却又突如其来的有些委屈。
“这件事,按说不该我来给你们解释,我是一个男人,别人眼里的受害者,一个被戴绿帽的......说到底,由我来说,总是有失偏颇。”
马大余注视着被关紧的雕花大门,主屋里只有他们一家人,他缓缓说来:我没有在当场,都是别人事后讲与我听,说他们躲在一处来往已经有一段时间,还藏了各处地图,八成是要远走高飞,我当时不信,你们娘......总是安安静静的,说话总是不多也不少,好像没什么能值得她高兴或者不高兴,我顾外她顾内,孩子一个个生,她是个好女人,我愧对她良多,虽也会吵架抱怨,但并不伤彼此的心,为着这个家,为着孩子们,各司其职......只是我们夫妻,到底不交心。”
不交心的夫妻,这世上多了去了,就连自己的父母,也从当初的佳偶变成了现在的怨侣,马大余自小缺爱独立,原则便是情爱若有自然好,若无并不强求,只要对方是个好女人,是位好母亲,一起把日子过顺利美满了即可,他的要求就这么多。
但他小看了赵素那份挣扎出来的决心,他没想到怨着吵着但依旧为他生儿育女的赵素会选择这条路,最初知道时,他更多的是震惊,并不是生气。
马大余自然也是怨过的,但马四顺确确实实是他的孩子,只要赵素收心断绝,他为着儿女与家庭,愿意亲口原谅。
“娘喜欢那个人......喜欢到她原本打算抛下我们吗?”马二芳泪眼婆娑,她不愿意相信,不相信那么温柔的母亲居然曾经想要抛弃他们。
马大余却缓缓摇头:“我更倾向于,你娘发现自己怀着四顺后,那一次被发现,其实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她是去道别的。”
“因为那个男人,没有再回来了?”马毅猜测道。
马大余的背因为叹气微微弯了,他说道:“那天,那个男人带着包袱......但你娘没有。”
“那如果.......”马四顺忍不住站起来,“那如果娘当时没有怀上我,她是不是就走了......”
“没有那个如果,四哥。”宋灵均看着马四顺,“大娘没有走,她生下了你,大娘她......自始至终困住的,只有她自己。”
她或许曾经想过携手情郎抛家弃子,但在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瞬间,她就转身回去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与情郎的事还是被发现,她感到羞耻与懊悔,对不起丈夫也对不起儿女,马大余再如何大度宽容也不能如以往一般相敬如宾,这桩几乎就代表着人生的婚姻已经出事,她自觉人生从此无望,因此被无情冰冷的情绪裹紧了身体,从此一蹶不振,直到彻底败坏。
她到底有没有错,宋灵均也看不明白了。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只有马二芳抑制不住的两声轻轻抽泣。
庄娘子早已经知道这件事,是多年前他们夫妻俩一次烛火下饮酒时,马大余的酒后吐出,他是男人,不是圣人,他与赵素再如何没有交心,也是曾经拜过天地,一起生儿育女的夫妻,自然是有过将对方放在心上的时候。
那个位置变成了疙瘩,人走了更是留下一个空空的洞,他能与庄娘子说这些,就如他当初所说,他是冲着与庄娘子白头偕老去的,所以他没有藏着。
庄娘子并没有如何安慰,只是陪着丈夫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叫他忘记了暂时的烦恼,明天醒来便能继续向前看。
因为赵素已经不在,曾经没有交过的心只会留下怨怼和遗憾,放在夫妻之间就是没有答案的无解,就如同病重到无法挽回的宋澈,庄娘子再如何挣扎也是阴阳两隔,那都是命,他们除了向前看没有任何办法。
庄娘子能抚慰丈夫,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心中大受震动的四个儿女,他们对自己的母亲各自拥有最美好的记忆,哪怕是当时还小的马四顺都记得母亲的怀抱,就别说一直以来母亲在心中就立于不败之地的马二芳了。
宋灵均朝她娘摇摇头,他们是一家人,但事关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得靠自己去接受。
众人静静的散了,晚间的时候,宋灵均抱着枕头去敲马二芳的房门,问她需不需要自己的陪伴。
马二芳站在月光下,她散着头发,素白着一张脸,看着站在廊下仰望自己的宋灵均,妹妹很成熟,也很稚嫩,她表达关心的方法总是那么直接,一点一点的掰回自己那如石头般的倔性。
她成长后无数次在深夜里感叹,感谢庄娘子带来了宋灵均,让她在这个家与自己成为姐妹。
“灵均,我好像全无长进。”姐妹俩躺在一处,马二芳看着床顶散着如月色泽般的纱幔,“小的时候我怪爹再娶,怪二娘带你来到这个家,现在我又怪娘曾经做下那样的事情,明明娘回头了,爹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们都是对我好的人,我这个人怪来怪去,到底怪出什么来了?”
宋灵均没有回话,而是抱着枕头趴在一旁听马二芳继续说道:“我好失望,可是我又觉得娘好可怜,她性子不比二娘好,经常跟爹和其他人吵架,可她依然被逼到那个份上,甚至觉得跟人私奔才是唯一的活路,可她到最后又被自己的良心压垮。灵均,你说我娘,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灵均支着下巴反问道:“你讨厌她吗?你恨她吗?”
“.......不。”
马二房看着床顶,怔怔地流下眼泪来,全部淌在她如墨般散开的黑发里:“我喜欢她的,我一直都喜欢娘的。”
那是用生命孕育了她的人,她质疑过任何事情,却从没有怀疑过母亲对自己的爱。
她到现在都记得母亲抱着她,为她所唱的歌谣。
“如此,你记得这点就好。”宋灵均拍了拍马二房的胸口,“大哥能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那么久,从来没有说过大娘一句不好,便是知道大娘同样爱他。你们作为孩子,记住这点就好。”
至于爹,就算赵素撑了过来,他们夫妻俩大抵也走不到最后,那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他们爱莫能助。
马家最近的气氛微微有些冷淡,下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能越发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马大余依旧按时出门前往酒馆看顾生意,庄娘子也依然在家料理家事,几个孩子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在做,一家人很默契的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入了冬,跑马地的马场已经初见规模,那是霍明赫早出晚归的功劳,他虽年轻,但威严极甚,无人敢在他面前偷奸耍滑,参与其中的几位大人成日里都是战战兢兢,唯恐霍明赫如他那个一个不顺心,见人就砍的父亲一般。
宋灵均坐在山坡上叼着草梗,无所事事的问道:“霍明赫他爹很凶吗?”
唐君乐躺在草地上,一手垫着头,一手正捏着叶子转来转去,闻言说道:“我不觉得,虽然当时我很小,但记得每次见到恒王伯父,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他的笑声,很爽朗也很大气,他喜欢跟我们小孩玩,不像其他大人都是在那正正经经的不说话,还喜欢将小孩扔到大树上去让他们下不来,我有幸也被扔过,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凶。”
“那别人说他见人就砍,肯定是因为害怕他威严故意传出来的瞎话。”宋灵均肯定道,“他自己不生气么?霍明赫也不生气?”
“我父亲说,不必为那劳什子劳费心神。”
霍明赫一身暗黑色的轻便骑装,更衬得人越发修长,身姿精瘦矫健,因着长时间在日头下奔跑,他比刚来端州时略略黑了一些,五官因此更加立体深邃。
他从后头拿走宋灵均嘴里的草梗,转手送上一个小荷包,继续说道:“而且我父亲本来就是想要这个效果,在京城时世家看不起他出身寒微,总要用家世压他一头,与那些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还不如提刀就砍,吓走一个是一个,没有真刀实枪的功夫,都别想在他面前说话。”
“真砍么?”
“砍。”
宋灵均拉开荷包,发现里面都是莲子糖和酥糖等各种糖果,她吃了一个,还不忘往唐君乐张大等吃的嘴里扔,见霍明赫刚骑马回来,手上脏着,便不客气的给他塞嘴里了。
她含着甜而不腻的莲子糖说道:“你爹这个性子好啊,好一个真男人。凭着自己的身躯血肉,靠着自己的拳脚得来的王位,到如此高度上还要受世家那群屁事不干的气,是我我也不干,砍一个是一个,他们自诩高贵世家身躯,给王爷当垫背正好,不委屈。”
说罢将嘴里的莲子糖咬碎。
“我说有时候总觉得你身上一股子流氓气呢。”唐君乐爬起来看着宋灵均说道,“原来跟恒王伯父是同一类人,连话都说得一模一样,他老人家要是还在,非得认你这个干女儿不可。”
“霍明赫,唐君乐说你爹是流氓来着。”宋灵均一边往荷包里掏糖。
霍明赫摇摇头,笑道:“我父亲在当兵之前,的确当过一阵子的街头混子,后来想要一套铠甲才混入守备军军营,与被下放到军营里历练,还是皇子的陛下相识。”
唐君乐想起来也笑:“舅父说,伯父为人不拘又嚣张,当时在军营里看他吃得与别人好些,端着碗就上去要,不给就抢,他们才是真正的不打不相识。”
“你爹也怪随意的。”宋灵均想了想,“但很鲜活,我听着喜欢。”
“他也会喜欢你,因为他一直想要一个女儿。”霍明赫说着拿过小荷包,“你蛀牙还没好,今天不能吃了。”
这人还记得这茬呢,宋灵均想了想,对霍明赫说道:“我问一个很冒昧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你父母和离之后,为何你爹没有再娶?恒王是陪着皇帝把江山打下来的人,皇帝既给他封王,那就不允许你们霍家膝下血脉稀薄,只有一个你,不管是皇帝还是霍家人肯定都觉得不够。”
是因为恒王还对妻子怀有爱意吗?可是霍明赫的母亲却坚决的抛下幼小的儿子没有回头,甚至儿子给别人养了也依旧没有出现,她如此决绝,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几分恨意。
霍明赫直视前方,在跑马地舒爽而寂寥的寒风中说道:“我父亲说过,我的出生代表他的一生圆满所愿,功成名就,爱妻骄子。但他后来也看清了,他此生,再也不能拥有那样的时候了。”
宋灵均默默想道,果然是因爱生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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