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槐树上点满了灯笼,那是白夫人的嘱咐,烛火明耀微微晃荡,在这昏沉的深夜里远比天边的圆月还要璀璨,那是引路的标志。
调整了方子的汤药很快送了上来,由庄娘子抱着女儿,白夫人一口一口的将药仔细吹凉,亲手送入宋灵均的口中。
马二芳和汤清瑶在一旁捏着帕子,做好喂不进去,随时擦拭的准备,但让人意外的是,宋灵均闭着双眼,在微微的仰头中,居然将那一口口的汤药咽了下去。
喝完后她呼出了一口轻轻的气,咂了下嘴又偏过头,拧着眉的样子好像被吵醒似的,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不忘不耐烦的发脾气。
“哟,她平日里喝药也是这样的脾气?”白夫人看着,觉得很可爱也很有趣,大咧咧地揪了把宋灵均的脸颊。
“是......这孩子是最讨厌喝药的。”庄娘子揉着女儿的肩膀,眼里又是一阵发酸,“从小到大,她喝了太多的药了。”
“那这次一过,差不多也能跟这些苦药做道别了。”
庄娘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燃起希望,她还没说话,白夫人就打断道:“别哭,我对漂亮女人的眼泪最没办法,都出去等着,这么多人看着我不好意思,别影响我发挥了。”
认识白夫人的人或多或少知道她医治病人的习惯,因此劝着马家众人到外面等待,他们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庄娘子被马大余搀着,满面泪水的轻轻放下女儿的手。
由霍明赫亲手关了这扇门,他就那样站在门外,厮杀完的疲累与悬在心中的担忧让他忍不住将额头抵在门上稍做依靠。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恍恍惚惚仿佛浸泡在战场充满血污的深坑里。
他想起了父亲,父亲离去时是不是也曾这么挂念过他?
这么多年里,他不顾一切所有人的挽回,拿着刀只知道往前冲,他自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却在此刻在面对这扇紧闭的木门,突然能理解父亲躺在深坑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紧紧握住那枚戒指的最后的心情。
只有不舍,只有伤心。
父亲.......求您,保佑灵均。
霍明赫将戒指紧紧握在手心里,他将额头磕在拳头上。
白夫人依旧是慢悠悠的姿态,她看着从窗纱外透进来的点点烛火,从医箱中取出香炉,接着点燃里头的香料,一股檀香静静飘出,在床前旋转缭绕,接着温柔的环绕住宋灵均。
那股檀香带着白夫人的笑意传过虚空,一丝一丝的传入宋灵均的耳朵中,宋灵均不知道这笑声是谁,但听着有些傻里傻气的,让人不由自主的起了些亲近之意,她爬起来嗅着那檀香往前走,看到一望无际的虚空中出现了几个高高低低的灯笼,点着明亮的烛火,暖暖的闪耀着。
宋灵均还听到了树叶被风吹打的声音。
是霍府里那棵槐树吗?
人都说槐树能招鬼神,是孤魂野鬼的栖息地。
“将它们送过去吧。”那个带点傻气的声音说道,“它们只是想要一个容身之所,斗不过你,又不肯走,那就给它们一个地方就是了。”
如果是那群欺负她的孤魂野鬼,宋灵均自然是想也不想的送它们过去。
但......她回头看向虚空,那股带着清甜的风还在那里环绕,宋澈没有离去,宋灵均不想把他也当作孤魂野鬼那般送走。
他有名有姓,他是个守护着女儿,甚至为此拒绝投胎转世的父亲。
还有五岁的宋灵均,幼小虚弱的她能去哪里?若是离开自己,她会不会被那些孤魂野鬼欺负?
“我父亲他,还有另一个我......他们会怎么样?”
“若是不想投胎转世,等到沧海桑田忘记一切,魂飞魄散就是唯一的结局。”
宋灵均脚步顿住,她看着隐隐发亮的灯笼,让她能够重活一世得到亲情的五岁宋灵均,一直以来守护她们的宋澈,最后只能得到这个结局吗?
白夫人轻轻一笑,充满了轻缓的安抚,她说道:“你舍不得,所以就由他们自己来选择吧。”
白夫人的声音随着檀香环绕在灯笼上,灯笼出现在宋灵均手上,在那甜蜜的风声中闭起眼睛,灯笼散发着烛火温热的温度,她冰冷的指尖开始渐渐回暖,接着她感受到了温暖的触摸。
宋灵均终于看到了宋澈,他怀里抱着五岁的熟睡着的宋灵均,垂眼朝她微笑着。
他不再是记忆中那副带着病容的样子,眉眼间是带着狡黠的俊秀,无论是现在的宋灵均,还是五岁的宋灵均,其实那眉眼都像了他。
——多谢你,多谢你,因为你,这孩子才没有感到寂寞,你给她带来了开心的时光。
宋澈的手从宋灵均的脸上轻轻抚摸过,宋灵均看到他藏在袖口的粉白手帕。
宋澈抱着女儿,仰头闭起双眼。
——想容,是我对不住她,所以她的誓言我不会应诺。你的娘亲,就交给你了。
宋灵均踮脚极力伸出手,只摸到了宋澈轻盈的衣摆,五岁的宋灵均在父亲怀中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她环顾四周,接着低头朝宋灵均笑了。
她带着满脸的笑意,转头埋进父亲的怀抱里。
父女俩在灯笼的牵引下,时隔八年,终于迎来了当年破屋里错失的拥抱。
宋灵均捧着灯笼,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感受着那股清清甜甜的风最终还是在自己的脸边消失,只剩下灯笼里轻轻闪动的火光。
他们走了。
“因为你的灵魂强韧,五岁的宋灵均挑选你重续她的生命,你在这副身体落地时就保护了弱小的她,而你的娘亲所疼爱的,一直都是身为宋灵均的你们。”白夫人的话语柔和平缓,“你为她争取了八年的母爱,她一直都知道,她是感激你的。”
这样就够了,她们为彼此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想想你的娘亲,还有你的家人,你没有在沉睡之前被孤魂野鬼夺走身体,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你的灵魂身体能重现,也说明你在回应他们的呼唤,你同样舍不得他们。”
她的家人在等待她。
白夫人笑道:“回来吧,不用害怕迷路,你是属于这里的。”
怀中灯笼突然大亮,带来了燃烧的灼意,宋灵均回想起前世时那颗流弹带来的转瞬即逝的痛感,也回想起她在破屋中醒来,几乎要将她的胃绞烂的饥饿。
可最终淹没她的,是她娘炙热滚烫的怀抱。
宋灵均在柔软的床铺中轻轻转过头,没有家徒四壁,没有宋澈消瘦的身影,没有包裹在粉白帕子上的果干,也没有被她烧焦的蛇肉,只有眼含热泪,朝她扑过来的家人们。
她娘依旧嚎啕大哭,她爹的抽泣声比雷声还要响,三哥和四哥哭得一个比一个丑,还有马二芳肯定边哭边偷偷掐她了,她等会必须得报仇才行。
“你们等下,娘你别再蹭我了,我好饿,我要吃东西.......四哥你离我远点,你鼻涕要掉下来了。”
一块糕点轻轻放到宋灵均的嘴边,霍明赫蹲在床前,勉强挤在她家人的中间,脸上已经斑驳的血迹让他的笑容有些滑稽,但他如释重负,连身上的盔甲都塌了下来。
“早上好啊,灵均。”
宋灵均咬着糕点往窗外一看,果然看到了蓝灰色,隐隐发白的天空,中秋佳节的圆月还是落下了。
“早......你的脸有点脏啊。”
霍明赫终于想起来抹脸,但是脸上的血迹早已经干掉了,抹起来干巴巴的有些疼,他自己抹的龇牙咧嘴的,难得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宋灵均忍不住笑了,她捏着袖子去给霍明赫抹眼角的血迹。
霍明赫垂头将鼻尖埋在充满血腥味的掌心里,许久都没有抬起来。
外头叛乱的局势犹存,霍明赫带领端州守备军花上三日的功夫才彻底解决,无论是叛军还是细作全部斩于刀下或是进了牢狱,以待后面审问发落。
马家宅院遭遇了纵火和抢劫,马大余看着被烧得剩下一点底部的大门,以及混乱一片的庭院和房屋,默默无语。
在邻居们苦涩的互相安慰中,他捡起地上的,应该是别人从包袱里掉出来的团圆饼,缓缓吐出了心中那口悬着的气。
他的小女儿安全回来了,他的家人全部平安无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他在宋灵均被烧焦了一半的屋子中,找到了蜷缩在床榻下的肥猫。
它的尾巴毛被火燎掉了一大半,但它哪里都没有去,它眯着眼睛缩在床底下,一直在那里等待。
马大余将肥猫抱进怀里,揉着它柔软的下巴,环顾四周的一片狼藉,心情意外的平静。
他心想,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房屋还能再建,钱还能再赚,他只要紧紧拥抱家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虽然还有其他房屋可以搬,但因为安全与方便,众人还是先在霍宅暂住下来。
宋灵均还是苍白着那张小脸,但肉眼可见的精神大好,她一边仰头灌下补血汤药,一边看着大夫们轮流给她把脉。
大夫们啧啧称奇,交头接耳一番后笑道:“那股极弱之象消失了,这些天已经趋于稳定,和寻常人无异,姑娘只要按时服药,将之前缺失的血气都补回来,再没不好的。”
这话说得庄娘子喜极而泣,就要给大夫们跪下磕头,众人连忙阻拦,又是劝又是贺喜。
等他们说完话,宋灵均让汤清瑶送上金玉等物,怀着感激之意说道:“我能顺利撑过这次,多亏了各位一心为我的辛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些大夫都是霍明赫一手安排下来的,虽然他为宋灵均做足了准备不需她操心,但那是两回事,光是他们为自己冒险出门,熬煮了整整一晚的药不停歇,焦灼着不断调整方子,几乎都用上了毕生功力,这些种种,宋灵均对他们是真心实意的感激,便肯定是要致以最真挚的感谢。
她向来无需废话,给每个大夫都包上厚厚的酬谢,无论在哪里,钱都是最实在的。
大夫们也笑收了,满怀欣慰的对宋灵均说道:“姑娘一切安好,这些时日我们也算是不负小王爷所托,就此散去,各回各处了。”
宋灵均问道:“霍明赫是什么时候安排好各位的?”
霍明赫早先就安排过不少大夫给她诊治,但她没想到霍明赫硬是将这些大夫都留在了端州,所以他们才能第一时间全部赶来,为宋灵均撑住了第一口气。
“今年夏初小王爷要来端州,就让我们帮着给姑娘看方子了,后来写信让我等聚集端州,随时随地为姑娘提供帮助,姑娘这次事发突然,也幸好多亏小王爷先见之明。”大夫们笑着感叹道,“小王爷是真的用心了。”
宋灵均心想这人就是爱闷声做好事,自己等会得去好好谢谢他。
大夫说着又感叹的嘱咐道:“姑娘是有大福大运的人,切望珍惜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以后定能岁岁年年无忧了。”
宋灵均重重点头道:“承各位吉言,我一定能做到的。”
其中一位大夫笑着送上一叠方子,说道:“这是我们几个专门针对姑娘现在的体质所研究出来的补药方子,姑娘留着吧。”
.......虽然但是,这样一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面对宋灵均一抽一抽的嘴角,大夫还很贴心的说道:“里面甜的咸的酸的苦的都有,姑娘随时换着吃,肯定有姑娘喜欢的。”
大夫们的一片心意,宋灵均也只能强撑着收下了,回头她想把方子藏起来时,被马二芳和汤清瑶五花大绑的扔到床上去,两个人早已经达成默契,绝不能让宋灵均对她们再有任何隐瞒的事情,必须从源头上杜绝,于是两人气势大开,多番连续审问,还把宋灵均身上搜了个精光。
宋灵均裹着被子无语道:“.......你俩好歹给我留点隐私!”
“想都不要想了宋灵均,我和清瑶从此以后对你严防死守,你不能有半点隐瞒,你以后肚兜换新的我都要知道!”
宋灵均大惊失色,猛地退后几步:“太没分界感了马二芳!你是什么妹控狂魔吗!”
“听不懂,管你什么魔!”马二芳叉腰,直视宋灵均,点着她的头威胁道,“总之你有十分重大的前科,想要我们不盯着你,就看你后面的表现吧!”
“你急什么急呢。”宋灵均光着肩膀大大咧咧道,“我未来的日子只会又长又远,你现在就想盯着我不放,累的只是你自己而已。”
不久前还躺在床榻深处生死未卜的人,现在又恢复那副又精又狡黠的样子,马二芳也有些恍惚,那一夜的呕血和哭泣,仿佛只是一场梦。
但她看着宋灵均原先换下来的沾血的衣服,还是心有余悸,打算将那晚的衣服全部烧掉,不许再穿,更不许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一边低头整理,一边对宋灵均警告道:“你最好记住你现在说的话,你再有这样的情况......我就把二娘接走,带她走得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你别想再见到二娘。”
宋灵均往边上一卧,伸着欠打的小脑袋直往马二芳怀里探,笑眯眯道:“得了吧,我若是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两个无论到哪,都只会想我想到哭。怎么,现在就哭啦?”
马二芳红着眼眶,气得要命了,按住宋灵均的脑袋,将她压在被子里就是一顿不留手的胖揍,她早就想打这个小混账了!
汤清瑶在一旁继续整理东西,面无表情的无视她姑娘哇哇大叫的求救,就该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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