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爹不会忘记。
永远不会忘记,宁顺佑派人将他们围在村中的那一日。
那一日哭嚎遍地,那一日连天都是黑的。
宁顺佑是个好官吗?栓子爹问自己。
他反复问自己,他强行逼自己去相信黄虎的话,但他无法骗自己。
吉木村饿死了多少人?又淹死了多少人?若他们没被围在村中,总归有一条活路的,不是吗?
乔里正定定看着他,哑声道:“栓子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栓子爹无言。
“但宁顺佑如今在哪儿,你忘了吗?”
栓子爹一愣。
宁顺佑人在哪儿,他们吉木村之人应当都很清楚。
因为余将军在吉木村生活了好些个日夜,那些话,余将军也给他们说了无数遍。
——宁顺佑已经被他羁押下狱,他不会放过他,不会放过与他同流合污的每一个人,他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他们受过的苦,不会白受。
流过的泪与血,也不会白流。
“相信余将军吧。”里正说:“他待我们好,相信他,也相信黄虎的话。”
栓子爹动摇片刻,但不久前吉木村的惨状总在他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里正,我知晓你的意思,但这次受灾......”他眼神空洞,如鲠在喉,“这次咱们村,真的死了太多人了。”
村东头坟地,添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坟,那些人,分明几月前都还在与他们吹牛说笑,不过一场灾,笑颜褪去,生命逝去。
这谁能接受呢?他们的生命是杂草,在他人眼中一文不值。
可杂草偏偏最贱,若非真的活不下去,杂草怎会任由自己枯萎。
女子往往比男子更为感性,情感也更为细腻。
里正媳妇理解栓子爹心中的苦闷,但她自诩作为里正媳妇,大多时候都要为“大局考虑”——刚遭过灾,村里人都要有点盼头,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且这张“联名信”,令她触动不小。
同安县之人才刚刚将自己的温饱解决,便惦记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们。
还有那位沈大人,里正媳妇不知道沈大人到底捐了多少米,但她知道,从余将军来吉木村后,他们一直吃的是同一种米。
那些米,或许够他们全村人吃上好几个月。
那该是多少米啊。
她只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粮食,但沈大人毫不心疼,直接将这些送了过来。
“同安县......”她口中喃喃,忍不住在心中描绘起沈大人的模样来,“黄虎说,沈大人是大周第一女县令,一定生了副仙人模样吧,若是此生能得以一见......”
她突然想起什么,愣了片刻,问道乔里正:“乔水根儿,棚区里的李大夫,说他是何方人士?”
乔里正也被她问得愣在原地。
他回想着在棚区外的所见所闻,片刻后不确定道:“好像......就是同安县?”
他偶然从余将军与李大夫交谈中,听过“沈大人”三个字,李大夫对“沈大人”的态度很是恭敬,谈及之时面上满是尊敬之色。
里正媳妇一拍大腿,激动道:“一定是!一定是这样,就连李大夫也是沈大人派过来救咱们的!”
栓子爹看看乔里正,又看看里正媳妇,呆愣问道:“沈大人莫不是是真神仙?咱们村生疫后不久,李大夫就来了,若非提前得知此疫,李大夫怎能赶上?”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没有怀疑李时源的来处,反倒是对沈筝的仙人身份更加深信不疑起来。
“一定是这样!”里正媳妇激动不已,朝栓子爹灌输着思想:“咱们吉木村人呀,都是苦娃娃,所以才被大慈大悲的沈大人给看到了。栓子爹,你信不信,往后咱们村人,都得过上好日子!”
栓子爹也不知道自己是咋了,想也不想便说:“我信。”
最后一丝灯油也快燃烧殆尽,灯火歪歪扭扭,开始闪烁。
里正媳妇就着这最后一丝微光,将那按满手印的麻布展开来,对他们道:“所以咱们也要相信黄虎的话,咱们皇帝好,惦记着咱的,所以才会派余将军前来,将那狗官下了大狱。”
几人点头,若不是余将军来了,如今吉木村是何等模样都还难说。
“还有当官的......”里正媳妇抬头看天。
月光倾泻而下,夜幕中繁星闪烁,她轻轻一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咱们呀,只是‘遇人不淑’罢了,我就不信了,这当官的全是丧良心的。”
乔里正“唔”了一声,难得说了句矫情话:“咱们只是没遇着自己的‘沈大人’罢了。”
几人破涕为笑,都不再言语,只是抬头看夜空,看月色,看繁星。
夜虫窸窣间,油灯完成了最后使命,月亮接了它的班,清辉挥洒而下,那一抹抹红在月光下更是显眼。
恍惚间,栓子娘听见乔里正道:“明儿个呀,叫大伙儿......都来看看。”
......
翌日,兴宁府衙。
兴宁知府蒋至明撒袖往衙内跑,全然不顾什么礼制形象。
“大人!大人呀!拦不住了,真的拦不住了!”他面如苦瓜,一见着要找之人便连连倒着苦水,“百姓们不知道自哪儿得到的消息,说府城中这次生的疫邪乎得很,说什么再不跑,都要死在这儿!”
今儿个百姓自发形成一波势力,在城门口守着,对府兵对峙不下。
他何时见过这等场面?兔子急了都要咬人的,更何况那些只有一条贱命的平头百姓?
朝中最近的驻军离兴宁府都还有百里之遥,若那些个贱民冲进府衙......
他只顾着自己哭喊,全然没看到对方眉目阴沉,“大人,您不是将人都处理干净了吗,可、可为何会这般?”
虽然百姓惯会说风就是雨,可若府中没人染疫,百姓岂会有如此反应?
他大致派人查探了一番,府城西侧,也就是巡抚大人之前待过的处所,真的......有百姓染了疫。
那疫来得突然,还是个恶疫,但凡人一沾上,便水米不进、形容枯槁,直接被抽干了精气神!
这和鬼怪索命有何区别?也太吓人了些!
若此事不妥当处理,他的乌纱帽,他的大宅子,他的八房小妾,全都将化为乌有!
可他哪里敢大声质问卢巡抚,只得言语间稍做试探,看看对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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