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浅予抿嘴一笑,低头看了看独孤伽罗的眉毛,见弯如新月,乃是常见的新月眉,拿起妆台上的帕子,替她擦了擦,重又拿起画眉的黛笔,在她眉毛上轻轻扫过,再将她的脸对着铜镜,道:“你看,你们这个世界呢,流行的是细眉,而我的世界呢,现在流行的是一种‘丝雾眉’,看起来比较自然,透着清新朦胧的美感,会让你的轮廓看起来更柔美一些。”
“噫,真的哦!”独孤伽罗对着镜子惊呼了一声:“好美,整个人的样子好象也有变化了哦,我要给哥哥看!”方要起身,却又想起独孤信还将自己关在祠堂之中,不由愁眉苦脸道:“哥哥每到这一天,便将自己关在祠堂之中,不吃不喝,连我也不准打扰,”拉起白浅予的双手,撒娇般的道:“白姐姐,我哥哥这样会闷出病来的,你去替我看望他一下,好不好?”
“这……”白浅予有些为难的道:“你哥哥连你都不让见,怎么会见我?”
独孤伽罗想了一想,眼珠子一转,附在白浅予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白浅予犹疑道:“这……行吗?”
“准行!”独孤伽罗一口应道,便拉起白浅予的手跑了出去。
这时明月已升,一轮上弦月,穿透云层,照在将军府中的重楼叠宇,花园假山,荷池回廊之上,影影绰绰。
独孤伽罗拉着白浅予穿过园中小桥,走到庭角,庭角正有几株梅花,在这寒夜之中徐徐开了,数点红梅,绽放于之枝头,暗香袭人。
独孤伽罗走了过去,踮起脚尖,便去摘那枝疏梅。
白浅予站在她身后,看那月亮,忽觉月色之中,数点白色如花瓣般无声飘落。
她伸出手去,将那点白色接于掌中,只见入手竟是雪花,在她掌心中温润化去。
“竟然……是下雪了么?”白浅予伫立在梅下月中,想道:“卫潇呢?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却没有人给他熬药,披衣,他此刻是在营帐中操劳军事,还是会如我一样,同站在这月下,看初雪坠落?……”
她站在梅花树下,一时不由痴痴出神。
“白姐姐!”白浅予突然被独孤伽罗的一声叫喊打断,少女手中抓了数枝梅花,令丫鬟捧了个白瓷瓶子来跟着,她将梅花往白瓷瓶中一插,自己跟白浅予走在前头,过了月洞门,再往前转了个角,便见一处黑黝黝的房屋,静立在夜色之中。
两个人到了这里,不由得觉出些幽森之气,独孤伽罗从丫鬟手中接过梅花瓶,便打发了她回去,让白浅予等在祠堂外,自己先抱着一瓶梅花,静悄悄的向着祠堂走了去。
她走到祠堂门口,将门轻轻敲了敲。
雪夜里叩门的声音分外清脆。
里面传出独孤信低沉的语声:“谁?”
“哥哥,是我。”独孤伽罗乖乖的答道。
门“咿呀”一声从里打开,独孤伽罗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面色憔悴,略略有些不耐:“不是说了,我在这祠堂中静思的时候,不要打扰我吗?”
“哥哥,”一到了哥哥面前,刁钻活泼的独孤伽罗便变得分外乖巧:“是刚才白公子说,看见这园中梅花开了,想到哥哥一人在此,怕哥哥忧思难过,便折了几枝梅花送来,说替哥哥聊以解怀。”
独孤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放下吧。”
独孤伽罗略略侧身,将梅花瓶放在堂内的地面上,站起身来:“那,我走了啊!”
独孤信点了点头。
眼看着独孤伽罗返身离去,独孤信便欲将门掩上。
便在这时,一线清音,忽的自这雪夜中响起。
那是一缕笛音,婉转缥缈,不绝如缕,似乎是从这地面上升起,如流水般,缓缓穿过祠堂,流进独孤信的双耳之中,笛声清越,如同能洗净人的心灵般,独孤信不由闭起了双目,细细聆听这天籁之音。
他仿佛听到,笛声升到那有着星辰与皎月的深空里,和着云丝曼妙轻舞,将天上人间的喧哗,化作一片绚烂织锦,一幅无声灵动画卷,一曲清新的玄妙天籁。
笛声中,有簌簌的梅花,和雪落了下来。
独孤信的手指抚在门板之上,不知为何,那缕笛音,令他纷繁躁动的心渐渐宁静了下来,十年前的回忆,无时无刻不如一柄刀般,刺痛割绞着他的心灵,令他苦痛难安,却在听到笛声的刹那得到稍稍舒解。
当听到笛音中出现一个异样的音符、旋律微微一滞时,他双耳轻微一动,蓦的睁开双眼,自门后走了出去。
门外,一个窈窕的人影,身着素色衣裙,长发垂落,背对着他,双手中一支九转碧玉笛,横笛而吹。
独孤信慢慢的走了过去。
一直走到那人身后。
“你也会吹《梅花落》?”他语声低沉,从她手中拿过九转碧玉笛,放在唇畔微微一吹,一串流畅美妙的旋律便自笛中飞出:“方才你有个地方吹错了,应该是这样。”他住了口,将九转碧玉笛还给对方,却在看到她的面容时微微吃了一惊:“白……姑娘?你是位姑娘?”
独孤信美目之中现出疑惑之色,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浅予手持九转碧玉笛微一躬身:“先前为避乱世之祸,所以浅予易作男装而行,请独孤将军万勿见怪!”
“哦?……呵呵!”独孤信愣了一愣,随即轻轻笑了起来:“敢在乱世之中匹马行走,白姑娘也是位当世奇女子!”
他负手于后,望向远处:“姑娘请看,这新雪初下,弦月当空,地下铺着月光皓影,天空上流转着月亮如银,而当我看见姑娘时,”他的目光自远处收回,落于白浅予清浅的面容之上:“在这月色与雪色之间,姑娘才是这世上第三种绝色!”
“独孤将军过誉了!”白浅予微微低了头:“浅予不过一个普通女子,只在将军眼中,才看出这不同寻常之色。”
独孤信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她:“风姿清雅,秀出群芳,白姑娘之风姿,便与这梅花一般,清丽脱俗。”
“方才那一曲《梅花落》,未曾吹完,我已十年未曾听到,不知白姑娘可否为我将它吹完?”独孤信道。
“我也只是新学,献丑了!”白浅予依言将九转碧玉笛横至唇边,一缕笛音便自九转碧玉笛上飞出,寥寥落落,如同雪花般散于四野。
她新学生涩,又接连吹错了几处,独孤信却只是静静的听着她吹完。
待她一曲终了,独孤信方道:“多谢白姑娘完我心愿!十年了,再听到这首《梅花落》,真可一浇我心中块垒!”
漫声吟道:
“梅花吹入谁家笛,行云半夜凝空碧。
欹枕不成瞑,关山人未还。
声随幽怨绝,云断澄霜月。
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檐。”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雪满山。”白浅予悠悠道:“这曲《梅花落》,原是寄托边关战士思念故国之苦,听闻是故老将军独孤库将军的最爱。”
“不错!”独孤信眼眶陡的一红,语声沙哑:“我父亲乃是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十年前,他奉旨率三万大军往西北平乱,即将大胜还朝,叛军见大势已去,便在军队中施放瘟疫,并安排人在国都郦都中散布流言,说边关瘟疫爆发,若放大军入关恐会引发国内瘟疫流行,朝廷听信此谣言,便令边关守将拒开城门,可怜三万大军浴血奋战,没有死在敌人刀下,却活活饿死在了玉陉关外!”
他踉踉跄跄着,回身冲入祠堂之内,对着供奉的“忠义勇大将军独孤库之灵位”的牌位,双膝跪了下来,跪在了一片燃烧着的白烛之中:“父亲在万般无奈之下,眼看着自己手下的良将勇士一个个饿死,他最后选择了挥剑自杀,临死前喊出了‘吾何罪?获罪于天!吾心昭昭,苍天可鉴!’的话语,我当时十五岁,就在城门内,听着父亲喊出那句话,我用力的抓城门,十根手指头都抓烂,便用头去撞城门,可是那一道门,便如鬼门关一般,将我与父亲挡在了两头,生死两隔!”
独孤信语声颤抖着,道:“我就守在城门的另一边,听着父亲逐渐死去……”他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白浅予,眼睛中一片血红,令他一双美目此时看来竟有几分可怖:“你尝试过近在咫尺的听着你自己的亲人,就在你身边一点一点死去的感觉吗?那种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你听着他说话,听着他气若游丝,直到你呼唤他时,他再也没有回应……那种死亡,简直比亲眼看着他死去更可怕!因为你的脑中,全是疯狂的遏制不住的想象着他怎样死去的景象!”
他双目中流出眼泪来道:“当最后全军饿死,没有一个活人的时候,朝廷才令打开城门,放我出关,我看到父亲的尸体,骨瘦如柴,用那把杀退敌军的大刀,最后抹在自己的脖子上,三万大军,就在自己浴血守卫的家国边关前,被活活饿死,尸体漫山遍野,那是怎样一种苍凉的惨象,活脱脱一副人间地狱啊!”
独孤信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个写着“忠义勇大将军独孤库之灵位”的牌位,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看,最后朝廷还死后追封我父亲为‘忠义勇大将军’!”他唇齿间冷笑一声:“好个‘忠、义、勇’,又有何用?这就是他忠心护卫的朝廷,他直到临死都叮嘱我要舍身保护的国家!”
他一拳猛力捶在地面上,指节上顿时现出血痕:“我父亲他一生,便是死在这‘忠、义、勇’三字上面啊!”
他仰天长笑,笑中又带泪,双目中流出的泪水,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血泪。
“这十年来……人人皆知我抗命出朝廷,拥兵十万,自坐东南,不受朝廷指派,拒不听封,人人皆看我日日醉生梦死,歌舞生平,”独孤信的语声,渐渐变得嘶哑,低沉了下去:“却不知这十年来我日日如坐针毡,夜夜做着城门口的噩梦,心如刀割,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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