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坐于莲花上,双掌合什,下颏微沉,一片沉寂。
僧人浑身如度金漆,身上的白色袈裟亦泛出一片流金之色,使得他的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尊塑金雕像。
微风不动,白云遏止。
有那么一刻,青音以为师父已经死了。
可是她耳中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那声音在呼唤着她:“青音,青音……”
“师父!”青音下意识的答道。
佛图澄的声音继续传来:“青音,你是个孤儿,被我从寺后竹林中捡来,三岁跟我学佛,当知佛家早已看透生死,所谓死亡,不是毁灭,亦不是长眠,更不是烟飞灰灭、无知无觉,而只不过是经由死亡的甬道,从这扇门走入另一扇门去罢了,譬如鹿归于野、鸟归于空、真人归灭。”
“师父……”青音心头一酸,喃喃着,跪倒在佛珠上:“师父您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给弟子的么?”
佛图澄的语声苍茫:“为师早已置身世外,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声音一顿:“倒是你,青音,你从小冰雪聪明、心性单纯,生具异禀,将来必有一番大的作为,置身于这个世界的巅峰之上,只是、只是却挣脱不了尘世的枷锁啊!”
青音哭了起来,泪如雨落:“师父,青音不要什么作为,青音什么也不要!青音只要常伴在师父身边,日日听师父讲经,陪师父坐禅,为师父烹茶煮水,替师父种草锄药,同师父一起看天边云来云过,四时花开花落……”
她伏在白色的菩提佛珠之上,肩头颤动着,哭成了个泪人。
卫潇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想要劝慰她,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口。
空中忽然绿光一闪,现出一根通体碧绿圆润的玉箫,玉箫在佛图澄的身前盘旋飞转了一圈,慢慢的向着青音飞了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青音停止了哭泣,慢慢抬起眼睛,看着眼前那根发光的碧玉箫。
“天籁凝云成绝响,纤歌发而白云遏,箫声何处惊鱼鼓,玉竹清风会有时。”
僧人缓缓吟完这四句诗,道:“这支箫,名叫‘天籁箫’,青音,你天生体质异于常人,所以在你十八岁前,我不允你修炼这支箫,只让你修炼医脉灵气。”
语声顿了顿,又道:“但这支箫天生属于你,或者说,你天生就是它的主人,本来在你年满十八岁前,师父一直替你保管它,但是现在,师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师父!……”青音刚刚张嘴,泪水又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喉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天籁箫发出柔和的绿光,轻轻的停在她的掌心,光芒氤氲着,似乎在安慰着它的主人。
青音看着它,似乎感受到它的某种律动,与自己的心神要合。
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她几乎就忍不住想要抚摸它、吹奏它。
“不要动它!”佛图澄的语声转厉:“青音,记住,十八岁之前,你一定不要吹响它!”语声渐渐微弱了下去:“师父、师父没法在你身边守着你、管着你了……”
这遗言般的叮嘱,令得卫潇心头一震,膝盖一屈,和青音一起向着莲花上的高僧跪拜了下去。
“上师,”他喉头哽咽了一下:“是我的错……那时,我本可以挡住鬼王,可是……却没能抵抗他的幻像,风炎大陆本不会沉,而您也……”
“唉!”空中飘拂过来一阵淡雅的莲花花香,僧人的叹息如同风声:“天命如此,不是你的错,卫潇,那个幻像,本来就是你万劫不复的劫数……”
空中有点点的花瓣飘了起来。
僧人的语声渐至恍若不闻:“青音,随着卫潇去吧,天涯海角,百世千生,离别的人会离别,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青音和卫潇伏在佛珠上,向着莲花上的高僧深深叩拜。
僧人的头垂了下来,下颏几至抵着脖子,脸上的一片金漆飞起,露出黑洞洞的内里,跟着更多的金漆飞散了起来,僧人的肉身早已槁灭,只凭着半颗佛心舍利苦苦支撑至今。
巨大的占据了半边天际的石生莲花碎裂了开来,花瓣化成万千粉末,向着虚空四下飘散。
跟着“轰”的一声巨响,莲花下的巨石也炸裂了开来,纷纷散落。
那些凭借着上师以无边大造化之力凭空生出的巨石和莲花,才只飞散到一半,便消逝了踪影。
微风开始吹拂,白云开始流动。
巨大的陆地轰然下沉,无边海水汩汩上浮。
海水浩荡,如同无情大道,杀尽天地间一切生灵。
风炎大陆,中部是广大平原和湖川,东西南北各矗立着四座高山:东始山、西皇山、浮玉山和天虞山,这四座高山直耸入天,为其天然屏障,而今,连同四座高山一起,这巨大辽阔的大陆,缓缓沉入了海水之中。
卫潇脑中轰然一响,忽然浮现出了无数乱象。
无数纷乱的片断,无数嘈杂的声音,在他脑中纷至沓来,一瞬间他的眼前掠过数万幅画面,耳中浮现出数万种声音。
本来以他天界武神将的修为,早已登灵虚之境,便是有万幅画面过眼、万种声音过耳,也能一一分辨得清,而现在,他身上修为几至于无,只等同于人界修真的初始筑基境,那些画面和声音在他眼前、耳中同时出现,一时几乎要将他挤得炸裂。
他看见亿万人的挣扎,在城市、村庄、高山、平原。
他听见亿万人的哭喊,喊着至亲、朋友,求着上天,哭着喊救命。
他看见初生的婴儿刚被母亲欣喜的抱在怀中,眨眼就被洪水夺去了生命。
他看见远行的游子归来,刚刚见到家中的妻儿,一家人便沉没入了海水之中。
他看见倚门而望的母亲,做好了饭菜,迎接砍柴而归的儿子,儿子还没归来,饭菜便被海水冲刷,母亲刚刚想要去抢,便被大水无情冲走。
一瞬间他看遍无数的团聚又离别,欢乐又生悲,听遍了世间最哀惨悲痛的声音。
在那一瞬间,即便是天界最勇敢的武神将的心,也几乎要碎裂成千万瓣。
天眼通千里,天耳通万籁。
卫潇忽然明白了过来——
佛图澄竟是在临死前,将他的天眼天耳神通暂时移到了自己身上,让他替他看见、听见这风炎大陆上一切苦难。
他也明白过来,这是高僧入灭前的殷殷相托——我要你替我看见这众生的苦难,听见这众生的哀求,若有一日,替我实现我未完成的遗愿。
“头好痛啊!”卫潇捧着头,额头上太阳穴青筋爆跳,浑身血脉汩汩而动,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一下子从万丈高空跌落了下去!
“卫潇哥哥!”青音一见,毫不犹豫的跟着他向下跳了下去!
她伸出一只手,竭力想要拉住卫潇,然而风声呼呼,两个人一起急速的落向无边汹涌的海水!
悬挂在空中的佛珠琐链,也在这一瞬间断裂,一百零八颗佛珠从空中坠落,掉入了海水之中。
“砰、砰”两声,海面上溅起数丈高的水花,两个人坠入了海水之中。
周围的声音忽然寂静了下来。
暗蓝的海水中,水流无声无息的涌动着,仿佛地狱一般死寂。
青音刚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四周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白光,象是镶嵌在夜幕中的星星,——那是坠落在深海中的菩提佛珠。
珠光温柔的亮起,仿佛是师父凝视她的眼睛。
“师父!……”青音喃喃的念着,眼泪从眼眶中流了出来,化作水流向上飘流而去。
就在脚底,是轰然下沉的大陆,仿佛失去了重心的巨船,倾斜着,加速向海底沉下去,上面骨嘟嘟冒出无数气泡,那种无声的沉落和巨大的死亡看来是如此残酷而震慑人心。
青音张大了眼睛,一时失语。
她的足腕忽的一紧,象是被什么箍住,她骇了一大跳,急忙挣扎着去看时,只见一个男人左手紧紧的抓着她的右足,两眼望着她,嘴巴开阖着,象是在说:“救我!救我!带我上去!”
然而青音却被他带着,向海底沉下去。
濒死的人有着莫大的力气。
青音惊慌起来,她被他拖着,救不了他,还要陪他一起去死。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左手手腕被人用力拉住,向上游了上去。
是卫潇!
卫潇拉着她,箭一般升上海面,青音回头向下看时,那个男人已经被甩开,远远的沉入了海底。
她心中不由一阵恻然。
她救不了他,救不了这片风炎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
差点儿,连她也死去。
浩劫之中,人命如蝼蚁,被死亡辗压。
两个人“哗”的一声刚浮出水面,就见滔天的海水中,竟然忽然出现了一叶扁舟,那叶扁舟在水面上若隐若现,刚刚还在天际,几个眨眼之间,却已驶出千里。
一个风浪打来,立刻将扁舟淹没。
青音刚刚惊呼了一声,下一刻,那叶扁舟竟然出现在离他们不到三尺的距离,头戴斗笠、身披黑衣的摆渡使者伸出桨:“快上来!”
卫潇和青音连忙抓住桨,爬到了船上。
卫潇一拱手:“谢谢这位兄台!在下名叫……”
那人立刻打断:“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在我摆渡使者眼中,这全天上天下的人,只分两种人,可以渡的,和不可以渡的。”
他嗓音沙哑,只露出斗笠下的半张脸,下颏尖削,一撮山羊胡子,流露出几分尖刻阴森的样子来。
“摆渡使者?”卫潇思索了一下:“刚才你说,在你的船上,人只分两种,可以渡的,和不可以渡的,你这是要将我们渡到哪里去?”
那人嘿嘿笑了一声,道:“渡人嘛,自然是从此岸渡到彼岸去。”
卫潇看了看茫茫海水,这片曾经生机勃勃、繁华茂盛的风炎大陆,才几个时辰便全部沉入大海,遭受覆顶之灾,极目所至之处,人迹沓无,不由道:“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哪里是此岸,哪里是彼岸?”
摆渡使者讥笑道:“这片大海算得了什么?生死轮回才是茫茫苦海,此岸是凡会俗子的贪嗔痴愚百般烦恼,彼岸则是解脱生死的涅磐乐园,我这条船,便能将你们从烦恼的此岸送到彼岸,从此了生死、灭欲望、得解脱。”
他这么一说,青音不由得哭了起来。
这人不耐道:“芸芸众生,皆是此岸人,你们看这风炎大陆整个儿都沉了,上亿的人都灭了,坠入无边烦恼地狱,他们不是比你们要烦恼多了,你们两个要不要哭得这么大声?很影响心情。”
青音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的道:“我师父死了,他不要我了!我没有家,我本来以为风炎大陆是我的家,可是现在我的家都沉了,家里所有的人也都没了,我心里难受,你让我哭会儿不行吗?你这人还有没有点儿同情心?”
这种话语从一个女孩的嘴中说出,令卫潇徒生一股凄凉之感。
才只几个时辰,他见证了一个人间界最强大鼎盛的大陆,转眼间沉没的过程。
万里繁华,千代繁衍,忽然就沉入这一片苍茫海水之底,连一个生灵都不曾留下。天海之间变得一片空茫,仿若一场巨大的恶梦。
梦醒来,只剩他和青音相依相偎。
末世浩劫,劫后余生,他不由下意识的搂紧了怀中的女孩。
摆渡使者一脸的不高兴,撇着嘴“啧啧”道:“莫哭、莫哭!我这船什么也不怕,就怕人的泪水,一沾到泪水,它就要沉了!”
正说着,果见那船正慢慢的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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