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见面了。”胡宗宪望着风尘仆仆的高翰文,语调还是那样平缓,但高翰文却听出了语意中的沧桑。
高翰文深深地望着这位前辈大吏,这时完全发乎内心地跪了下去,激动地磕了个头:“属下高翰文拜见部堂。”
胡宗宪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手搀了搀他:“军前不讲虚礼了,赶快谈军务吧。”
高翰文起来后,两眼通红:“军务都被官场误了!部堂,下面的仗无法打了。属下这一次来真是愧对部堂。我们都有罪呀!”
胡宗宪依然十分平静:“朝务、政务、军务,一误再误已非一时了。你到浙江也才一个多月,论罪也论不上你。是不是抄沈一石的家没有抄出钱来?”
高翰文抑制不住激动:“部堂真是谋国之臣!沈一石号称浙江首富,这一次抄没他的家财居然不及一个中产之家。所有的账目竟也不翼而飞!部堂,织造局还有浙江官场已是一片污泥浊水!东南局势如此危急,面对朝廷,面对百姓,部堂你要站出来说话了!”
胡宗宪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对朝廷对百姓的话我自然要说。但现在我只想对你说几句话。逆耳刺心,你都不会在意吧?”
高翰文:“请部堂赐教。”
胡宗宪:“第一,你不应该出来当官。你的才情只宜诗文风雅,你的为人却一生也当不好官。”
高翰文怔了一下,接着深点了点头。
胡宗宪:“第二,既然中了科举就应该在翰林院储才撰书,不应该妄论国策。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高翰文这一下有些不以为然了,沉默在那里。
胡宗宪:“第一次在驿站见到你,我不能跟你说这些。一个多月过去了,你在浙江竟能按我当时跟你说的尽力去做,可见你我还是道同可谋,现在跟你说这些话,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尽管我知道,这些话你很难听懂,或许到死的那一天你也听不懂,我还是要说。知道为什么吗?”
高翰文抬起了头:“部堂一定是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言吧。”
胡宗宪:“这就是你的才情。你能听出弦外之音,这就够了。听我的话,把这些军需交割后,立刻返回杭州,找到朝廷派来的锦衣卫,主动请罪,请他们把你立刻槛送京师!”
高翰文一震:“部堂,我可以按你说的去做,但我要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胡宗宪:“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叫你这样做,既为了你自己,更为了朝局,为了我能把这个仗打下去!”
高翰文被震撼在那里,良久才又望向胡宗宪:“我相信部堂。可属下这样做了,那些误国误民的蠹虫就让他们逍遥法外?”
胡宗宪:“我还是给你交点底吧。不出一月,朝廷将会在浙江掀起大案,那些误国误民之人一个也跑不了!你现在请罪最多是因为抄没沈一石的家财办案不力。要是还待在浙江,就会卷进他们之中!”
高翰文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蓦地涌了出来:“部堂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胡宗宪的脸立刻严峻了:“我身为浙直总督,在我的辖下,谁有罪,谁无罪,不该分个清楚吗!”
高翰文不再疑惑,一阵感动,跪了下去。
胡宗宪望着他突然发出一阵感叹:“要是能够这样请罪离开,我也早就请罪了。其实,你还是个有福的人哪。”
高翰文抬起了头:“属下这就连夜回杭州,一定按部堂说的去做!”说完,又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
胡宗宪:“记住两条,第一,今晚我跟你说的话只能埋在心底。第二,你最多在诏狱关上一年半载,出狱后立刻辞职,不要再当官。”
高翰文双手一拱:“晚生记住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胡宗宪这时也慢慢走到了大帐外,望着满天的星斗,突然喊道:“来人!”
亲兵队长立刻从黑暗处走过来了:“部堂大人。”
胡宗宪:“立刻派人通报戚将军,军队就地休整,等待后援!”
亲兵队长:“是!”
杨金水卧室的两扇门大开着,院墙高立,满天的星斗就像镶嵌在头的上方,显得那样近。芸娘站在门边,静静地等着里面那一声呼唤。
“来了就进来吧。”杨金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了。
芸娘走了进去,还是静静地站在门里,微低着头。从她的神态可以看出,对这几天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来,坐过来。”杨金水坐在桌边向她唤道。
芸娘走过去坐了下来,这才发现那张紫檀镶大理石的圆桌这时被一块六尺见方的缎面盖着,缎面下鼓鼓囊囊显然堆着好些东西。
杨金水望着她:“这几天一个人住在小院子里很孤单吧?”
芸娘:“杨公公有什么吩咐请说就是。”
杨金水轻叹了口气:“到现在还不愿叫我一声干爹?”
芸娘只好轻轻叫了一声:“干爹。”
“你叫了这一声,好些话我就可以跟你说了。”说着,杨金水顺手扯开了桌面上那块缎面,露出了桌子上三样东西:一只一尺见方四角包着金片的紫檀木盒;一只约一尺长五寸宽五寸高的铜匣,上面被一把铜锁锁着,铜锁上已经满满的生出了绿色的铜锈;还有一样便是芸娘平时在这里弹的那把古琴!
芸娘将目光慢慢移开了,微低着头,不再看桌上那些东西。
杨金水:“我算了一下,你跟我已是四年零三个月了,从十七岁到现在你的虚岁已是二十二了。干爹给你找了个人,你下半辈子跟他去过吧。”
芸娘抬起了头:“干爹,我不要您老的东西,您老也不要逼我跟谁,让我走,我一辈子都感您的恩德。”
“那不行。”杨金水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是他给你的,我也答应过他。我不能失信。”
芸娘已经明白了杨金水说的他是谁,忍不住还是低声问道:“谁?”
杨金水:“沈一石。”
芸娘又沉默了,稍顷说道:“我本就是他花钱买的,既然他还要把我要回去,我给他做奴婢就是。”
杨金水眼中露出了一丝哀伤:“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叫你回去做奴婢了。”
芸娘眼睛一亮,望着杨金水,又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异样,怯声问道:“他不再跟织造局干了?”
杨金水点了点头,慢慢站了起来:“不干了,什么都不用干了。既不用辛苦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两手一拍,走了。他是个有福的人呀!”
芸娘倏地站起了,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他去哪里了……”
杨金水这时也动了情,伸手慢慢揭开了那只紫檀木盒,拿出了最上面一页写着字的书笺,那只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这是他留下的几句话,嘱咐我念给你听。”
芸娘痴痴地望向了杨金水手里那张书笺,沈一石那笔熟悉的字扑入了眼帘!
杨金水声音带着微微的颤动念了起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我之后,谁复伤。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他,他死了……”芸娘的脸刷地白了,僵在那里!
杨金水:“粘上了织造局,粘上了宫里的差使,除了死,他还能到哪里去?”
杨金水的目光慢慢斜望向她,发现她的眼眶里盈出了泪水,接着流了下来。
杨金水:“你伤心了?”
芸娘哽咽着:“其实,他不是坏人……”
“好!”杨金水一只手按到那只木盒上,“有你这几行眼泪,有你对他这句话,这些东西我可以交给你了。”说着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是一沓银票!
杨金水:“这些东西是他死前托付给我转送你的嫁妆。他说了,你心高,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能配上你,这几年委屈你了,跟我商量让你跟一个人走。”
芸娘已经坐了下去,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杨金水:“先不要哭,听我说完。”
芸娘还在抽泣着,哽咽地说道:“我谁的东西都不要。干爹,你和沈先生要真这样怜惜我,就让我出家吧。我给他每天念念经,也算是还他的债……”
杨金水:“我说了,我答应他的事,一定要做到!”
芸娘又慢慢抬起了头,满脸的泪:“你们叫我跟谁走?”
杨金水:“高翰文!”
芸娘愣在那里。
杨金水的脸色好凝重:“这一去千山万水,沟壑纵横!等着你的不一定是福,只怕还有过不去的凶险。老沈说了,到时候这只铜匣子可能救你的命,也可以救高翰文的命!不要打开,实在过不去的时候砸开这把锁。”
芸娘失声痛哭起来。
……
没有月的夜,星光照着黑沉沉的瓦砾场,有谁能够知道这里曾经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杨金水陪着芸娘也不打灯笼,从沈一石别院的后院门默默地走进来了。几个黑影立刻守住了院门,站在那里。
芸娘面对那一片瓦砾,慢慢跪了下去,放下手中的提篮,掏出了纸钱。
杨金水替他擦燃了火绒,弯下腰去,芸娘点燃了纸钱,深拜了下去。
杨金水待他拜了几拜,便对院门外的黑影轻拍了一下手掌。他的那个随侍太监捧着一把古琴走进来了,递给了杨金水,转身又走了出去。
杨金水把古琴递向芸娘:“最后为他弹唱一曲吧,就唱他送你的那几句话,让他知道我该做的都做了。”
芸娘依然跪着,接过古琴摆在地上,从怀里慢慢掏出了沈一石那张书笺,借着纸钱燃起的火光最后看了一眼沈一石写的那几句话,轻轻将那张书笺放到了燃着的纸钱上,那张书笺也立刻燃烧起来。
“叮咚”一声,芸娘拨动了琴弦,用《广陵散》中那段应该弹角音的乐段,咽了一口泪,轻唱起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唱到这里她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那张书笺在纸钱上已经烧白了,却仍然是一张整齐的书笺行状!
突然一阵微风,那张已成白色纸烬的书笺竟被微风吹得飘了起来!
“行了。”杨金水望着那张飘起的纸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声音都颤了,“他已经听见了。”
芸娘这时反倒毫无惧意,含泪的眼怔怔地望着那张纸烬慢慢又飘了下来,化成无数的碎片。
杨金水过来拉起了芸娘:“心到了,他会保佑你的。走吧。明天还要赶长路呢。”
芸娘抱着那把琴慢慢站了起来。
虽然大门屋檐下挂着灯笼,满坪的人还是黑压压的,看不真面孔。却又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十分守序。
马蹄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那样疲乏,满坪坐着的人都站起来了,无数张面孔所看的方向,高翰文的马队疲倦地向衙门走来。
面对这么多人,高翰文的马停下了,他身后的随从士兵跟着停下了。
一个士兵的头大声问道:“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人群中一个大汉迎了过去,在高翰文的马前单腿跪下了:“小民齐大柱,奉海知县之命率领淳安的百姓壮丁前来向高大人报到,自愿投军跟着胡部堂、戚将军去打倭寇!”
高翰文立刻从马上下来了,对跪着的齐大柱:“海知县叫你们来的?”
齐大柱:“其实也是我们自愿来的。”
许多声音同时喊道:“我们自愿投军!”
高翰文有些激动,扶起了齐大柱:“好,好。海知县还好吗?”
齐大柱:“回大人,海知县就在后堂等您。”
“哦!”高翰文立刻将挽在手上的缰绳一扔,大步奔进衙门里。
……
本来是要高翰文率领淳安的壮丁去前线的,可高翰文说起自己要去请罪,槛送京师,海瑞望一眼高翰文,也就不言语了。
两个人对面坐着,两把椅子隔得相距不到两尺,两个人都沉默着,经过在浙江这一番拼杀,两个性格、身世、品味各不相同的人竟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谊。
还是高翰文打破了沉默:“还有一件事。我曾在沈一石家见过他的账册,有些东西记下来,刚峰兄或许某天用得着。”
海瑞定定地看着高翰文,点点头。
“不能留下墨迹,我慢慢背,刚峰兄用心记住就是。”高翰文轻声地说。
海瑞闭上了眼:“请说,我能记住。”
高翰文凭记忆慢慢背诵开来:“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需向户部入账。”
听到这里,海瑞的眼睛倏地睁开了:“这是你亲眼看到的?”
高翰文肃穆地点了点头:“全是沈一石账上记的。还有,刚峰兄一定要记住。”
海瑞不再闭眼:“请说,我记。”
高翰文继续背诵:“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将上年封存之十二万匹丝绸特解十万匹火速押运北京,赏裕王妃李侯家。”背到这里,高翰文停住了。
一片沉默。
海瑞:“没有了?”
高翰文:“他就给我看了这些账目。”
海瑞站了起来:“家国不分!朝廷不分!官场之贪墨皆始于内廷!”
高翰文:“沈一石经营江南织造局二十年,其中不知还有多少不可告人者!刚峰兄,你是裕王爷看好的人,有朝一日整顿朝纲整顿官场你义不容辞!”
海瑞:“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锦衣卫请罪?”
高翰文:“天一亮我就可以走了。”
沉默了片刻,海瑞突然问道:“胡部堂还跟你说了什么?”
高翰文一怔:“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胡部堂?”
海瑞:“你刚从胡部堂大营来,请罪之举除了他还有谁会教你这样做。”
高翰文定定地望着海瑞,良久才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胡部堂说我不是做官的人。现在我更是相信了。刚峰兄,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也知道,大明朝的官员只有你和胡部堂这样的人才堪胜任!”
海瑞也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我也不是做官的人!但凭天理良知,能为这个朝廷,能为大明的百姓争一分是一分罢了。哪一天不能争了,我也会回老家去,独善其身。”
高翰文的眼中盈出了泪花:“哪一天刚峰兄也不做官了,我就来找你。”
海瑞摇了摇头:“我那个地方是天涯海角,太热,你过不习惯。再说你喜欢的那些我都不会。还是互寄遥思吧。”
高翰文:“我会来找你的。”
海瑞望着他:“你硬是来了,酒饭还是有吃。”
高翰文:“那就说定了。刚峰兄,府门外那些义民只有靠你送到胡部堂的大营去了。你走吧。”
海瑞:“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里,什么话也不要说。只有沉默,才能出狱。”
高翰文:“多蒙指教,我记住了。”
这是从杭州往北京陆驿的第一个驿站,恰好是午时时分,押着高翰文囚车的队伍便正好在这里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
驿站无分大小大门一律没有门槛,四个锦衣卫全穿上了红色的锦衣卫服,骑着马率先进了驿站大门。
说是囚车,也分三六九等。高翰文坐的这驾囚车其实和马车也差不多,只是没有窗帘门帘的装饰,因此坐在里面的人从外面便能直接看到。还有,车把的上面套着一条偌大的锁链,以示坐在车内的人是待罪的官员。
四个锦衣卫进去后,几个士兵便押着高翰文这驾囚车直接辗进了驿站大门。
不久,又有一辆马车辗过来了,跟着也辗进了驿站大门。
饭菜稍顷就上了桌。厅堂里三张桌子,四个锦衣卫坐在一桌,八个兵士坐在一桌,高翰文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小桌前。
驿卒给锦衣卫和兵士的桌上端来了不同的饭菜。
高翰文的桌上却没有人送来饭菜。
八个兵士有些诧异,望了一眼高翰文那边,又望了一眼锦衣卫那边。见四个锦衣卫大人已经自顾吃喝起来,便也不敢再说什么,端起饭碗也吃了起来。
高翰文也一声不吭,独自坐在那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双手把一个饭篮放到了高翰文的桌子上,接着揭开了篮盖,从里面端出了饭食还有两碗小菜。
高翰文睁开了眼,看见了桌面上的饭菜,立刻感觉到这不像驿站给罪官的饭食,便是一怔,抬起头向收拾饭篮的那人望去,惊呆了!
——那个人竟是穿着布衣的芸娘!
芸娘却不看他,摆好了饭菜,径自提着饭篮向食房门外走了出去。
高翰文转望向四个锦衣卫。
四个锦衣卫却在埋头吃饭,没有一个人看他。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望向屋顶,在那里出神。
槛送高翰文的囚车和郑泌昌、何茂才请罪的奏疏随着四个锦衣卫在路上以一天一百二十里的路程走着。沈一石那四大箱账册和杨金水的密奏却以四百里加急的快程五天后秘密运到了北京。申牌时分从崇文门进的城,直接送午门,由内监签署了收讫的单子,送到玉熙宫时,天已经黑了。
宫灯全都点亮了,光明如昼。门窗像以往一样关得严严实实,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声响的玉熙宫这时“劈劈啪啪”一片算盘拨珠声连天价响!
四口大木箱都打开了,赫然摆在大殿的中央,两个太监不停地从箱内把账册拿出来,依序送往左边和右边那两张紫檀木长案上。
左边那张紫檀长案上赫然摆着一把长有一丈宽有一尺的巨大红木算盘,右边那张紫檀长案上也赫然摆着同样长宽的一把巨大红木算盘。站在案前的也已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和内阁阁员,而是从针工局、巾帽局、尚衣监临时调来的十二大太监。左边的长案算盘前站着六个,右边的长案算盘前也站着六个。六个太监共用一把算盘,六只细长的手正在飞快地同时拨弄着这把偌长偌大算盘上的算珠,满头大汗,紧张地统算账册。
——每个太监的目光都只盯着算盘前的账册扫视,左手毫不间歇飞快地拨弄着算珠,右手同时挥毫记录账目,写出的账居然均是字体工整的行楷!这些人也不知如何练出了这一手一心三用的功夫!
吕芳这时也满头大汗地从精舍纱幔里出来了,没有戴宫帽,却依然穿着长袍,扫视着十二个太监的面前,看哪张账单又已经算了出来。
左边长案前一个太监飞快地算完了一张账单,便搁下了笔,拿起账单捧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双手朝吕芳一呈。吕芳走过去了,接过了那张账单。
这时,右边长案前一个太监也拿起了一张写完的账单在嘴边吹了吹,双手一呈。吕芳又走了过去,接过了那张账单。吕芳拿着两张墨迹未干的账单,站在宫灯下仔细看了一会,撩开纱幔的一角,轻步走进了内室。
如果不是那几盏立地宫灯发出的光把嘉靖照得须眉毕现,谁也不敢相信,这时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棉布褂子,两只瘦长的手臂扶着偌大的紫檀御案案沿边上,站在那里的人就是那位冬着蝉翼丝袍夏穿淞江棉袍的万岁爷。
——夏日从不出汗的他,只束着发的额上竟然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两耳微微耸动着聆听纱幔外大殿传来的珠击声,眼里闪着光,正在审看着一张张摆在御案上的账单。
一张张刚写出来的账单在宫灯照耀下字晰墨亮。镜头从御案上方慢慢扫了过去,左首第一页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嘉靖二十一年”字样,再过几张,是“嘉靖二十二年”字样,接下来是“嘉靖二十三年”、“嘉靖二十四年”,页数不等,依序排列,到御案第二排的末端,已是“嘉靖二十九年”,后面便没有了。嘉靖便闭上了眼等着,脸冷得像铁,听着纱幔外不断传来的算珠拨击声。
吕芳将手里的那两张账单整齐地摆在第三排的案头上。
嘉靖的目光又慢慢睁开了,望向刚摆上案头写有“嘉靖三十年”字样那两张账单。
吕芳抬眼望见了嘉靖额上的汗珠,立刻走到一旁摆在矮几上的铜盆里洗了手,又走到另一旁搁在高几上的金盆里拿着那方毛巾在清水里漾了漾,轻轻一绞,走到嘉靖左侧身后,踮起脚,抬高了手,尽量不挡他的视线,替他印干左额上的汗珠。印干了左边,吕芳又从他身后走到右边,踮起脚抬高了手,替他印干右额上的汗珠。
此时的嘉靖仿佛一切都不存在,只有眼前的账单和耳边的算珠声。
吕芳替他印了汗,又悄悄地将毛巾搁回金盆,再从一侧走到纱幔边,撩开一线,走了出去。
据史料记载,明世宗嘉靖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但整个大明朝的经济收支却一直掌握在他的手里。据说除了修醮炼丹以外,最让他关注的便是计算整个国家的财政收支。以致后世得出一个结论,大明朝的户部尚书,也就是今天的财政部长,实际上是嘉靖皇帝本人兼任。
在吕芳的反复来去中,御案的最后一个空角被最后拿来的两张账单摆满了,账单上恰好是“嘉靖四十年”字样。
嘉靖的眼睛还在闪着光,定定地望着那两张账单。这时外殿的算珠声也都停了,整个玉熙宫一片沉寂。
吕芳定定地望着嘉靖,发现他额上的汗珠也奇异地收了,那张刚才还透着兴奋的脸又像木刻一样,没有了任何表情。
吕芳轻轻走到衣架前取下了嘉靖那件淞江棉袍步到他的身后提起了棉袍的上肩,半蹲着敞了开来。嘉靖的手顺势从御案边伸在腿的两侧,吕芳熟练地将肩袖接口处对准了嘉靖的两手往上一提,那件棉袍便顺溜地在背后穿上了嘉靖的身子。
“一百万匹丝绸折合白银是多少两?”嘉靖突然问道。
吕芳正在为嘉靖系扣子,紧接着答道:“各年的市价行情不一样。嘉靖三十年前海运畅通,每匹丝绸在内地可卖到十两白银,运到西洋可卖到十五两白银。嘉靖三十年后,倭寇为患,海运不通,每匹丝绸在内地只能卖到六到七两白银。”
“那就是说,浙江官场这二十年贪墨沈一石的一百万匹丝绸怎么算也不下七八百万两白银!”嘉靖的声音里透着阴冷。
“主子圣明。”吕芳轻声答道。
“这些银子都到哪里去了?”嘉靖眼中闪着光,望向吕芳。
吕芳这时知道不能回避他的目光,径直答道:“要彻查!”
“怎么查?”嘉靖紧接着问道。
吕芳:“回主子,胡宗宪奉密旨已经于今日下晌到了,一直在西苑禁门朝房候见。”
嘉靖:“有人知道他来了吗?”
吕芳:“回主子,他是奉密旨来的,一路也没有住驿站,没有人知道他来。”
嘉靖:“叫胡宗宪立刻进来,把浙江官场这些烂账给他看。”
吕芳:“是。”
……
前方战事正紧,一道密旨却召自己在五天内进京,胡宗宪此时仍然穿着那身风尘仆仆的便服,一个人端坐在朝房里候见。三个时辰过去了,茶水不断,食物却无。两千里快马奔波,已然十分劳累,此时腹中饥饿,闭上眼不禁坐着就入睡了。
“胡大人。”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响起,胡宗宪的眼倏地睁开了,连忙站了起来。
站在身边的竟是吕芳!
胡宗宪连忙行下礼去:“下官胡宗宪见过吕公公……”
“不用了。”吕芳连忙搀住他,“知道你辛苦,可没办法,皇上正在等着呢。随我来吧。”
胡宗宪急忙跟着吕芳走了出去。
玉熙宫顷刻间又回复了原来的模样,两张紫檀长案静静地摆在那里,算盘和那些太监都不见了,唯有沈一石送来的大木箱这时还剩下了两口,也已经盖上而且重新贴上了封条摆在大殿中央。
吕芳领着胡宗宪轻轻地进来了,走到纱幔前。
吕芳:“万岁爷,胡宗宪来了。”
胡宗宪立刻在纱幔前跪了下来:“臣浙直总督胡宗宪叩见圣驾!”
里面传来了嘉靖的声音:“进来吧。”
胡宗宪一愣,这里面是皇上修醮炼道的精舍,平时除了特诏的方士,只有吕芳和严嵩能够进去,这时听皇上叫自己进去,不禁抬起头望向吕芳,接着惶恐地说道:“臣谨奏圣上,精舍乃圣上仙修之地,外臣不敢擅入。”
吕芳撩开了纱幔一线:“你是个识大体的。皇上万岁爷说了,这里平时只有严嵩一个人能进,也是因为严嵩用了你这样的人在撑着大明的江山。因此,他能进,你也能进。遵旨,快进来吧。”
这番话里藏着多少天心玄机,又含着多少慈爱体恤!胡宗宪一时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一个头磕下去碰得山响:“是。”爬了起来,慢慢走了进去。
嘉靖盘腿坐在蒲团上,胡宗宪离他约有三尺,跪在那里。
“仗打得辛苦。”嘉靖的声调十分平和。
胡宗宪:“尽忠报国,是臣等的本分。”
嘉靖:“听说戚继光几千人打倭寇几万人,已经连赢了四仗。打得不错。”
胡宗宪:“上托皇上洪福,下赖将士用命。还有浙江的百姓也体恤朝廷,有不少义民帮着抗倭。”
嘉靖:“就是官场贪墨,后援不济!是吗?”
胡宗宪沉默了。
嘉靖两眼又闪出光来,紧盯着他:“公忠体国,实心用事,这都是你的长处。太圆滑,不肯得罪人,放任下属跟朝里的人通同贪墨,视若不见!现在打仗没有了军饷,你这个总督怎么当?”
胡宗宪的头又磕了下去:“微臣本不是封疆之才。三月臣陛见的时候就曾经请辞。”
“不要拿请辞当借口!”嘉靖的声调严厉起来,“什么‘水清濯缨,水浊濯足’这一套在我大明朝用不上,朕还不是浊世昏君!”
胡宗宪趴在那里:“微臣万不敢有这般心思。”
嘉靖:“那是什么心思?你管的地方已经贪墨成这个样子了,你就不知道?”
胡宗宪:“官场贪墨已非一日,臣也有耳闻。”
嘉靖:“为什么不给朕上奏?是怕得罪严嵩,还是怕得罪严世蕃!”
胡宗宪又沉默了。
嘉靖:“回话!”
胡宗宪:“是。回皇上,臣虽为浙直总督,但职有所司,许多事情也不一定全清楚。”
嘉靖:“那好。朕现在就让你都看清楚了。吕芳。”
吕芳:“奴才在。”
嘉靖:“带他到御案前看那些烂账。”
吕芳:“是。胡大人,起来吧。”
胡宗宪又磕了个头,两手撑地站了起来。
吕芳就在他身边:“来吧。”说着便领着他向摆着账单的御案走去。
体力心力都已用到极限,胡宗宪这时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眼睛有些发黑,兀自强撑着跟着吕芳那个模糊的身影向御案走去,刚走到御案边便感觉撑不住了,立时便要倒下去,连忙双手扶住了案沿。
“胡大人!”吕芳一惊。
胡宗宪依然扶着御案,但答不出话来。
吕芳连忙过来扶住他。
嘉靖也惊动了:“怎么了?”
吕芳:“主子。大暑的天,几千里赶来,在朝房又候了这么久,从中午到现在没进过食,他这是累的。吃点东西就好了,主子不要担心。”
嘉靖:“扶他坐下,端朕的莲子羹给他喝一碗。”
吕芳:“是。”答着便去扶胡宗宪。
胡宗宪双手紧紧地抓住御案边沿:“公公,为臣怎么能坐御座!”
吕芳不再强他,奔到一个装有好大一块冰的金盆边,从盆里端出一个瓷盅,揭开了盖子,又走到胡宗宪面前。
胡宗宪两手依然紧紧地抓住御案边沿稳住身子,没有办法去接那碗。
吕芳:“皇上有恩旨,你就坐着吃吧。”
胡宗宪依然强撑着站在那里。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吕芳和胡宗宪:“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就让他站着喝,他撑得住。”
一句话就像灌注了一股莫大的生气,胡宗宪立刻松开了双手,接过了吕芳手中的碗,双手捧着一口将那碗莲子羹喝了下去。喝完了那碗汤又双手将碗递给吕芳,人居然已稳稳地挺立在那里。
跟嘉靖跟了几十年,吕芳就是在这些地方由衷地佩服这位主子,什么样的人他都有不同的办法驾驭。轻轻的一句话就将一个要倒下去的人说得又挺立在那里,吕芳望了一眼嘉靖,又望向了胡宗宪,点了点头,示意他去看账。
胡宗宪转过身子,目光望向御案上的账单,开始一路看去。
嘉靖这时又闭上了眼,在那里打坐。
胡宗宪的目光越看越惊了!尽管心里早就有底,可看了这些账依然触目惊心,屏住气看完后怔怔地愣在那里。
“看完了?”嘉靖睁开了眼。
胡宗宪几步又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触目惊心,臣难辞失察之罪。”
嘉靖望着他:“五任巡抚、三任总督还有布政使、按察使衙门,那么多人就你一个人没贪。当然最多也就是失察的罪了。”
胡宗宪:“失察误国,也是重罪。”
嘉靖:“你又不在内阁,更不是首辅,误国还算不到你头上。”
这便是在暗指严嵩了!胡宗宪一惊,不敢再接言。
嘉靖:“一个浙江盯着一个织造局二十年便贪了百万匹丝绸,还有两京十二个省,还有盐茶铜铁瓷器棉纱,加起来一共贪了多少?严嵩这个首相当得真是值啊。”
胡宗宪真的惊住了,跪在那里,望着嘉靖。
嘉靖:“做人难,做官难,都不难。不做小人,做个好官,这才难。严嵩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不愿背恩负义,这是不愿做小人,朕体谅你。可不要忘了,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他严嵩的官!朕再问你一句,今年五月淳安、建德发大水到底怎么回事?”
胡宗宪:“马宁远有供词在,微臣已经呈交朝廷。”
嘉靖:“马宁远的供词只有天知道。朕现在要问你,新安江大堤是怎么决的口子?”
胡宗宪突然昂起了头,激昂地答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嘉靖:“说!”
胡宗宪:“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疆域万里子民百兆,皇上肩负祖宗社稷,治大国如烹小鲜!今年正月,鞑靼从河西渡冰河犯山西,顺天府百万军民缺粮;二月,山东济南府饥荒;三月,京师又饥荒;四月,山西又饥荒;五月,东川土司内乱;闰五月,江西流民叛乱攻泰河,四川苗民叛乱犯湖广界。本月,山西、陕西、宁夏又地震,死伤军民无算。何况东南沿海倭寇的战事又已到了决战时刻!国事艰难如此,倘若兴起大狱,牵及内阁和六部九司,天下立时乱了!皇上现在问及新安江大堤决口之事,臣无言以对,也不可言对。恳请朝廷在适当的时候再行彻查。臣的苦心不只是为了严阁老的知遇之恩。严嵩当政二十年,到底贪了还是没贪,是别人打着他的牌子在贪还是他自己有贪贿行为,皇上比微臣更了解他。”
嘉靖紧紧地盯着他,好久转向吕芳:“吕芳。”
吕芳:“奴才在。”
嘉靖:“知道什么叫公忠体国了吗?这就叫公忠体国。”说到这里转向胡宗宪:“好。冲着你刚才这一番奏对,朕现在就不追问新安江决堤的事了。说到严嵩,朕也不比你更了解。你想开脱他,朕也想开脱他。可真能开脱的只有他自己。你现在就带着这些烂账连夜去见严嵩。不要说是朕叫你去的,也不要说已经见过朕了,就说奉朕的密旨来陈奏东南抗倭的事,顺便把你在浙江查出的这些账送给他看。”
胡宗宪更惊了:“皇上,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微臣宁愿以坦荡面对君父面对内阁。皇上命臣这样做为的什么,臣恳请明示。”
嘉靖:“朕叫你这样做就是为了不失臣!叫你这样做,就为了看一看朕还有你是不是都认错了人。”
胡宗宪又愣在那里,好久才说道:“回皇上,今年三月臣进京的时候曾经去拜见严阁老,便被拒之门外。臣这个时候夤夜求见,他也不会见臣。”
嘉靖手一挥:“上次他不见你的事朕知道。不是他不见你,是严世蕃不让你见他。现在朕已经叫严嵩让严世蕃搬出去了,这次去你能见到他。”
几十年宦海生涯,胡宗宪也算把朝局把官场看得十分透彻了,但这样的事,出自皇上的安排,而且安排得如此周密,还是让他十分震惊。领不领旨,此时心里一片空白,懵在那里。
吕芳插言了,大声说道:“胡大人,皇上这一片苦心你还不明白吗?”
胡宗宪醒悟了,只好磕下头去:“臣遵旨。”
嘉靖望着吕芳:“他出不了宫了。你送送他。”
送走胡宗宪,吕芳回到玉熙宫,见嘉靖仍在闭目打坐,便到龙床边去给他铺设被褥。铺完了被褥,又端来了那盆水,轻步放到嘉靖面前,绞好了帕子:“主子,快子时了,该歇着了。”
“你说这个胡宗宪到底是个什么人哪!”嘉靖没有睁眼,更没有去接那块手帕,却突然问道。
吕芳的手停在那里,想了想答道:“奴才只好打个比方,不一定恰当。”
“说。”嘉靖睁开了眼望着他。
吕芳:“依奴才看,他就像个媳妇。”
嘉靖:“怎么说?”
吕芳:“上面有公婆要孝顺,中间有丈夫也得顾着,底下还有那么多儿女要操劳。辛苦命,两头不讨好。”
“像。”嘉靖的嘴角边也露出了笑纹,可很快又隐去了,“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呀。两京一十三省,东墙修好了,西墙又倒了,现在换了严嵩,别人未必也能当好这个家。但愿有些事严嵩也是被人家瞒了。”
吕芳:“圣明不过主子。如果连胡宗宪这样的人现在也不愿严嵩倒了,就说明还不是时候。关口是要弄清楚,严世蕃他们到底瞒着严嵩还干了些什么。不查出铁证,还真不好动他们。”
嘉靖沉默在那里,良久,突然又问道:“沈一石的账上记着二十年给宫里送了二百一十万匹丝绸。这些丝绸都用在了哪些地方,针工局巾帽局尚衣监那些奴才是不是也有贪墨,你也要查!”
吕芳:“回主子,奴才已经布置人在查了。都子牌时分了,主子该歇着了。卯时还要见严嵩呢。”
“要歇你歇着去。朕就坐在这里等他们。”说着,嘉靖打好了盘坐,闭上了眼睛。
吕芳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只好搬过来另外一个蒲团放在嘉靖身边的矮几旁的地上,盘腿坐下,闭上眼陪着他打起盹来。
严嵩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这时披着一件长衫,静静地站在书房里,等着胡宗宪进来。
先送进来的是严府家人抬着的那两个大木箱,摆放在书房中间,家人们便退了出去。
胡宗宪这才慢慢走了进来,站在门边望着严嵩。
严嵩的目力早就不行了,尽管门房先送来了胡宗宪的帖子,可这个时候胡宗宪突然从东南抗倭的战局里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睁大了昏花的老眼静静地望着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间已是半夜,起了凉风,从门外吹进来,把严嵩那头已经由白转黄的疏发吹得凌乱地飘着。
胡宗宪心中一酸,这才想到跪了下去:“受业胡宗宪拜见阁老。”
听到声音,严嵩这才知道真是胡宗宪来了,却仍然问道:“是汝贞吗?”
胡宗宪:“回阁老,是弟子。”
各种各样的猜测和预想这时都没有,严嵩呈现出来的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那种真正的平静:“来了好,来了就好。坐下,慢慢说。”说着自己在身后的躺椅上先坐下了,又伸出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
“是。”胡宗宪磕了个头,站起来在严嵩身边坐下了,定定地望着他。
严嵩也望着他,伸出了手。胡宗宪愣了一下,接着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放在严嵩的手掌里。
严嵩是在等着胡宗宪说话,胡宗宪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的手这样似握非握,一时沉默着。
“我八十一了,你也有五十六了吧?”严嵩先开口了。
胡宗宪:“是。弟子今年虚岁五十六。”
严嵩:“你的头发也白了不少了?”
胡宗宪:“是。就这几年,白了七成了。”
严嵩:“白头师弟,见一面都难了。”
胡宗宪望着严嵩苍老的面容:“恩师,三月进京的时候,弟子曾经来过……”
“不要说了。”严嵩打断了他,“是严世蕃不让你进来,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严嵩握紧了胡宗宪的手:“在这个世上,有时候弟子比儿子还好啊。这一次你是奉密旨进京的吧?”
胡宗宪沉吟了一下,才答道:“是。皇上要过问东南抗倭的战事。”
严嵩:“东南半壁都在你肩上哪!听说打得很难,打得也很好?”
胡宗宪:“这是弟子能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了,再难也得把倭寇平定下去。”
严嵩黯然了:“还是不要这样想。我用的人里也只有你最能担大任,朝廷用你一天就应该干一天。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告诉我。”
胡宗宪:“恩师请问,弟子一定如实回话。”
严嵩:“你去应天向赵贞吉借粮,他是怎样借给你的?是你一去他就愿借,还是你以调军粮的名义他没有办法才借给你?”
胡宗宪:“回恩师,不管怎样,赵贞吉还是把南直隶的粮借给了浙江。各人都管着一个省,他也有难处。”
严嵩:“什么难处?是不是上面有人给他打招呼,不让他借粮给浙江?”
胡宗宪又沉默了一下:“恩师,弟子但知实心用事,没有根据的事,弟子不敢妄加猜测。”
“你真是会做媳妇两头瞒啊!”严嵩叹了一声,“其实,我也只是个媳妇,比你长一辈罢了。但凡能够瞒过去,我也想瞒。可瞒来瞒去,最后还是把自己给瞒了。汝贞,媳妇这么难当,只有我们师弟深知其苦。可偏有那么些人还要争着来当这个媳妇。徐阶要争我这个媳妇当,赵贞吉也想争你这个媳妇当,他们真要争,到时候我会让给他,平定了倭寇,你也让了吧。”
胡宗宪倏地抬起了头望着严嵩,哪敢接言,只好仍沉默着。
一番强忍唏嘘的感慨,一番心潮难平的沉默,严嵩的目光这才昏昏地望向摆在厅里的那两口木箱:“这两口箱子是你带来的?”
胡宗宪:“是。”
严嵩:“汝贞啊。二十年了,我什么时候要过你的东西。每次进京,我都给你打招呼,什么东西都不要送。我用你,从来没有这些心思,只是为国用贤。他们都说,我严嵩就凭着能写一手好青词,逢迎皇上。真这样,内阁首辅这个位子我能坐二十年吗?两京一十三省,战乱灾荒官场争斗,哪一件事情靠写青词能够平息下去?靠的什么,主要靠的是有你这样的人在底下撑着啊!汝贞,用人各有不同,从一开始我就是以国士待你,对你我要全始全终!走的时候,把箱子带出去。”
胡宗宪心里一阵激动又一阵酸楚,眼睛终于湿了:“恩师,这两箱东西不是礼物。”
“哦?”严嵩慢慢望向了他,“是什么?”
胡宗宪:“是账册。”
严嵩立刻沉默了,显然在那里急剧地想着,好久才又望向他:“是抄沈一石的账册?”
胡宗宪:“是。”
严嵩立刻问道:“抄出了多少财产?”
胡宗宪低沉地答道:“二十五座织房可织丝绸一万零九百六十匹,库存丝绸一百匹,现银一万余两。”
严嵩一下子懵了,坐在那里,虚虚地望着前方。
胡宗宪立刻感觉到严嵩刚才还有些温热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立刻握住了他:“阁老,这个结果也不是意外中事。先不要焦急。”
严嵩虚虚的眼慢慢转望向他:“国事不堪问了。东南抗倭,西北御鞑靼,东北御土蛮,还有几个省的灾荒,眼下都指望着沈一石的家财,怎么会只有这些!”
胡宗宪:“沈一石的钱是被人贪了,要彻查,账目都在这里。”
严嵩的眼慢慢望向了那两口箱子:“就是这两口木箱?”
胡宗宪沉吟了一下,答道:“是。”
严嵩突然激动起来:“你怎么能把这些账册送到我这里来!”
胡宗宪无法接言。
严嵩:“这里面牵涉到织造局!这些账除了皇上谁也不能看。汝贞,你好糊涂!”
胡宗宪只好答道:“是。”
严嵩:“几十年的官,在朝里当过兵部尚书,在下面当过巡抚总督,这样的事怎么都想不明白?立刻把账册抬走,到朝房等着,一早送进宫去。”
不能解释也无法回答,胡宗宪只好深深地望着严嵩:“阁老,倘若这些账目里牵涉到小阁老还有朝里其他的人怎么办?”
严嵩:“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严嵩的态度让胡宗宪心里波澜起伏,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无论千秋万代史书如何评价自己,自己作为严嵩一手提拔重用的人他没有什么愧疚。他知道皇上在卯时要召见严嵩,自己要赶在此前将账册先行送到宫里,向皇上如实禀报严嵩的态度。
胡宗宪:“阁老,那弟子现在要走了,立刻将账册送到宫里去。”
严嵩没有立刻接言,又在那里想着,然后望向他:“汝贞,你今天晚上这件事做得犯了大忌。到宫里不要说先到了我这里。”
胡宗宪一怔:“这能够瞒皇上吗?”
严嵩:“只有瞒!如果皇上知道了,我没有看账册,受不到责怪。关键是你,你把这些账册先送给我看便是欺君!汝贞,我都八十一了,死了也没多大关系。东南的大局不能够没有你。听我的,到了宫里千万不要说。”
胡宗宪:“京师到处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弟子到府上来他们也可能知道。阁老,担罪就担罪,弟子不能连累恩师。”
严嵩有些急了:“糊涂!不管谁说你来过我不认账就是。有事我担着。”
胡宗宪的眼泪溢了出来,为了掩饰跪了下去,调匀了呼吸:“弟子听恩师的。我走了。”
严嵩:“快走,从后门出去。”
胡宗宪深深地磕了个头,然后爬起身赶紧走了。
三伏的天,卯时初已经是大亮了。严嵩的二人抬舆在大殿的石阶前停下了,吕芳立刻走了下来,和以往一样搀住了他:“阁老,没有睡好吧,眼睛都是红的。”
严嵩:“睡不好了,伺候皇上一天算一天吧。”
吕芳不再说什么,搀着他慢慢步上了台阶,走进精舍。
“老臣叩见皇上。”严嵩身子吃力地慢慢弯了下去。
“不要行礼了,扶阁老坐下。”嘉靖坐在蒲团上立刻望向吕芳。
“是。”吕芳答应着,搀着严嵩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了。
坐下后严嵩才隐约看见胡宗宪跪在嘉靖蒲团的右前方,两只大木箱已经打开,摆在蒲团的前方。
二十年了,皇上的精舍只有自己一个外臣能够进来,今天胡宗宪居然能够跪在这里,而且跪在打开的账册木箱边,老严嵩当然明白了夜间胡宗宪抬着账册来看自己是皇上的旨意!
嘉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严嵩,严嵩的脸平静如水。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跪在那里,微低着头。
嘉靖开口了:“严阁老。”
严嵩离了离身子:“老臣在。”
嘉靖:“这是胡宗宪从浙江带来的两口箱子,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严嵩:“回圣上,不知道。”
严嵩果然如胡宗宪所奏,一来便为胡宗宪掩饰,嘉靖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酸味,连他自己也一时分辨不出是酸楚还是嫉厌,一向不露声色的面容也浮出了复杂的表情。
只有吕芳站在一侧感受到了嘉靖的反应,那颗心不禁提了起来。
“胡宗宪。”嘉靖突然对着胡宗宪。
胡宗宪依然微低着头:“微臣在。”
嘉靖:“知道牌位上为什么要供着‘天地君亲师’吗?”
胡宗宪怔了一下,答道:“天覆之,地载之,君上父母师长恩任养育教导之。”
嘉靖叹了口气:“还有一句,那就是呵护之。对听话的臣子儿子弟子,君上父母师长都是呵护的。南边的百姓有句俗话,崽女不要多,好崽只要一个。北边的百姓也有一句俗话,叫做护犊子。但愿南边的北边的都只呵护好儿子,不要连不肖子孙都护短才好。”
严嵩和胡宗宪都把头低下了。
嘉靖:“其实朕也是个护犊子的人。可朕不是什么犊子都护,要护也只护像胡宗宪这样的犊子!胡宗宪,告诉你的恩师,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吧。”
胡宗宪低声地:“是。这箱子里装的是抄没沈一石家财的账册。”
嘉靖的目光又望向了严嵩,严嵩抬起了头望向嘉靖,两眼里满是那种老人才有的十分孤独的目光。
嘉靖的心一下子软了,不再看他,转对胡宗宪:“告诉阁老,里面写的都是什么。”胡宗宪:“是。这些账册记的都是从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浙江官场贪用织造局沈一石丝绸钱财的数目,折合各年丝绸的市价,一共有近八百万两白银之巨。”
嘉靖直问严嵩:“阁老,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严嵩站了起来:“圣上,凡沈一石账上所牵涉之人都应立刻拿办,所贪墨之财都应严加追缴。”
嘉靖:“二十年的账了,要追也不是那么容易。现在应该立刻拿办的几个人是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可都是严世蕃举荐的人。”
严嵩跪了下去:“着将严世蕃立刻革职,以便拿办郑泌昌、何茂才。”
嘉靖不吭声了,精舍里一片沉默。
“吕芳。”嘉靖转望向吕芳,“这些账册里直接牵涉到严世蕃没有?”
吕芳立刻答道:“回主子,账册里没有牵涉到严世蕃。”
嘉靖:“那就没有理由革严世蕃的职。叫严世蕃先退出内阁,工部侍郎还是让他当。”
吕芳:“主子圣明。”
嘉靖:“严世蕃退出内阁,其他人朕也不护短。高拱、张居正也退出去。把内阁这个班子调一调。首辅还是严阁老,实事让徐阶去管,把李春芳和陈以勤补进来。”
这就是大调整了!包括吕芳在内,三个人都有些惊出意外。
嘉靖:“朕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没有?”
胡宗宪是不能接言的,严嵩和吕芳立刻答道:“臣,奴才听见了。”
嘉靖:“那就立刻拟旨。”
吕芳:“奴才这就拟旨。”
嘉靖又望向跪在地上的严嵩:“严阁老。”
严嵩:“老臣在。”
嘉靖:“拟完旨你和吕芳先叫上徐阶,到内阁去,这个旨意让徐阶宣布。记住,叫那几个人先看看誊录出来的烂账,看完了账再宣布旨意。然后议一个人选到浙江去当巡抚,立刻拿办郑泌昌、何茂才,追缴沈一石被贪墨的财产。”
严嵩:“臣领旨。”
嘉靖的目光又转向了胡宗宪:“胡宗宪。”
“微臣在。”胡宗宪抬起了头,望着这位深不可测的皇上。
嘉靖:“东南的战事吃紧,再辛苦你今天也得赶回去。倭寇在今年一定要平了,需要多少军用就向朕要,朕砸锅卖铁都会给你。浙江的案子你也要过问,哪些该查,哪些不该查,怎么查,你把着点。”
胡宗宪磕下头去:“臣这就回浙江,一切遵皇上的圣意办。”
嘉靖又望向严嵩和吕芳:“胡宗宪来京的事就我们几个知道,不要传出去。”
严嵩和吕芳:“臣、奴才明白。”
官场的一切都是有规制的,座位怎么摆,哪个人坐在哪里,谁先说话,谁说什么,都意味着一切正常。哪个座位挪动了一下,说话的顺序改变了一下,便意味着有了变化。
今天的内阁就让人立刻敏感到有了变化。严嵩仍然坐在中间的位子,吕芳坐在他的左边,徐阶坐在他的右边,这些都还一仍往旧。可严世蕃、高拱、张居正不再像以往分成两边排座,而是在一旁摆了一张好大的条案,三把椅子并排摆在条案前,让三人都坐在一起,条案上还摆满了嘉靖前天晚上看的那些账单。
但人对于这些变化都往往朝着好处想,严世蕃以为这样排座是为了便于他们共同看账。高拱和张居正更认为,这是严世蕃将要出阁的征兆,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今天会一起出阁!
三个坐在上面的人一声不吭,三个看账的人更是一声不吭,气氛异乎寻常的沉闷。
账越看越惊,惊中又有不同。严世蕃的脸上汗越流越多,高拱和张居正面容虽然严峻,眼神中却压抑不住兴奋。
“畜生!”严世蕃冷不丁地猛拍了一下长案,把所有的人都弄得一惊。
严世蕃那张汗脸此时涨得通红:“贪墨误国!这些畜生把我们都害了!”
高拱和张居正仍低着眼,不接他的茬。
吕芳望向了严嵩,严嵩满眼凄凉,转望向徐阶。
徐阶说话了,不再叫他小阁老,而是叫着他的字:“东楼兄,这是内阁会议,注意礼态。”
严世蕃:“事情都闹成这样子了,礼态有什么用?”
徐阶:“那照东楼兄的意思该怎么办?”
严世蕃:“拿人!追赃!立刻把郑泌昌、何茂才抓起来!”
徐阶:“怎么抓?派谁去抓?”
严世蕃抬起头望向了严嵩和吕芳:“爹,吕公公,我举荐罗龙文或是鄢懋卿接任浙江巡抚,去办这个案子。”
严嵩慢慢闭上了眼睛,吕芳也不看严世蕃,严世蕃不觉一怔,只好望向了徐阶。
徐阶:“我如果记得不错,郑泌昌当时就是罗龙文向小阁老推荐的,何茂才就是鄢懋卿向小阁老推荐的。东楼兄,你觉得派这两个人接任浙江巡抚能查好这个案子吗?”
“徐阁老是明镜!”高拱大声接言了,“国事被这些人贻误至此,我们今天还要一误再误吗!我提议让谭纶署理浙江巡抚查办此案。”
“你这是一竿子打倒满船的人!”严世蕃又咆哮了,“郑泌昌是郑泌昌,何茂才是何茂才,要是追究是谁推荐的,那他们还是皇上下旨任命的官员,难道连皇上也要追究吗!”
“住嘴!”严嵩厉声喝断了他,接着转向吕芳,“吕公公,让徐阁老宣旨吧。”
“好。”吕芳从袖中掏出了圣旨,递给了徐阶。
竟然已经有旨,不只是严世蕃,高拱和张居正也都是一惊。
徐阶当然已经知道有旨,而且也已经知道这次出阁的是三个人,因此站起来接圣旨时便尽量放慢了动作,声音也显得沉闷:“有旨,严世蕃、高拱、张居正跪听旨意!”
严世蕃和高拱、张居正连忙从案前走到大堂中间跪了下来。
徐阶慢慢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阁掌国家中枢,上承朕意,下领百官,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其任该何等临渊履薄方不负社稷之托!乃有阁员严世蕃、高拱、张居正议政处事屡屡浮躁,且互相攻讦贻误国事……”
读到这里,严世蕃懵了,高拱懵了,张居正也怔在那里。
也就在这时,看到下面的内容,徐阶也懵了,盯着圣旨愣在那里,接着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严嵩。
严嵩已经又闭上了眼睛。
徐阶又望向了吕芳,吕芳却把目光望向了门外。
徐阶心里好乱,可圣旨又不得不读,只好接着读下去,但声调已经十分缓慢低沉:“……朕听纳严嵩、徐阶建言,着将严世蕃、高拱、张居正除去内阁阁员之职。”
严世蕃、高拱、张居正都抬起了头,而且都望向了徐阶!
徐阶只能望着圣旨,接着艰难地读了下去:“该三人各回本部仍任原职。内阁仍由严嵩掌枢,徐阶实领其事。另调李春芳、陈以勤入阁,补任阁员。钦此。”
一片沉默。
严嵩这就不能沉默了,睁开了眼望着跪在那里的三人:“严世蕃、高拱、张居正领旨谢恩吧。”
严世蕃、高拱和张居正都磕下头去:“臣领旨谢恩。”
刚说完这句,严世蕃跪在那里猛地抬起了头:“我不是阁员了!可我还是吏部的堂官。我向内阁仍然举荐罗龙文或鄢懋卿接任浙江巡抚!”
高拱也抬起了头:“我举荐谭纶署理浙江巡抚!”
张居正也接言了:“我附议高拱,举荐谭纶署理浙江巡抚!”
吕芳慢慢说话了:“你们都不要举荐了,有上谕,浙江巡抚着南直隶巡抚赵贞吉调任。”
三个人都哑在那里。
吕芳:“还有上谕,赵贞吉对于浙江事务尚不甚熟悉,你们可以举荐合适人选参与查办郑泌昌、何茂才等人贪墨一案。”
这一次是张居正立刻大声接言了:“新任浙江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清正刚直,可以协助赵贞吉查办该案!”
徐阶被嘉靖阴损了一下,正愁对裕王对高拱和张居正无法辩解,这时正是表明心志的一个机会,立刻接言:“我认为高拱、张居正推举海瑞王用汲是合适人选。阁老,吕公公,这两个人可用。”
吕芳表态了:“协助办案嘛,只要人可靠就行。严阁老,你老认为如何?”
严嵩:“严世蕃、高拱、张居正可以回部了。把李春芳、陈以勤请来,内阁一同拟票吧。”
严世蕃第一个倏地站了起来,转身便走了出去。高拱和张居正也跟着慢慢站了起来,向严嵩、吕芳和徐阶揖了一下。
徐阶两眼深深地望着二人,张居正迎向了他的目光,高拱却看也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张居正也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内阁门外的阳光是那样耀眼,这两个人迈出门槛的身影也随着先行离开的严世蕃消融在日光之中。
此时之西苑,因位处紫禁城之西而名之,其地囊括今之中南海什刹海,本为皇家园林,取通惠河之水,林木掩映,皆无高瓴。嘉靖帝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后迁驾于此,才在这里盖起了几座大殿。几次大兴土木,几次都焚于莫名之大火中。第一次大火就曾有言官上疏云风水使然,不宜兴盖大殿,本意还是想劝嘉靖迁回紫禁城宫中。嘉靖大怒,言风水者吃了廷杖,此后再无谏疏。内阁值房当然也就从紫禁城的文华殿迁到了这里。这就使得内阁的阁员们每次来当值都要沿着海子走好长一段路程,夏日冬雪,景色虽好,毕竟辛苦。
今日一番突然变故,严世蕃、高拱、张居正逐阁,从玉熙宫那一片宫殿高墙内出来,通往西苑禁门偏又只这一条路,白日照水,垂杨无风,蝉鸣聒耳。三个冤家心里都较着劲,谁也不停下来让谁单走,步幅下又都带着风,不知者看来还以为前后相距不到数尺的三人是一拨的。
严世蕃走在最前头,高拱和张居正前后脚近于平行。打了个平手,两败俱伤,严世蕃心如沸水不说,高拱、张居正也高兴不起来,二人也互不相看。前路还有厮杀,心事自然纷纭。
突然,严世蕃在二人前面停下了,一条石道也就宽约数尺,他当中站着,转过身来。二人被挡着了,四目望着二目,烈日当头,对峙在那里。
“把我拉下了马,还以为二位赏了紫禁城乘坐二人抬舆呢。原来你们也还是步行啊。”严世蕃的那条大嗓门在西苑这样的地方也毫不降低,居然使他们身旁几株树上的蝉都停止了鸣叫。
好静,静得人反而耳鸣。
“人生两腿,都是用来步行的。难道小阁老的腿离了马就连路都不能走了?”高拱从来就不怕他,嗓门没有他大,调门却不比他低。
“高肃卿!”此地恰在转弯处,严世蕃这时站的位置有些吃亏,因他的脸正对着日光,偏睁大了眼,被日光刺得难受,仍紧盯着高拱,“‘少小离家老大回’,你要真是个愿意走路的,今日就该明白,自己可以走了。你要还是想赖着等内阁首辅那把椅子,我告诉你,徐阶现在都还没坐上呢。就算徐阶坐上了,也不会传给你,江南他还有个学生赵贞吉在等着,你身边他也还有个学生张居正在等着。”
这就不只是酸刻,而是近于挑拨了。而这番诛心之论,又正是今天高拱所经所历深怨徐阶之处,偏偏此时张居正又在身边,高拱性情再操切也不会跟他辩这个话题,望着那张被日光照着的大脸,回了一句:“我没有什么当首辅的爹,也从来没有想当首辅!”说完这句,一个人朝着挡在路中的严世蕃径直走去。
严世蕃挡着不让,高拱也不愿离开石路绕道草地,一尺之地二人的臂膀碰上了,严世蕃使出暗劲,高拱也早就蓄着暗劲,这一碰高下难分,毕竟让高拱走了过去。
爱吵架的从来就怕两种人,一种是任你暴跳如雷,他却心静如水,一种是挑你一枪,扬长而去。高拱今日使得就是第二招,把个严世蕃气得撂在那里,偏又在西苑,总不成提着袍子追过去打,这时一腔怒火便只有喷向另一个人了,那就是还站在那里的张居正。
“张神童。”严世蕃和高拱年岁相当,称他时还叫字号,现在面对比自己年小的张居正便连字号也不称了,俨然长辈之呼小辈,也是因为心里恨他比高拱更甚,“你从小就会读书,应该知道三国时另一个神童孔北海的典故。”
“小时了了,大未必然。”张居正平静地答道,“小阁老是不是想说张某少时会读书,大了反而不能成器?”
“聪明。”严世蕃语速更快了,“如果只是不成器倒是孔融的福,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招来杀身之祸。”
张居正:“孔融是被曹操杀的,但不知我大明朝谁是曹操。”
论聪明过人其实严世蕃也不在张居正之下,立刻冷笑着对道:“自古杀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也不只曹操!”
张居正依然平静如水:“太史公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要能为国捐躯,张某坦然受之。”
“你也敢跟我侈谈为国!”严世蕃近于咆哮了,“国库空虚,我们想方设法弥补亏空,你们却釜底抽薪,几时想过这个国,想过我大明朝!”
听他说到了实处,这时正四处无人,张居正也知道今天这场交锋迟早会来,恰好海子边垂杨下有一个石墩,干脆坐了下来:“我倒真想听听小阁老你们是如何为大明朝弥补亏空,我们又怎么釜底抽薪了。请赐教。”
他倒坐下了,真气人!严世蕃两只大眼飞快地睃巡了一遍,附近除了那个石墩竟别无坐处,他几步走到了张居正面前,虽然站着也还有个居高临下之势,眼睛往下望着他:“户部、兵部、工部还有宫里都在等着钱用,年初议事你也是伸手要钱的一个,好不容易跟西洋商人谈成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你们偏要找两个不要命的去阻挡!张太岳,摸着胸口想想,拿人家当枪使,只为要拱倒我们,那些理学心学你和你的老师都学到哪里去了!”
“小阁老这话说得不在理。”张居正不看他,只看着水面,“马宁远被诛,你们举荐了个高翰文去。常伯熙、张知良被诛,裕王举荐了海瑞和王用汲去。都是为了推行国策。要说海瑞王用汲是被我们当枪使,那高翰文是小阁老举荐的,为何也反对你们那套改稻为桑?还有胡宗宪,东南一柱,国之干城,严阁老引为心腹,一开始就反对你们的那个方略,他们也是我们使出的枪吗?”
一连几问,把个严世蕃憋住了,那张脸更红了:“问得好,问得好!我举荐的人现在被抓了,你们举荐的人依然在那里兴风作浪!今天你们又愣弄了个赵贞吉到浙江去,抓了郑泌昌、何茂才,还不是想去掣胡宗宪的肘!搅吧,搅得胡宗宪前方打仗没了军需,吃了败仗,搅得东南大乱,把大明朝亡了,老子无非陪着你们一起完命就是!”
说到这里严世蕃已是气喘吁吁,哈了一口浓痰猛地吐在张居正的脚下,这才转身大步向西苑禁门方向走去。
张居正慢慢站了起来,依然未动,也不看渐行渐远的严世蕃,忧深的目光转望向海子里日光照耀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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