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门外的屋檐下加挂了几盏巨烛灯笼,从头顶照着四个坐在门口椅子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坐在中间靠右上首的椅子上,依然红肿的面孔别人便看不清;依序排列第二秉笔太监坐在中间靠左下首的椅子上,第三、第四秉笔太监坐在两边的椅子上,也如陈洪一样,面影蒙眬。
院子里站着的二十好几人的面孔却都被灯笼光照得须眉毕现。
提刑司的十几个头目站在院子的左边,镇抚司的十几个头目站在院子的右边,朱七和齐大柱都站在这边的第一排。
见官大三级便是这些人。除了双腿跪皇上,单腿下跪的便是这里。人到齐了,二十几人一齐右腿跪下左拳撑地:“属下参见陈公公、黄公公、石公公、孟公公!”
旨意只有陈洪一人知道,黄昏时一声令下把大家都叫了来,椅子上黄、石、孟三个秉笔太监也不知为了何事,此时便都望向他。
陈洪慢慢站起了:“有旨意,把那条腿也给我跪了!”
原来是传旨!刷地一下,原来还都是单腿跪着的二十几人立刻双腿跪地趴了下去。
黄、石、孟三人也是一怔,连忙站起,各在自己的椅子前对陈洪跪了下来。
陈洪一个人站着本就显得高,这时头上那顶宫帽被层层裹着的白绢顶着,便显得更加高了。
“提刑司、镇抚司你们这些奴才都听了!”想着明天就有可能掌了司礼监的大印,这时正是立威的时候,陈**旨时的声音便格外尖利,“从成祖文皇帝设提刑司、镇抚司便有规矩,该两司统由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直接掌管。有些奴才竟越过陈洪擅自向吕芳直接禀事!朕什么时候给你们改的规矩?或是吕芳给你们改的规矩?朕视尔等为手足,无奈尔等视朕为虚设!更有闻知讽谤朕躬之人不单不愤君父之慨且为其百般开脱者!朕白养了你们这些奴才!着陈洪向尔等再申祖宗之法,将有上述犯科者先予薄惩,以示警戒。”
陈洪宣完了旨有意停顿在那里,院子里黑压压一片安静。
凡能跪在这里的人,都有不用眼睛便能感觉他人反应的本事。这时所有人的第六感都能看到陈洪的目光在望向右边的两个人:一个是朱七,一个是齐大柱。
“带进来!”陈洪却并没有先动朱七或是齐大柱,而是向院外大喊了一声。
提刑司两个提刑太监一边一个从背后反掰着一个人的双腕押了进来——灯笼下能看出那人竟是在海瑞门前接了海母的钱替她去买酒菜的中年锦衣卫!
两个提刑太监掰按着他到陈洪的面前按跪在那里。
陈洪:“这个奴才是谁的属下?你们自己认!”
左边的提刑司头目,右边的镇抚司头目这才都抬起了头向押来的那个中年锦衣卫望去。
“自己认!”陈洪又喝了一声。
“且慢!”跪在椅子前的黄锦跟着大喊了一声。
陈洪一怔。
黄锦这时高抬着头望着陈洪:“请问陈公公,旨意宣读完了吗?”
就等着黄锦今日跟自己抬杠,这时这样问自然是在要跟自己叫板了,陈洪偏不答。
“到底宣读完了没有?”黄锦提高了声调。
“宣读完了怎样?没宣读完又怎样?”今日已不是往日,陈洪这句反问已露出了杀气。
那黄锦倏地站起:“宣读完了还让我们跪着?我们现在跪的到底是皇上,还是你!自己不讲规矩,反叫别人讲规矩。起来,都站起来!”
“谁敢!”陈洪这一声就像枭鸟夜叫。
除了黄锦站在那里,其他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敢站起,包括另外两个孟姓、石姓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枭叫声在空中慢慢消失了,院子里更显黑压压一片沉寂。
“上谕!”陈洪波谲云诡这时又突然宣旨了,声音却故意压得低低的,目光却斜向黄锦。
轮到黄锦一愣了,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却不得不愣生生地又跪下了。
嘉靖的口谕历来云遮雾罩,本意就是让那些官员们揣摩惊惧,无奈提刑司、镇抚司这些人都没有读什么书,因此曾有恩旨,司礼监对他们传旨时可以用自己的话附带解释,陈洪这时正好利用这个权力夹带着自己的话,模仿着嘉靖的口气借雷打人了:“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陈洪有意把“芳”字拉得长些说得特重,说了这句偏又停住,让众人去揣摩。所有人果然都是一惊,尤其黄锦更是一惊。他明白,这个雷竟劈向了老祖宗!
陈洪接着模仿道:“宫里二十四衙门长满了芳草,现在连镇抚司里都长满了芳草。锦衣卫你们这些奴才,先看看自己穿的衣,哪一件上面不是花团锦簇?却不知贵贱,偏要往上面添草!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朝廷那些三品以下的官也没有比你们穿得好的。朕何时亏待了你们?功夫练过了头,胳膊肘向外拐了!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起朕的文章来,十三太保倒有两个帮他说话!是哪两个,自己站出来!”
朱七和齐大柱几乎是同时站起了,走到中间那条石面路上面对陈洪跪在那个中年锦衣卫身前。
“原来是七爷和十三爷。”陈洪的语气装作特别亲和,“七爷好,十三爷好!”
“陈公公!”朱七挺起了山一般的身板,“属下们犯了哪条治哪条,领罪就是。”说完刷地把衣服扯开连里带外一把脱了下来放在地上,光出了身板。
齐大柱紧跟着一把脱下衣服放在地上,也光出了身板。
陈洪的目光飞快地笼罩了一遍院子里这些大内高手们,知道该收该放了,声音一下子柔和下来:“刚才黄公公问我皇上的旨意宣读完了没有,现在告诉你们,圣意都传了。该跪的跪着,其他的有椅子请坐椅子,没椅子的委屈点在院子里坐下吧。”
黄锦领着另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站起了。尤其黄锦,这一次爬起格外沉重,那两个太监都坐下了,他才在自己的椅子上慢慢坐下,坐下后便低头不语。
左边提刑司的头目们,右边镇抚司的头目们就地盘腿在院子里也都坐下了。
只有朱七、齐大柱,还有那个中年锦衣卫跪在中间那条石面路上。
“刘二。”陈洪叫那个中年锦衣卫。
那中年锦衣卫身上还穿着衣衫,抬起了头:“回陈公公,奴才在。”
陈洪:“你在镇抚司快二十年了吧?真没想到,你这样的老人也会当差当到替罪官家里去买东西。摸着你的胸口算一算,皇上喂你一家子的东西吐出来也能装上好几船了吧?竟这般没有天良,怎么治你呢?”
“陈公公!”齐大柱倏地抬起了头,“刘二是我的属下,那个户部主事海瑞曾经救过我的命,是我叫他们照看着点,所有的罪都应该我当。请陈公公不要追究刘二。”
“好汉!”陈洪立刻夸了一句,“知恩图报,你这一番话还真难倒了我。七爷,你是他的师傅,你说怎么处治?”
朱七只好答话了:“如果万岁爷没有说砍我们的头,按家法,刘二该廷杖二十,齐大柱该廷杖四十,我该领杖八十!”
“那就按家法行事吧。”陈洪的目光望向了左边前排的几个提刑司头目,“活该怎么做你们知道。把皮肉打烂些,再送给万岁爷看。让主子万岁爷消了气。明白吗?”
神坛前的烛火都点着了,精舍里该点的灯笼也都点亮了,一片通明。
嘉靖不知何时又穿上了那件绣满了《道德经》的袍子,在神坛的拜垫上跪了下去,拜了三拜,跪在那里,手拈法指,口中念念有词。
吕芳跪在他那尊蒲团边上,紧紧地趴着一动不动。
嘉靖念咒毕,站了起来,走到御案前,拿起了朱砂笔,在朱砂盒里蘸饱了朱砂,接着在一张黄表纸上疾画起来——一道奇形怪状的符画出来了!
嘉靖搁下了笔,望着那道符,好一阵沉默。
那符上的朱砂很快干了,嘉靖双手捧起:“吕芳。”
“奴、奴才在。”吕芳依然趴着,声音哽咽。
嘉靖:“跟了朕大半辈子,带着这个,可保你下半辈子的平安。”
“奴才……”说了这两个字吕芳哽住了,好久才咽下了那口眼泪,“能伺候主子这四十来年……奴才知足了……”
“拿去吧。”嘉靖不再看他,径自走到帷幔里的龙床上自己侧着身躺了下来。
吕芳转过了身,面对嘉靖躺着的背影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慢慢走到御案前双手捧起那道符,低头走出了精舍的门。
嘉靖面朝床里躺着,眼睛睁着,眼角边这时竟也滴着泪。突然他听到了精舍外大殿内的声音。
是吕芳的声音:“陈公公,主子万岁爷全拜托你了。我给你磕头了。”
嘉靖翻身坐起。
外面立刻传来陈洪的声音:“折杀奴才!伺候主子是奴才的天职,老祖宗千万别折了奴才的寿!”
接着是两个人磕头的声音。
再接着便沉寂了。显然吕芳已经走出了殿门。
嘉靖站起,慢慢走到蒲团前盘腿坐下。
精舍门口出现了陈洪的身影:“启奏主子万岁爷,镇抚司那几个奴才都责罚了,现在他们自己来给主子万岁爷请罪了。”
嘉靖:“进来,都进来。”
“进去吧。”陈洪在前面领着,第一个是光着上身的朱七,第二个是光着上身的齐大柱,最后是光着上身的刘二。
陈洪向嘉靖磕了个头站起在他身侧站定。
朱七领着齐大柱、刘二艰难地跪下了,双手撑着地磕了个头,又双手撑着地,跪着转过了身子,将背部亮向嘉靖。
三个人的后背都已血肉模糊!
“唉!”嘉靖这口气叹得好长,“‘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朕也有过啊!”
陈洪扑通跪下了:“主子万岁爷这样说,奴才这就自领廷杖。”
嘉靖:“你是该想想自己的过错了。朕叫你跟他们打个招呼,也没叫你把人打成这样。”
陈洪立刻举起手在自己依然红肿的脸上响亮地扇了一掌,接着还要扇。
“罢了。”嘉靖叫住了他。
陈洪趴了下去。
嘉靖:“朱熹说过,万事都有个理。老十三怎么就能到朕身前来当差?都因当初那个海瑞救了他。他要是今天连海瑞都不认了,往后也就不会认朕。这就是个理。十三。”
齐大柱背对着他趴下去了:“奴才在。”
嘉靖:“去那个海瑞家里吧,救命的恩人,应该去看看。”
齐大柱趴在那里:“是……”
嘉靖:“朕用天目看了,给裕王瞧病的那个李时珍现在正在海瑞家里,你去顺便让李时珍给你治了伤。有好药给你师傅还有刘二也讨些来。”
“是……”齐大柱忍着泪答道。
嘉靖转对陈洪说道:“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手里连一根针都没有,你派那么些锦衣卫守在他门口干什么?都叫回来。”
“奴才遵旨。”
陈洪答着,心里却默了一默。
古人之交,贵在对方身处逆境时能终日相陪毫无倦意。李时珍给海妻诊了脉开了药方又亲自去给她买了药回来,让海瑞熬上了,这时还陪着海母海瑞在这里坐着叙谈。
三人都在这里,那药罐便在这个屋子里一个白炭小火炉上熬着,咕嘟咕嘟正冒热汽。
“退些炭火。”李时珍对海瑞说道。
“是。”海瑞站起来走到小火炉前,拿起火钳夹出了些炭火。
海母望着李时珍:“李太医,家里虽然窄,可这个时候门外站着那些人你也不好走了,就在书房里打个地铺,跟汝贤一起睡吧。”
李时珍一笑:“我可不跟他睡,他那个鼾打得我睡不好。门外那些人挡不了我,我再坐片刻就走。”
海瑞踅回来了:“母亲,你老也倦了,先去安歇,儿子陪李先生再说说话。药熬好了送他走。”
海母站起了,李时珍跟着站起了,可这时有人敲门了。
三个人都对视了一眼,接着望向院门。
“母亲先去安歇,儿子去看。”海瑞说着走出屋门,站在院门内问道:“谁?是公事,还是私事?”
敞开门的北面正屋里,李时珍和海母也注视着这里。
门外传来了齐大柱的声音:“恩公,是我。大柱看望太夫人、夫人和恩公来了。”
海瑞默了片刻:“我日间已经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无需你来看我们。夜深了,太夫人和夫人都睡了,你走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恩公!”门外齐大柱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是奉旨来看恩公的!”
海瑞倏地停住了脚步,目光一闪。
北屋里海母发声了:“开门,让人家进来!”
海瑞走回门边,扒开门闩打开了院门。
一点灯笼光照了进来,一个锦衣卫的人打着灯笼站在门侧,齐妻搀着齐大柱站在门口。
齐妻看见海瑞眼里也是好激动:“你自己扶好了。”
齐大柱伸出一只手扶着门框,他女人在门外就向海瑞跪下了:“大柱的媳妇给恩公磕头了!”说着便磕了个头。
海瑞对她却很客气:“快起来。请进来吧。”说时目光已经关注到艰难地扶站在那里的齐大柱。
齐妻站起了又去搀好了齐大柱。
“受伤了?”海瑞望向齐大柱。
齐大柱强笑:“皮肉伤,恩公不要担心。”
海瑞:“扶他进来吧。”
齐妻扶着齐大柱迈过了门槛进了院门。
那打灯笼的锦衣卫便候在门外。
海瑞关上了门:“慢慢走。跟我来吧。”
三人慢慢向北面正屋走去。
连夜,还是日间在内阁值房的那四个人都被紧急招来了。
四个人知道一定是有了大变故,虽在书房,却每个人比白天在内阁值房还紧张,站在各自的椅子前都没有坐下,全望着中间坐着的徐阶。
徐阶面容凝重,语调却依然平静:“坐吧,先请都坐吧。”
李春芳在他右边上首,高拱在他左边上首,赵贞吉挨着李春芳,徐璠挨着高拱这才都坐下了。
那摞票拟还是摆在徐阶的膝上,他慢慢望向四人:“刚接到的旨,皇上命我们明日巳时把这些票拟带到玉熙宫去批红。”
高拱立刻接言:“皇上准了这些票拟?”
徐阶轻叹了一声:“准了还要我们去玉熙宫干什么?”
四个人又都沉默了。
徐阶:“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吕芳吕公公已经发配到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去守陵了!”
四个人都是一惊,睁大了眼望着徐阶,几乎不敢相信。
徐阶:“陈洪陈公公接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明天的红都该他批了。”
四个人全都默在那里。
徐阶:“不能再犹疑了。今晚我们就把票拟重新算一遍,从另外几项里拨一百五十万给工部,立刻进料,立刻修那几座宫和那两座道观!”
李春芳这一次主动接言了:“兵部可以分出去五十万两,俞大猷、戚继光那边兵部给他们发文,今年先不要主动出击了,守住了几个要塞,先防住倭寇。”
徐阶:“准拟。肃卿,欠官员的欠俸这次能不能少补发些?”
高拱:“还有什么能不能。在京各部堂官,外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一级的官员今年都先不领俸禄。四品以下的京官补发一半,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全部补齐,要不然他们就会放开手去贪。”
徐阶:“这样能分出多少银子?”
高拱:“也该有四五十万两吧。”
“那就还差五六十万。”徐阶望向了赵贞吉,“这可牵涉到受灾地方的百姓和苛政赋税地方的百姓了。户部有办法吗?”
赵贞吉:“我想办法。先从这块分出六十万两吧。”
徐阶:“那就赶快重新拟票!”
玉熙宫大殿上,两张紫檀大案又一左一右摆好了。
左边还是站着司礼监,却已经没有了吕芳,陈洪身上的袍服也换了,是吕芳原来穿的那一级品服。紧挨着他的竟依然是黄锦,没有受牵连,身上的袍服反而换上了首席秉笔太监的品服。再就是原来两个秉笔太监,还增加了一个,是个生面孔。
右边还是站着内阁,第一个当然是徐阶,身边有一个绣墩,他却没坐。挨着下来依次是李春芳、高拱。再下来便是列席的赵贞吉和徐璠。
“徐阁老。”陈洪首次掌印,对徐阶十分尊礼,欠着腰说道,“把内阁的票拟分部报上来吧。”
“好。”徐阶先望向了李春芳,“李阁老,兵部先报吧。”
李春芳:“是。”答着拿起了自己面前案上的票拟。
隔壁的精舍里,嘉靖又坐在了蒲团上,那只铜磬又摆在了他的身边。闭着眼,听到这里竖起了耳朵。
外面传来了李春芳的声音:“兵部昨天一日一晚又重新细算了一遍,原来所算的银子眼下用不了那么多,可以减出五十万两,供工部修万寿宫与永寿宫用。”
嘉靖睁开了眼,左手慢慢伸到铜磬中拿起了那根磬杵,却停在那里。
大殿里,陈洪立刻向末位那个新来的秉笔太监示了个眼色,那太监急忙走到对面拿起了李春芳递过的票拟送到陈洪面前。
陈洪拿起了那支红笔,用眼睛听着那一声磬杵落下。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那一记铜磬声。
精舍那边铜磬声终于响了,陈洪运笔如飞,很快便在兵部那张票拟上批了红。
徐阶:“吏部!高大人报吏部的票拟吧。”
高拱:“两京的各部堂官都愿意暂不领欠俸,许多家境尚好的官员也可以暂不领欠俸,因此吏部也能减出四十万两,以解君父之忧,拨工部修宫观用。”
末位太监立刻走过来了,拿起那份票拟送给了陈洪。
这一次精舍那边的铜磬很快响了,而且特别脆响,传出了看不见却听得出的嘉靖此时心中的欣慰!
陈洪飞快地批了红。
“该户部了。”徐阶望向赵贞吉,“赵贞吉,户部的钱牵涉到百姓,你想好了办法没有?”
赵贞吉立刻答道:“已经想好了。今年受灾的省份和征税过重的省府必须安抚,该拨的钱一文不少都要拨足。”
陈洪立刻望向了他。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蒲团上嘉靖的眼中犀出了一线光,那根磬杵慢慢放到了膝上。
赵贞吉朗朗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历来天之道是损有余补不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也有富庶的省份。户部已经跟南直隶、浙江还有湖广行文,叫他们从各自的藩库里拿出一些余款,或从各自的官仓里拨出一些余粮,接济受灾和征税过重的省份。这样,户部也可拨出六十万两款项给工部。”
嘉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片祥和,却没有立刻去拿那根磬杵,而是更加专注地等听赵贞吉那清朗悦耳的声音。
接下来是徐阶的声音:“户部这样安排甚是妥当。只是南直隶、浙江和湖广有无异议?”
接下来才是赵贞吉那好听的声音:“回阁老,一个月前属下就已经跟这几个省份公文商量了。昨天他们的回文都来了,都愿意拨款拨粮接济,还都说了,上解君父之忧,下苏灾民之困,义不容辞。”
嘉靖立刻拿起了那根磬杵在铜磬上连敲了三下!
陈洪批这张红时便掩饰不住格外的激动,立刻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稳住,于是放慢了笔法,工工整整地换用楷书在这张票拟上慢慢批红。
这张红批了,最后该报工部的用款了,陈洪竟不再让徐阶去问,直接望向徐璠:“徐侍郎,这样拟下来,原定为宫里修殿和修仙观的款项便有了四百万两。四百万两够了吗?”
徐璠大声答道:“回陈公公,天下一心都为的君父,工部一定将这四百万两好好用在工程上,保证在今年年底全部竣工,恭奉皇上居有定所!”
再也不用等里面的嘉靖敲磬,陈洪大声地说道:“那就把工部的票拟立刻拿来批红!”
徐璠不待对面的太监来拿,亲自将工部的票拟送了过去。
陈洪这回简单,饱蘸朱砂只在票拟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尘埃落定了,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徐阶,等他如何结束会议。
徐阶:“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圣上已经十一世,福泽天下,圣德巍巍,直追尧舜!赵贞吉,你管着户部,昨日户部新上任的一个主事妄议圣意,你过问了吗?”
赵贞吉提高了声调,显然是为了让里面的嘉靖听得更清楚:“回阁老,请阁老转奏圣上。今日户部点卯,那个海瑞来报到了。臣责问了他,他是个蛮夷之地出生的人,耿直过之,倒没有别的心思。听了臣的责罚,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过错。臣暂拟罚他六个月的俸禄,以惩他妄书的那六句话,他也自愿受罚。不知这样责罚妥当否?”
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所有的耳朵都在听着精舍的响动。
“该出手时便出手,得饶人处便饶人!”人未见,嘉靖的声音已经从精舍门口传来了。
两案十人全都走到案前跪了下去。
嘉靖又有了大袖飘飘的气概,挟着风走到了正中那把御椅前坐下了。
所有的人都磕下头去:“臣等、奴才等叩见圣上万岁爷!”
嘉靖在椅子上盘好了腿径直望向赵贞吉:“为父的要知道疼爱儿子,做上司的要知道宽恕下属。一句话便罚一个月俸,那个海瑞听说还算个清官,这半年你让他一家喝西北风去?”
赵贞吉又磕了个头:“圣上如天之仁,臣未能上体圣上之仁心,臣惭愧。臣愿意从臣自己的俸禄里分出些钱来,补给海瑞六个月的罚俸。”
嘉靖难得地笑了:“宋朝有个人曾经出了个绝对,叫做‘三光日月星’,愣是没有人对上。苏东坡大才子,只有他对上了,徐阁老你应该记得他是怎么对的。”
徐阶:“是。回圣上,苏轼连对了两对,第一对是‘四诗风雅颂’,第二对更为高明,是‘四德亨利元’,为避仁宗的尊讳,略去了亨利贞元的‘贞’字。”
嘉靖:“到底是大学士,说出来头头是道。你现在是内阁首辅,内阁眼下只有你、李春芳和高拱三个人,太辛苦了点。把苏轼省略去的那个字补上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尤其赵贞吉,趴跪在那里,额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徐阶:“启奏圣上,臣愚钝,请问圣上,是不是在内阁添上一个‘贞’字?这个‘贞’字是否就在眼下几个人中?”
嘉靖:“贞者,吉也。徐阁老也是天纵聪明哪!”
“臣领旨。着户部尚书赵贞吉即日入阁!”徐阶大声传旨。
赵贞吉连忙磕了三个头:“臣谢圣上隆恩,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由于是七月,又由于是中午,烈日当头,驿道上此时竟只有这一辆马车在往离京的方向驰去。从元初到这时,这条驿道已经三百年了,两旁绿树浓荫,蝉鸣不已。
前边路旁流过来一条小溪,清澈见底。
“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轿车内是吕芳的声音。
车夫勒住了马,轿车停了。
那车夫先跳下了车,摆好了踏凳,掀开车帘将吕芳扶了下来。
吕芳已经换上了平常百姓的蓝色长衫,头上也只束了发,脸面依然洁净,下车后纵目望去,但见满目浓绿,流水潺潺,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对轿车说道:“金儿,也下来喝口水。”
里面没有接言。那车夫也一旁看着,显然不愿或是不敢去掀帘子接那个人。
吕芳转对车夫吩咐道:“你先去喝水洗脸吧。”
那车夫:“是呢。”便独自向小溪方向走去。
吕芳到轿车边拍了拍车门:“下来吧。”
车帘这才慢慢被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头花白的乱发,露出了杨金水那张痴痴的脸。
吕芳十分慈祥地说道:“来,下来。”
杨金水这才半爬着从轿车里出来了,兀自四面张望。
吕芳向他伸过去一只手,杨金水搭着他的手踩着踏凳下到地面。
吕芳:“知道这在哪儿吗?”
杨金水摇了摇头,竟一个人小跑了起来,也不远去,就绕着轿车和那马一圈一圈地跑着。
吕芳在路边树下一块石头上坐下了:“甭跑了,过来。”
杨金水只当没听见,兀自绕着马车小跑。
“过来!”吕芳低声喝道。
杨金水刷地就停了,显出十分惊惧的样子,慢慢挪向吕芳。
吕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杨金水僵硬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吕芳拉着他的手,杨金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远处,那车夫正在脱下汗裳,用溪水在擦着身子。
吕芳轻声地说道:“金儿,从这一刻起你不用装了,咱爷儿俩平安了。”
杨金水开始还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现在好了!咱们爷儿俩去给太祖爷守陵了。太祖爷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生气。没有人再算计咱们了。到溪边去,把头发把脸还有咱们这只有半条的身子都洗干净了。从今往后,咱们爷儿俩干干净净做人。”
杨金水那痴痴的目光里先是有了泪花,接着眼珠子慢慢动了,突然张开了嘴,失声嚎啕痛哭起来,身子不停地抽动!
吕芳也慢慢流出了泪:“哭吧,哭吧,把憋在心里那点委屈都哭出来。往后咱们就不用哭了,让他们哭去吧。”
说也奇怪,这时整条路上那么多大树上的蝉声都停了,只有杨金水越哭越小的声音。
“好了!”吕芳站了起来,“洗洗去!”
杨金水跟着站了起来,过去搀住了吕芳的胳膊,扶着他向小溪走去。
四十年一直以“思危、思退、思变”自警的吕芳全身而退,“内相”易人,换了铁腕的陈洪,内廷便安定了。至于外朝,抄了严党那一千多万两银子,正如嘉靖所言,为军的分了钱,为官的分了钱,为民的也分了钱,其实大头还是让宫里分了,这几月看似暂且无事,可转眼又是年底了——“年关”到矣!
好大雪,漫天纷纷扬扬,户部广盈库在影影绰绰中便显得格外高大。好多人,等着领俸禄过年的京官们密密麻麻在大雪中排着队,一双双渴望的眼,全望向广盈库此时尚未打开的大门,都想像着里面堆满了钱米。
通常所说的年关,多指贫苦百姓。一年到头,奔于饥寒,阖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当家人到了过年这几天给口肉食,添件衣裳,当家的为了上老下小这几双渴望的眼睛便得拼命去忙碌,去求人,去看人眼色,听人冷语,此谓之一种年关。至于极贫人家的年关那就不是渴望而是恐慌了。一年下来已经满身债务,怕的就是债主都在这个时候追债上门,催逼如雷。这样人家的当家人早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前就躲出去了,留下老小妇孺在四面透风的破屋里听债主叫骂,一直要催骂到除夕之夜,子时离去才算过了年关。当时流传一副对联:“年难过,今年最难过,得过且过;账要还,是账都要还,有还就还。”道的就是这般苦情。
今年这副对联从贫苦百姓家要挂到大明朝许多六七品清流京官的家门口了。
户部积欠官员的俸禄从年初就一直拖着,五月抄了严党几个大贪的家,原指望能把上半年的欠俸补发了,渠料工部为赶着给皇上万寿宫、永寿宫、朝天观和玄都观竣工,那欠俸便只补发了不到一半。七月后一十三省多处遭灾,秋收无收,漕银、漕粮又不能按数上缴户部,欠上加欠,到了年底,京里众多官员的欠俸已经多达全年俸禄的一半以上。这个年过不过得去,就全指着今天广盈库那几道大门打开了。因此雪再大,众人都一早就到这里排起了长队。
广盈库是户部唯一储藏钱粮实物的仓储。仓门共有三道,每道高两丈宽丈三,取纳储两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每道仓门都是两扇,皆上下装有槽轮,开仓时往两边推,闭仓时往中间推,供漕钱、漕粮及各种财货进出仓储时开合;每道仓门的左扇又都开着一条小门,供户部人员查点仓储时出入。
可此时的广盈库广则广矣盈则不盈。偌大的仓储,一眼望去四壁皆空,只地面薄薄地分堆摊摆着一层布袋。每一堆都是大中小三袋:大袋装米两斗,中袋装胡椒两升,小袋装钱十吊。本部堂官赵贞吉说了,不患寡患不均,无论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吏,今日来者一律每人领取三袋。
灯笼点着,户部的官员们分派在三道仓门口的大案前坐着,各部官员的名册分别在三道仓门口的大案上摆着,库工们则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着。
离过年只有三天了,户部十三清吏司掌管大明天下两京一十三省财政的郎中主事,今天都派到这里来给京官们发过年的禄米了。大才如此小用,皆因为今天小财要派作大用。国库空虚如此,欠俸已拖了半年,此时每个官员却只能发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过年。门一旦打开,群情之失望愤怒可想而知。十三清吏司的官员们这时重任在肩,便是如何苦口婆心劝大家体谅朝廷的难处安贫守道,过一个心忧天下不改其乐的平安年。
一个郎中模样的官员喊话了:“诸位!”
坐在三道仓门前的主事们都望向了他,海瑞便坐在最左边那道仓门前。
那个郎中喊了这一声接着是叹了口气:“唉!清了仓底了,每人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实话说哪一家这点东西都过不了这个年,可也就这么些东西了。真不知道发给他们时会要怎样的挨骂……”
三道门前的主事都望着他,海瑞也望着他。
“可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那郎中下了最后之决心喊了一声,“开仓发东西吧!”
三道仓门左扇的小门都开了,立刻库工们抬着沉重的案桌从里面紧挨着摆到了小门边,以防有人冲了进来。
立刻便见三个小门外挤满了人头。
海瑞左边的这道仓门,专司给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通政使司四个衙门的官员签发钱米。这四个衙门都是清流,平时弹劾官员、纠正时弊的都是他们,较之六部,最是清贫,也最是难惹。今天把海瑞派给他们发放钱米,就是赵贞吉的安排,让清官对付清官,也让海瑞知道大明朝并非他才是清官。当然这层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海瑞望向他那道门前排在第一个的那个官员问道:“请问哪个衙门供职,尊姓大名?”
那个官员答道:“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烦请找找。”
海瑞:“失敬,请稍候。”说着便对身边的书吏,“请找出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李大人的名册。”
“是。”那书吏答着便在身前大案上那几本名册里找到了封面上写有“国子监”的那本,翻到第三页便看到了“李清源”三字,便将那本名册递给了海瑞。海瑞看了看,将名册倒了过去,摆在那人面前,又递给那人毛笔:“请签名吧。”
那人飞快地接过笔,在上面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格下面的空格中端端正正地写下了“李清源”三字。
海瑞大声地说道:“请给李司业李大人发禄米!”
他身后的一个库工立刻将一堆三袋提了起来放到了门前的大案上。
李清源睁大了眼望着一大一中一小三个袋子问海瑞:“请问,都是什么?共有多少?”
海瑞答道:“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
“全在这里了?”李清源立刻睁大了眼。
海瑞低声又答道:“全在这里了。”
李清源立刻嚷了起来:“我的欠俸都二十多两了,这才不到五两银子。我一家六口,还有两个仆人,甭说过年,还债也不够!”
“是不是我们六品一级就这些东西!”紧挨着李清源身边那个官员紧跟着嚷道。
海瑞望向他们:“不是。今年二品的各部堂官都不发东西。”
“不要跟我们说各部堂官!”李清源吼了起来,“堂官们还需要这些东西过年吗?他们既有各省的年敬,又有皇上的恩赏,弄出这个由头来对付我们这些小官!你们户部这些人也靠这点东西过年吗?”
海瑞不语。
“怎么回事?”
“一共到底发多少?”
李清源背后无数人急着问了起来。
李清源调过头向身后的人激动地嚷道:“每个人今年就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
他身后立刻炸了锅,无数颗头拥了过来,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全从门外望向海瑞:
“你们户部也忒黑了吧!”
“你们自己难道也只有这么点东西吗?”
“大明朝的钱都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海瑞依然坐在那里,望着那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和那些纷纷责骂的嘴,不语,也不动气。
“回话!”
“回话!”
“不回话就把他拖出来!”
海瑞还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深深地望着那些人。
突然有一个官员在几颗人头后踮起了脚将一团雪球向海瑞砸来!
那团雪砸在海瑞的乌纱上!
海瑞依然一动没动。
岂止这道仓门,中间和右边那两道仓门也已群情鼎沸,怒骂如潮了!
此刻,六部还有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各部衙掌部、掌院的正堂官这时都集聚在西苑内阁值房。虽说四个阁员本就兼着四个部衙,加上其他部衙的堂官也有好十几个人。值房不是太大,这时便都挤着,肩挨肩地在书案前写着青词。
皇上的万寿宫、永寿宫、朝天观、玄都观在后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就要竣工了。天下第一大事,统领百官的内阁大臣和各部堂官都被叫到了这里,代表大明天下臣民向皇上各写一篇敬天颂圣的青词。说的都是一回事,篇篇还须写得不同,如何上合天心下惬圣意,这一篇四六骈文真比他们科考时那三场文章还难!
值房的门被厚厚的棉帘遮着,两个大火盆在屋子中间熊熊烧着,以徐阶为首,李春芳、高拱、赵贞吉等十几个大臣的书案围在大火四周烤着,拿着朱砂笔在用绿叶做成的青纸上字斟句酌。外面大雪飘寒,里面每个人脸上都淌着汗。至于户部那边官员们闹事,还有两京一十三省这时天塌下来,他们都无心顾及了。
两个守在棉帘外听差的内阁文员这时都穿得棉猴似的,正袖着手在那里不停地跺着脚避寒,却见雪地里一个人向这边踉跄奔来。
那人走近了,竟是在广盈库主持发放钱米的那个郎中。这时头上的帽翅只剩下了左边一根,身上的袍服也扯烂了,脸上还有好几道手指抓的血痕!
两个内阁文员依然袖手跺脚:“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那郎中喘着气:“出大事了!好几百人在大闹户部……赵大人呢?我、我要立刻禀报赵大人……”
两个文员略停了一下脚步,接着又跺了起来:“正写青词呢。再大的事这时辰也不能去打扰。”
那郎中急了:“赵大人再不去,那些人可要闹到西苑来了!”
两个文员这才有些上心了,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掀开了棉帘一角:“要禀报你自己去。”
那郎中已顾不了许多,从棉帘的缝里钻了进去。
都看见了那个狼狈不堪的郎中跪在门帘前,又都装着没有看见他似的,大家依然在写着青词。只有徐阶、高拱和赵贞吉对望了一眼。
赵贞吉目询了一眼那个正望着他的郎中,便不再理他,加快了速度,写完了他那篇青词的最后一个字,站起来走到徐阶身边双手递了过去,低声道:“师相,一定是户部那边闹欠俸了,学生先去看看。学生这篇青词……”
徐阶接过他的青词:“青词我帮你斟酌,你立刻去。这个时候千万不要闹出事来。”
“学生明白。”赵贞吉向他揖了一下,转身走出时望了跪在那里的郎中一眼,那郎中爬起来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了内阁值房。
徐阶望着他们出门,觉得事态严重,便站了起来,向高拱望去,高拱这时也正望向他。徐阶给他示了个眼色,自己先向门边慢慢走去。高拱搁下了笔,跟着起了身,向门边走去。
那些人都抬望眼,也就看了一下,立刻又埋头写各自的青词。
“肃卿,你的写完了吗?”徐阶望着漫天的大雪问道。
高拱:“快了,还有几句话。”
“你也去吧。”徐阶转望向他,“赵孟静威望不够,你去才能平息众怨。”
高拱望向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众怨。”
徐阶:“跟大家把道理说清楚,过了年我们想办法给大家补发欠俸。”
高拱:“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话我可以说,这次许了愿可得兑现,阁老给个实在的时限吧。”
徐阶:“明年二月。明年二月我想办法把今年的欠俸给大家都发了。”
高拱:“写完了那几句我去。”
徐阶:“那就多辛苦你了。”
高拱:“分内的事。外面冷,阁老进去吧。”
徐阶深望了他一眼,两人转身,两个门外的文员连忙打起了帘子,二人又走了进去。
还没等赵贞吉赶到,广盈库已乱成了一团……
三道大仓门都被推开了,那些装粮、装胡椒、装铜钱的袋子被扔得满地,原先在外面大雪中排队的官员们全都拥了进来,几十人一堆把户部清吏司那些发钱米的官员分别围着,大声指斥,拖来拉去!
左边那道仓门里,海瑞便被好些人围着,有些认识这是海瑞便只是在外围静静地站着,好些人并不认识海瑞,全挤在前面,露出同仇敌忾的面孔,口吐震耳的骂声,至于谁说的是什么,骂的是什么,那是根本听不清楚。
海瑞定定地站着,谁也不看,一句话也不回。
这时有一个人紧紧地站在海瑞身前,尽力将推搡的人群用身子挡着,那人便是王用汲。
那边两道仓门内的人群吼声突然暴起,好像是已经打起来了!原来是中间仓门和右边仓门清吏司的官员忍不住对骂了起来,更激起了众怒,有人动手了。寡不敌众,好几个户部的官员便挣脱了向仓门外跑去,许多官员怒吼着追着他们去打。
犹如水珠溅入滚油锅里,这边便也有人吼了起来:“这个家伙不给回话,我们也打!”
“打他!”
“看他回不回话!”
于是挨近海瑞的两个人便开始动手,一个拽住了他的衣领,另一个挥手便打向他的头部。
“住手!”王用汲吼声比他们还大,同时一把抓住了打向海瑞头部的那条手臂。
这声吼管用,骂的人跳踉的人瞬间怔住了。
王用汲大声说道:“不讲王法!也不分是非了吗?你们知道现在打骂的这个人是谁?”
那个被他抓住手的官员:“王御史,你家境好,你过得了年,我们可没活路。管他是谁!”
立刻便有几个人跟着起哄:
“户部这般黑,是谁都一样!”
“不让我们活,谁也别想活!”
“打!打到赵贞吉出来为止!”
于是又有些人举起了拳头。
“谁敢!”王用汲从来没有这般生气过,吼过这一声,推开了面前几个人,大声说道,“你们过不了年,还能来讨欠俸。他过不了年,欠俸都没得讨,知不知道!你们还能领三袋钱米过年,他连三袋钱米都没得领,知不知道!六个月的俸禄都被赵贞吉罚了,你们竟还要打他,讲不讲天良了!”
这句话竟如此管用,那些不认识海瑞的人立刻安静了,面面相觑。
立刻便有认识海瑞的人接言了:“这位就是在六必居题字被罚了俸的海主事,闹事也不该找他闹。”
另有人也接言了:“也是!闹也得找对了人。”
最尴尬的是那个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此人也是个清官,心里倒还磊落,这时竟向海瑞一拱手:“不知道是海笔架海主事,冒犯了。其实我们也不只是因为家里过不了年。”说到这里,他爬到了左仓门边那条书案上大声喊道:“诸位!我有几句话说!”
那边两道仓门内本还在闹着,听他这一声大喊,都停了下来,无数目光都望向了他。
李清源站在书案上:“严氏父子把持朝政二十年,上下其手贪墨无算!五月抄了他们一些人的家,折合白银有千万之巨!北边抗鞑靼、南边抗倭寇依然没有军饷,那么多灾民流民依然无钱安抚,现在连我们这些当官的欠俸也依然不能补发!徐阶、李春芳、高拱、赵贞吉这些内阁阁员在干什么?六部九卿的堂官都在干什么?在这里为了我们个人能不能过年闹事,这个官不当也罢!要争就要为我大明朝的国事争,为天下的百姓争!欠俸我们不争了,过不了年也死不了人!找内阁去,问问他们,还管不管大明社稷,管不管天下苍生!”
海瑞立刻向此人投去钦佩的目光!
紧接着许多人吼了起来:
“李大人说得对!国将不国何以家为?找内阁,跟他们论理!”
“光找他们也没用,大家都先去写奏疏,写完了一齐上疏,参他们!”
“上疏!上疏!参他们!”
真是一呼百应,立刻大部分官员朝三个仓门蜂拥奔去。
剩下一些官员都是相对温文怕事的人,踟蹰了片刻也跟着慢慢向仓门外走去。连那些发放粮米刚才还被围骂的户部官员也都向仓门外走去。
广盈库里那些库工没有了官员,都不知所措了,也不敢走,便开始收拾撒得满地的袋子。
海瑞依然站在那里,王用汲也就没走,忧患的眼相互对视。
“我是都察院的御史,大家都上疏了,我也得去。你上不上疏?”王用汲问海瑞。
“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海瑞当即答道,“没有用的。”
王用汲有些不相信这话是海瑞说的:“这可不像你海刚峰该说的话。”
海瑞:“这就是我海瑞该说的话。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数千里内几无一尺净土,根源不在内阁。病入膏肓,治标没用,除非治本。如李先生所言,医国如同医人,要么不医,要医就要医本!大明朝的病根在哪里,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没人敢去触及而已。像他们这样上疏,我不会做,要做,我就会从病根上下手。”
“慎言!”王用汲一惊,四面望了望,低声对着海瑞,“刚峰兄,太夫人还在,嫂夫人又有了身孕,批龙鳞的事你现在万万想都不能想!”
海瑞黯然一叹:“这也正是我的顾忌所在,先过了这个年再说吧。”
王用汲舒了一口气:“这才是正经。我现在也不急着上疏了,陪你到街上买些年货,好歹让太夫人和嫂夫人过个年。”
海瑞:“心领了。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不要再想着接济我,我有办法过年。”
王用汲:“什么办法,喝粥的办法?嫂夫人还有身孕呢,总得给胎里的孩子补一补吧,你我也不是别人,走吧。”
海瑞深深地望着王用汲:“润莲,总有一天我的家人都要拖累给你,现在你就不要管了。”
王用汲听懂了,一阵黯然。
“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海瑞十分肃穆地又对他说道,“听我一句,这次不要跟他们上疏,过了年,我再跟你慢慢商量。”说完拱了一下手,向仓门外走去。
王用汲在那里沉默了好久,不见了海瑞的身影,才步履沉重地向仓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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