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雁来的好日子,内阁值房外的夜空又布满了星辰,值房内灯火通明,所有的阁员还有六部九卿的堂官又都聚集了。
徐阶的案前右侧堆满了青词,左侧堆着上百份出京当差回来后那些官员补写的贺表。
徐阶望了一眼所有的大臣:“御驾乔迁,钦天监择的时辰是子时正。现在已经戌时。各部再清点一遍,是不是每个官员的贺表都收齐了。”
几乎所有的官员:“回阁老,都收齐了。”
徐阶还是发现有一个人没有回话,便望向他:“孟静,你没有回话。”
赵贞吉站起了:“回阁老,户部还差一个人的贺表,弟子已经派人去催领了。”
“怎么搞的?”徐阶不高兴了,“这么长的时间,就你们户部还差一份贺表。谁的贺表?”
赵贞吉:“回阁老,就是那个主事海瑞。弟子也不知催了多少次,他总是回答到时候会交。可到现在还没有交上来。”
徐阶站起了:“你亲自去,现在就去。这一次所有在京的官员不能少一份贺表。何况是这个海瑞。”
赵贞吉:“弟子这就去。”答着连忙走出了内阁值房。
徐阶站起身来:“只有半个时辰了,都到玉熙宫外候驾吧。”
内阁阁员和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跟着站起了。
御驾第二次迁居新宫的时辰定在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子时正。钦天监择的吉时这一回总算上合了天象:这一夜穹隆星光灿烂,殿坪里一百零八盏灯笼便明亮辉煌,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派吉象。更可喜的是,人事也被内阁调鼐好了——高翰文带来的棉商们预交的银票补发了所有官员的欠俸,在京一千多官员都向皇上上了贺表。只等着赵贞吉将海瑞的贺表送来,这一次龙驾腾迁便功德圆满普天同庆了!
和上一回的仪式相同:一百零八盏灯笼光的照耀下,大殿石阶前正中跸道上摆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龙舆,三十二名抬舆太监单腿跪候在各自的轿杆下。
龙舆的左侧,列着手执法器的朝天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龙舆的右侧,列着手执法器的玄都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徐阶率领的阁员中除了赵贞吉都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一排,六部九卿堂官则跪候在大殿石阶的第二排,所有的目光又都静静地望向了洞开的玉熙宫殿门。
玉熙宫大殿内依然灯火通明,大殿的正中依然摆着那座好大的铜壶滴漏。
大铜壶的滴漏声依然清晰可闻。
李时珍给嘉靖开的四十九剂药都吃完了,春也开了,天也暖了,群臣的忠心将嘉靖心中的气都抚平了,今天的嘉靖气色便格外地好,穿着那身绣着五千言《道德经》的道袍,早早地把香冠也戴在了头上,把那根新的磬杵也搁在了盘腿的膝上。但等吉时一到,便敲响铜磬,住到他想了好几年的万寿宫、永寿宫去。
黄锦今日也喜气洋洋,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礼服,头上也戴上了嘉靖赏他的香草冠,专注地看着精舍那座铜壶滴漏的木刻,一边报道:“主子还差三刻呢。咱们不急。”
“谁急了?啰嗦。”嘉靖责他的时候总是这种调侃的语气。
陈洪也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礼服,也戴着嘉靖赏他的香草冠,双手捧着内阁刚呈上来的贺表和青词满脸笑容走了进来:“启奏主子,青词和贺表都呈上来了。”
嘉靖望向了他:“都呈上来了?”那个“都”字说得特别地重。
陈洪稍愣了一下,只好回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确实还差一份贺表,听说是那个官今天才当差回京,现在正在赶写,赵贞吉亲自去取了,马上就会送来。”
嘉靖听了脸上并无不悦之色:“赵贞吉当差还是称职的。”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这一次从裕王爷开始,内阁和六部九卿当差都是称职的。”“都称职就好。”嘉靖曼声说道。越是这个时候,嘉靖越是心细如发,一份一份地看着那些贺表上的名字,看完了最后一份,望向陈洪:“你刚才跟朕说只有一个今天当差回京的官员在赶写贺表,海瑞去哪里当差了?”
陈洪一怔:“主、主子,奴才也是听内阁的人讲的,并不知道是什么海瑞没有呈上贺表。”
嘉靖的目光刺向了他:“六必居题字那个差使不是司礼监派人在盯吗?海瑞是谁你不知道?”
陈洪跪下了,在自己脸上赏了一掌:“奴才失职!奴才立刻去查,立刻去催。”说着慌忙爬起退了出去。
殿内铜壶的滴漏声似乎更响了!
跪在石阶上的徐阶已经露出了焦容,他身旁的李春芳也露出了着急的神色,只有高拱还是那副石头般的面孔,没有表情。
陈洪从精舍那边向殿门走过来了,又跨出了殿门,直望徐阶:“阁老,怎么回事?怎么会是那个海瑞没有上贺表?赵贞吉的差使是怎么当的?吉时前他那份贺表没有来,你我就等着挨赏吧!”
徐阶知道他急了,自己也急,并不吭声。
高拱却抬起了头:“陈公公,海瑞的贺表赵贞吉已经去催了。你似乎不应该这样子同阁老说话!”
陈洪跺了一下脚:“这时候我不跟你抬杠!要真是今天还起不了驾,就不是我怎样说话了。”
“来了!”殿坪那头传来了一个太监又惊又喜的呼声!
陈洪倏地望去。
徐阶等人也都回头望去。
赵贞吉捧着海瑞那道“贺表”气喘吁吁地奔来了!
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到齐了!”陈洪笑着奔进精舍,跪在嘉靖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那份贺表,“主子,普天同庆,海瑞的这份贺表也呈上来了!”
“无量寿佛!”一直看着铜壶木刻的黄锦高诵了一声,“离吉时还差半刻钟呢。”
嘉靖接过那份贺表拿在手中定定地看着,陈洪站了起来准备接回那份贺表放到御案那一堆贺表上去。
嘉靖却没有给他,刷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注目看了过去。
“治安疏”三个标题大字刷地扎进了他的眼中——“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谁也没有看到,谁也不会想到,海瑞上的并不是什么贺表,而是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一疏”的一道前无古人直斥君非的谏疏!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嘉靖的脸色陡地变了!《治安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笔一画已经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锥子从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脏六腑:“……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已然面色铁青,两眼充血,却咬着牙接着往下看去。终于,那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惟恐后世史书写他的那句话在他生前出现了:“——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海瑞将这个自以为帝身与道身已修炼合一的嘉靖一下子拉下了神坛,提前写进了历史!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了,满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响的声音:“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反了!”嘉靖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脸色由青转白,目露绝望的凶光,拿着那叠奏疏的手在剧烈颤抖!
陈洪吓得跳了起来!
黄锦也吓得把头扭过来便僵在那里。
跪在石阶上的徐阶等人早已听到了嘉靖那一声尖叫,之后便没有了声音,也不见陈洪出来,一个个全惊愕在那里,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陈洪和黄锦都跪在了嘉靖身前,哆嗦地望着他浑身颤抖的身子。
“主子!您怎么了?主子……”黄锦带着哭声呼唤道。
嘉靖似乎醒了过来,但见他好像将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里海瑞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陈洪!”
“奴、奴才在!”陈洪颤抖地应道。
嘉靖疯了一般吼道:“抓、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
徐阶、李春芳都是嘉靖朝的老人了,前十年的“大礼议”之争,二十一年的“壬寅宫变”,三十一年以后的杀“越中四谏”、“绍兴七子”,四十年至四十四年的严党倒台和严世蕃等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也从未听见皇上像今天这样狮子般吼叫、疯子般狂怒!何况高拱以及比高拱年岁更轻、阅历更浅的那些大臣,直觉得玉熙宫都要垮下来了!
“陈公公!”大殿的精舍里又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是黄锦的声音。
陈洪已经迈到精舍门边的腿被黄锦这一声喊得倏地停住了,回头怒望着黄锦。
依然在气得发抖的嘉靖也被黄锦这一声尖叫僵住了,发直的眼冒着光慢慢刺向了他。
黄锦扑通一声在嘉靖面前跪下了,声调激动得发颤:“主子!天大的事也比不过主子今天龙驾乔迁!主子今日再不迁居新宫,便会天下震动。一个小小的主事,他跑不了,也不会跑。奴才求主子了,御驾腾迁吧!”
嘉靖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黄锦。
陈洪立刻喝问:“你怎么知道那个海瑞跑不了,不会跑!”
“我知道!”黄锦回了他一声,又抬着头直望着嘉靖,“主子,户部那个海瑞在几天前就送走了家人,还买好了棺材。他这是死谏!”
“你怎么知道的!”嘉靖的惊疑带着杀气吼了出来。
“主子!”陈洪不容黄锦回话立刻转身跪倒了,大声说道,“有预谋!有人指使!”说到这里他直盯着黄锦,“回万岁爷的话,户部的事你怎么知道的!知道了为什么不陈奏!”
以徐阶为首,跪在石阶上的大臣们这时惊惧已经变成了恐慌,尤其是赵贞吉,他是户部尚书,海瑞是他的属下,有预谋首先就要查他,这时双手撑着地强跪在那里,脸都青了!
嘉靖被陈洪一番提醒,反倒没有刚才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长气,告诉自己:“有预谋,有人指使,要查出来,查出来……”很快他变成了一副笑脸,好阴森的笑脸,轻轻地问黄锦:“告诉朕,是谁指使的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
黄锦硬起了脖颈把那颗头抬得高高的:“回主子,没有人指使海瑞,奴才不知道有任何人指使海瑞。”
嘉靖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瘆人了:“朕不会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
黄锦:“奴才替谁挡着了?奴才有什么怕主子追究的?奴才只知道那个海瑞遣散了家人,买了一口棺材,今天才明白他是为了死谏。”
“你怎么知道他遣散了家人,知道他买了棺材?倒不知道他今天死谏?回话!”陈洪倒咆哮了。
黄锦不看他,依然硬着脖子抬头望着嘉靖:“主子的规矩,列祖列宗的规矩,提刑司、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奴才现在就当着此职。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京官们的事奴才那里都有呈报。那一天的呈报就写着好几十京官的情状,其中也写了海瑞送走家人买了棺材的事。奴才蠢笨,只以为那个海瑞是担心自己惹了重病,故此准备了棺材,万没想到他会是为干这个蠢事在做准备。这是奴才的失职,奴才的罪过,主子剐了奴才,奴才都没有怨言。只望主子不要让海瑞这样蠢直的人伤了仙体,误了乔迁。天下臣民都在等着这一刻呀……”说完便不停地把头在砖地上磕得砰砰直响。
殿门洞开着,对着玉熙宫的格窗也洞开着,黄锦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清楚地传了出来,跪满了殿阶的那些官员一个个都在惊惧恐慌中露出了从心底发出的感动,目光里似乎也等待着那一线或可挽回的希望。
嘉靖这时两眼已经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了,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骂朕,接着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朕居然被你们蒙在了鼓里。黄锦!”
黄锦本在不停地磕头,这时也僵住了,抬起红肿的头,懵懵地望着嘉靖。
陈洪更是两眼闪着精光,狠狠地盯着黄锦。
嘉靖:“吕芳走的时候都跟你交代什么了?叫你跟外边哪些人商量了?背后的主谋是谁?告诉朕,朕恕你无罪。”
黄锦完全懵了,哪里知道怎么回话。
“回话!回话!”陈洪厉声咆哮。
大殿精舍里嘉靖那一支支利箭不停地射了出来,全射在一直惊惧惶恐跪在石阶上的大臣们的心上!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绝望了,背后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高拱率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接着其他的大臣们跟着他都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徐阶最后一个慢慢站了起来。众多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徐阶也一一望向他们,一道一道目光在交流中酝酿着如何同赴大难!
素性猜忌多疑的嘉靖其实心中早有预感,这个被他视作“乾下”的海瑞迟早会跟自己这个“乾上”卦爻相交。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这一刻,会在群臣皆上贺表的时候他竟然会以一道这样的奏疏,将自己几十年的作为批得体无完肤!震惊,狂怒,不敢置信!很快便联想到了这是一场集体预谋的逼宫,断言是背后有人“上下一心,内外勾结”逼他退位!把矛头指向了早已离京的吕芳和内阁,甚至指向了裕王!一场祸及大明根本的政潮眼看要变起肘腋之间!
一轮目光交流下来,徐阶看出了众人都准备拼死一谏的神态。身为首辅,他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忧患如潮全从恳求的目光中涌了出来。他不能再迟疑,双手拱在胸前,向那些同僚绕了半圈,竭力止住了大家的激动,接着倏地转过了身子,提起了袍裾向大殿的殿门走去。
“启奏皇上!”赵贞吉这时突然在徐阶背后一声大呼,紧接着大步过去挡住了徐阶,又向里面大声说道,“臣户部尚书赵贞吉有本陈奏!”
这倒大出众人意料,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了赵贞吉。
徐阶也被他这意外的举动震住了,深深地望着他。
赵贞吉回头也深深地望了望自己的恩师,向他深深一揖,然后一人转身挺立迈进了大殿。
“好!好!”嘉靖目光不再看黄锦,望向了精舍门外,“总算有人愿意认账了。陈洪。”
“奴才在。”陈洪大声应道。
嘉靖:“叫他进来。”
“是。”陈洪转身对着门外喊道,“赵贞吉进来!”
赵贞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精舍门外,跪了下来。
嘉靖紧望着他:“‘四德亨利元’。内阁四个人,朕就知道不能漏掉了一个‘贞’字。赵贞吉,朕没有看错你,进来,把该说的话向朕说了。”
“是。”赵贞吉在门外磕了个头,站起来走进了精舍,在离嘉靖三尺开外的地上跪下了。
嘉靖:“说吧。”
赵贞吉抬起了头:“臣斗胆乞求陛下,能否将海瑞写的那个贺表先让臣看看。”
嘉靖刚才还满含怀柔的目光这时倏地倒了过来,赵贞吉跪在他面前的身影这时也随着他的目光倒了过来,刚才还十分柔和的声音这时也立刻又变成了像深洞里刮出来的风:“‘贺表?’你现在还说海瑞写的是贺表?”
嘉靖这样的目光赵贞吉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声音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仿佛被一下子扔进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只觉得那颗心一直在往下沉。终于,他想起了自己进来时“置之死地而后生”与君王这局千古一赌!咬着牙定下了神,不看嘉靖,而是将目光望向了扔在自己身边到处散落的那些奏疏,干脆将恐惧全然抛掉,大声奏道:“臣再次斗胆乞求陛下,将海瑞写的东西给臣看看。”
嘉靖见他居然没有被自己这屡屡能使所有魔怪降伏的目光和声音降住,反倒有些意外,那目光也便又顺了过来,盯着赵贞吉:“你是想说,海瑞写的这个东西你事先一点不知道?”
赵贞吉:“臣回奏陛下,臣确实不知道。”
嘉靖望着陈洪笑了,是那种寻找默契的阴森的笑:“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来跟朕斗法。赵贞吉,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赵贞吉深低着头:“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请圣上明示。”
嘉靖:“好!那朕就明示,你是户部尚书,海瑞是哪个部的主事?”
赵贞吉:“回奏陛下,海瑞是臣主管的户部主事。”
嘉靖:“海瑞的这个东西是谁拿来的?”
赵贞吉:“回奏陛下,是臣亲自去他家里拿来的。”
嘉靖:“谁叫你去拿的?”
赵贞吉被这一问怔住了,没有立刻回话。
嘉靖:“哑住了?不敢说出你背后的人了?”
赵贞吉:“回奏陛下,是徐阁老叫臣去催拿贺表的。就是在大殿之外,当着众人叫臣去拿贺表的。”
“好一张利嘴,还说是贺表。”嘉靖又望向陈洪冷笑。
陈洪接言了:“赵贞吉,是英雄,是好汉,就敢做敢认。你属下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都知道把棺材备好了,你这个堂官反而连他也不如?”
赵贞吉倏地望向了陈洪,陈洪正阴阴地紧盯着他,他也毫不示弱紧盯着陈洪。
嘉靖冷眼望着陈洪和赵贞吉那两双互相逼视的眼,知道今天这一仗已经上得满弓满弦,怒气慢慢压住,斗志更被激起,冷冷地说道:“赵贞吉,你被陈洪问住了?”
赵贞吉倏地转望向嘉靖:“回奏圣上,臣不是被陈公公问住,臣是不屑回答陈公公这样大逆不道之言。”
“主子!”陈洪差一点跳起来,“海瑞就是这个赵贞吉指使的,至于赵贞吉背后是谁,主子将他交给奴才,奴才有办法让他开口。”
这便是要拿人了!只待嘉靖答一句,大狱立刻兴起。
殿门外,大臣们依然全都硬硬地站在那里,却都闭上了眼。
陈洪憋足了劲在等着嘉靖一声旨下,嘉靖这时偏又沉默着,只是盯着趴跪在面前的赵贞吉。
赵贞吉这时竟显出了难得的定力,双手撑地,一动不动。
嘉靖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阴沉,望了一眼陈洪:“你不想听他如何反说你是大逆不道吗?”
“是。”陈洪咽了一口唾沫,转对赵贞吉喝道,“说!”
赵贞吉又抬起了头,深深地望着嘉靖:“是!海瑞是臣的属下,他欺君,等同于臣欺君,此臣罪一。海瑞写的这个东西是臣亲自拿来呈奏圣上的,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此臣罪二。海瑞呈奏上来的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与不知,有此二罪都已经难逃其咎。海瑞既然备下了棺材愿意伏诛,臣也无非备下一口棺材愿意伏诛罢了。陈公公问臣是不是英雄好汉,臣这就回陈公公的话,海瑞既然狂悖犯上,陈公公何以称他英雄好汉?海瑞既不是英雄好汉,陈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汉?陈公公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恳请陛下命陈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陈奏。”
一直低头趴在那里的黄锦这时猛地抬起了头,毫不掩饰赞赏的目光望向了赵贞吉。
嘉靖倏地望向了黄锦:“佩服了?心里在想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汉是吗?”说完这句他又转望向陈洪:“陈洪,你有眼力,那个海瑞是英雄好汉,这个赵贞吉也是英雄好汉。你这话不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极对。极对!极对!极对!”
赵贞吉从进来到这时眼中才慢慢闪出了绝望,但依然望着嘉靖,一动不动。
嘉靖这才又望向他:“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什么恩师,你的什么靠山,你的什么同党,是英雄是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臣不是英雄好汉!更不是谁的同党!”赵贞吉知道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还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自己现在回话的这一线之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进士,是天子门生,要说恩师陛下就是臣的恩师!二十四年前臣从翰林院任检点,之后升侍读,升巡抚,升户部尚书,一直到两月前升列台阁,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要说同党,臣也只是陛下的臣党!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臣恳请陛下收回!”
这一番话赵贞吉是拼着命说出来的,以至于朗朗之声在精舍在大殿久久回旋!
这声音也灌满了嘉靖的耳朵,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今天是怎么了?他怔怔地坐在蒲团上,两眼望着精舍对面窗口外被殿坪无数盏灯笼照得通明的灯火发愣。而站在石阶上的大臣们显然也都被赵贞吉今天殿内的抗言震服了,所有的目光都闪出了激动,就连一向不甚看好赵贞吉的高拱也被大殿里传来的声音激动得热血沸腾!
徐阶又已然老泪盈眶,毕竟年事已高,听完了赵贞吉这一番激烈的奏对,身子便觉着软了,站在身边的高拱一把扶住了他,徐阶虽被他扶着,已然又带头跪了下去。
站在石阶上的大臣们都又跟着跪了下去。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希望仍然望向并望不见的精舍,所有的耳朵都竖在那里听着下面的赵贞吉能不能奏对出起死回生之语。
嘉靖慢慢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从来没有这样孤立无助,又慢慢移望向趴在面前的赵贞吉,然后转望向陈洪:“陈洪。”
陈洪:“回主子,奴才在。”
嘉靖:“这个赵贞吉一定要你收回那句话,而且要朕收回那句话,你收不收回?”
陈洪:“回主子,奴才绝不收回!今天这件事不只是我大明朝从太祖高皇帝以来所未有,历朝历代亦前所未有。这个赵贞吉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恳请主子切勿被他欺瞒了,更不要被他背后的人欺瞒了。那个海瑞得立刻抓起来,这个赵贞吉也得立刻抓起来!平时同那个海瑞有往来的人都要抓起来!要彻查,彻查到底!”
嘉靖深深地望着陈洪:“谁来查?都查谁?”
陈洪:“奴才来查,牵涉到谁便查谁!”
嘉靖不看他了,又转盯向赵贞吉:“赵贞吉,陈洪这句话该不是大逆不道吧?”
赵贞吉:“圣上既然听信了陈公公之言,臣现在就去诏狱。”
“朕谁的话也不听!”嘉靖又莫名其妙地吼了起来,“你想去诏狱现在也还早了!你刚才不说是朕的门生吗?是朕的臣党吗?是与不是,朕现在不会认你也不会否你,朕就认你是英雄好汉,这句话朕也绝不收回!让英雄去查英雄,好汉去查好汉!”说到这里他一下子觉得气短了,脑子里也觉得有好些影子在晃动,嘴里兀自喃喃念叨:“英雄去查英雄……好汉去查好汉……陈洪……”
陈洪有些发怔,这句话便应得有些踟蹰:“奴才在。”
嘉靖:“你一个,赵贞吉一个,刑部一个,都察院一个,大理寺一个,提刑司一个,镇抚司一个……”说着他眼睛发直在那里想着:“朝天观一个……玄都观一个……去查那个海瑞,去查他的同党……”
朝天观和玄都观都说上了,这岂不是疯话?这次不只是陈洪,连赵贞吉和黄锦都看出了嘉靖的异样,三双眼睛也都跟着他直了。
“启、启奏主子万岁爷。”陈洪说话也不利索了,“奴才们从谁查起?先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睛一直还直在那里,像是在答陈洪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从谁查起……,抓哪些人……吕芳。”突然他望向了黄锦。
“主子!”黄锦哭出来了,膝行着靠了过去,扶住了嘉靖。
嘉靖眼睛依然直勾勾地望着他:“你说,从谁查起……先抓哪些人……”
“主子!”陈洪看出了嘉靖已然有些疯魔,也连忙奔了过来,扶住了他,大声叫着提醒,“他不是吕芳!吕芳是奸党!主子快下旨意吧!”
嘉靖已然两眼紧闭,牙关紧咬,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
黄锦猛地站起,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嘉靖。
赵贞吉也已然站起,从一旁扶着嘉靖。
陈洪依然大声喊道:“主子!主子!这个时候您得拿主意呀!”
“陈洪!”黄锦满脸是泪大声吼了出来,“你还是不是人!该查的你去查就是,还想逼死主子吗!来人!快来人!传太医,传太医呀!”
“传太医!快传太医!”大殿里当值的两个太监一边呼喊着一边奔了出来。
“李阁老、肃卿!”徐阶一声急喊,撑着站了起来。
高拱也立刻站了起来,李春芳爬着站了起来。
其他六部九卿的堂官心乱如麻地仍跪在那里望着他们三人。
徐阶:“我们进去!”
高拱一手挽着徐阶率先进了殿门,李春芳踉跄着跟进了殿门。
“皇上!”徐阶喊了一声,再也顾不了许多,领着高拱和李春芳奔进了精舍。
黄锦在后面抱着嘉靖,陈洪和赵贞吉一边一个搀着嘉靖。
徐阶、李春芳和高拱都靠近了蒲团,在蒲团前跪下了,抬头望着嘉靖。
偏在这个时候嘉靖的眼睛睁开了,两眼通红,满脸也是通红,原来刚才一刻他用上了几十年的运气玄功,把那口气从丹田里又提了上来,感觉到三双手在扶着他,又看到了徐阶三人未奉旨便奔进了精舍,吼了一声:“撒手!”
陈洪第一个松开了手,立刻对赵贞吉喝道:“撒手!”
赵贞吉慌忙松开了手,在原地又跪了下来。
只有黄锦还在身后抱着嘉靖。
嘉靖:“陈洪。”
“主子,奴才在。”陈洪急答。
嘉靖:“先把朕背后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抓了。”
“是!”陈洪大声答着,对外喊道,“来人!”
两个大殿里的当值太监立刻奔了进来。
陈洪:“把黄锦拿了,先关到司礼监去!”
两个当值太监应了一声,向黄锦走去,站在他的身边。
黄锦这才慢慢松开了抱嘉靖的手,走到他的前面,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走了出去。
两个当值太监紧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徐阶。”嘉靖的目光盯向了徐阶三人。
徐阶:“皇上,臣在。”
嘉靖:“谁叫你进来的?是想来逼宫吗?”
徐阶趴了下去,李春芳和高拱都趴了下去。赵贞吉在一侧也跟着趴了下去。
嘉靖:“是海瑞的同党现在要跑还来得及,不是同党就都到内阁值房去。候查!”
徐阶慢慢站起了,李春芳、高拱慢慢站起了,赵贞吉犹豫着也跟着站了起来。
“站住。”嘉靖的目光倏地刺向赵贞吉,“做了一把英雄好汉,你也想走?”
赵贞吉又跪了回去:“臣候旨。”
嘉靖:“朕没有旨再给你,听陈洪的。”说完这句他才不屑地又望向徐阶三人:“出去!”
徐阶、李春芳和高拱转过了身子,走了出去。
陈洪望向了嘉靖。
嘉靖:“拿着那个畜生写的这本东西,该查谁,该抓谁,该审谁,怎么审,你心里明白。”
“奴才明白!”陈洪跪了下去,拾起了被嘉靖扔在地上的那本海瑞的奏疏,磕了个头站了起来。接着望向赵贞吉:“英雄好汉,跟我走吧!”
赵贞吉这才也向嘉靖磕了个头,站了起来。
火把乱晃,已是半夜。来的人全是大内提刑司的提刑太监,镇抚司的锦衣卫没有来一个人。
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从海家洞开的宅门密集地踏了进去,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脚踏得地都颤动了!
拥进院子,好些提刑太监便分作两路,一路奔向西厢房,一路奔向东边的厨房和柴屋!
提刑太监的头领着一群提刑太监直奔北面正屋。
提刑太监的头奔到北屋门外倏地站住了。
跟着他的那群提刑太监也猛地刹住了脚步。
正屋的门竟洞开着,一把椅子摆在方桌前,椅子上端坐着海瑞。他的背后摆着一具白木棺材!
提刑太监的头紧紧地盯着坐在北屋正中的海瑞:“户部清吏司主事海瑞是吗?”
海瑞站了起来:“我就是。”
“锁了!”提刑太监的头低喝了一声。
两个提着脚镣和手铐的提刑太监立刻奔了进去。
海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环形的铁链先套住了海瑞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铁链的下端便是手铐,飞快地铐住了海瑞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
另一个提刑太监蹲了下去,先将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海瑞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海瑞的右脚,两只脚镣间的铁链相距不到五寸,还被一把大锁咔嚓一声也锁上了。
这一套脚镣和手铐便是有名的“虎狼套”,在刑部和各省府县衙门本是用来对付江洋大盗的,无论何人,本事再大,上了这一套刑具便寸步难逃。可在提刑司和镇抚司却用它专一锁拿皇上厌怒的官员,名称也改了,叫做“金步摇”:一是因为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每走一步都锒铛发响;二是因为手脚全铐在了一起,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动,走起路来就像女人的金莲碎步,因而取此雅名。用意十分阴损,就是要侮辱那些清流自居的文官,如当年的“越中四谏”“绍兴七子”,上的都是这套刑具。
“带走!”提刑太监的头一声令下。
两个提刑太监便去扯那锁链。
“慢着!”提刑太监的头连忙低喝,“一根汗毛也不要伤了他的,要查背景!”
“是。”两个提刑太监松下了锁链,只能让海瑞自己慢慢挪着向屋外走去。
“搜!细细地搜!”提刑太监的头又喝道。
其他太监蜂拥而入,几个奔入东卧房,几个奔入西书房,有几个直奔棺材,将棺材盖掀翻在地,竟连棺材都查了起来。
棺材内整齐地叠着海瑞那件六品官服和官服上摆着的那顶六品官帽。一个太监抓出了那顶官帽,另一个太监抓出了那件官服,两人同时一抖,什么也没有。再向棺材里看去,已是空空如也!
因为有吩咐,押海瑞的提刑太监们不好动粗,只得耐着烦,跟着他,看他披着锁链慢慢移了出来,走到院门口时被高高的门槛挡住了。
那些提刑太监既不动粗也不帮他,心里恨着本是宫里大喜的日子,每人都应得到皇上的恩赏,却因此人一锤子全给砸了,深更半夜还要来当此苦差,便一个个站在边上看着,要看他自己从门槛上爬过去。
海瑞从上锁那一刻起就没有正眼看一下这些人,这时站在门槛前低眼只见火把照耀下身前身后都是劲装钉鞋的脚,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迈过这道门槛。
“想过去吗?跪下来,爬过去!”一个提刑太监的声音在他身侧叫道。
海瑞浑若未闻,慢慢移转了身子,背向院门,抓住了铁链向门槛上坐了下去,然后抬起双脚移动身子把脚移向了门槛外,又抓住铁链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那些提刑太监们对望了一眼,倒是对他这招露出了些赏识。
海瑞看到了门边的囚车,挪移着径自向囚车走了过去。
提刑司的囚车都是密封的,只在车尾装了一扇门,这时门打开着,海瑞走到了囚车车尾的门边,站在那里。
这时有两个提刑太监来帮忙了,一边一个提起了他,将他送进了囚车。
接着囚车门从外面哐当一声闭了,又咔嚓一声锁了。
灯笼火把又点满了司礼监值房外的大院,左提刑右镇抚,两司的头目们又都紧急召来了,单腿跪在院坪的两边。
陈洪昂首立在值房门口,赵贞吉低着头站在他的左边,司礼监另外三个秉笔太监分站在他们两边。奉上谕紧急召来协助办案的一个刑部侍郎、一个大理寺少卿、一个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则比他们低了一等,低头站在值房门石阶的下面。
天将明未明,一片死寂,只有火把在夜风中发出劈啪的爆花声。
陈洪偏又一直不吭声,也不知他在等着什么。其他人站着的跪着的更觉得这夜不知何时天明。
一阵脚步声踏碎了沉寂,那个带头抓海瑞的提刑太监奔进来了,直奔到陈洪面前跪下:“禀祖宗,海瑞抓到诏狱了!”
“好!”陈洪这才开声了,望着那个提刑太监的头,“陪着赵大人这位英雄好汉,立刻去审那个英雄好汉!问的话,答的话,一个字也不许落下,给我都记好了!”
“是!”那个提刑太监的头站了起来,望向赵贞吉,“赵大人,请吧。”
赵贞吉阴沉着脸,跟着那个提刑太监走了出去。
陈洪这才开始发配众人:“听好了,朝廷出了谋逆大案!”
跪着的头都一惊中抬了起来,全望向了他。
陈洪:“一个户部的主事上了本要逼皇上退位!至于他背后牵着哪些人,一个个都要查出来。常言道,没有内贼引不来外盗,有些人就在我们身边,在皇上身边。现在先从咱们身边查起。把那个姓黄的奴才押进来!”
院外立刻有了吼应,所有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黄锦这时已被上了手铐,由两个提刑太监押了进来,押到了院中的石面路上,面对陈洪站在那里。
所有的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黄公公怎么可能是内贼?他怎么会逼皇上退位?真是匪夷所思!
陈洪的目光刷地刺向了黄锦。
黄锦本就是个又笨又直十分倔强的人,这时锁链缠身,依然把头抬得高高的,偏不看陈洪。
陈洪笑了:“还以为你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站在那里,等着批红吗?打腿,让他跪下!”
押黄锦的自然是陈洪的心腹,这时二人同时踹向黄锦的腿腕,黄锦被踹得跪了下来,兀自撑着地又挺直了身子,还是把头高高地昂着。
陈洪怒了:“你那个头昂得好高啊,是想看天上的星星吗?赏嘴,让他多看些星星!”
押他的太监一边一个,一人抡起左掌,一人抡起右掌,向黄锦的脸猛抽起来!
黄锦开始还硬挺着,接着便看见满眼都是金星,再接着便是一片漆黑,终于倒了下去。
满院子跪着的人,还有站在屋檐下的三个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些低下了头,有些闭上了眼。
“扶起来!”陈洪又喝道。
两个提刑太监一边一个拉起了黄锦,黄锦的头软软地垂在胸前,被拽跪在那里。
“浇醒他,让他指认同党!”陈洪又喝道。
凉水是常备的,这时另一个提刑太监提着一桶水劈头向黄锦泼去。
黄锦浑身颤抖了一下,从黑暗中又醒了过来,竭力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睛睁不开了,只有一线,模模糊糊只能看见若有若无的灯光,满脸都已经肿了。
陈洪凶狠地盯着他:“讲义气不讲义气现在都不管用了,要不想牵连更多的人,就指出几个同党!”
黄锦提起一口气,张嘴吐向陈洪:“呸!”
那口血水却只落在陈洪的脚前。
满院子的人都望向了陈洪,灯笼光火把光把那些眼睛照得也成了一点点火光。
陈洪默住了,闭上了眼,想了一阵子,然后又睁开了,慢慢扫视着满院子那些闪着光的眼睛:“我知道,你们早来的晚来的都有好些受过吕芳的恩惠,都还在心里念着那个老祖宗的好处。可有一点你们得想明白了,吕芳真要是那么个好人,就不会背叛主子万岁爷。我们这些人,第一要讲忠心,第二才讲义气。我陈洪在宫里这几十年,就这一点从不含糊。今天我还是这一点心,首先要忠主子,然后能保的我都会保。谁叫吕芳管你们管了几十年呢?你们这些人里,有许多都是身不由己,只要心里还揣着对主子万岁爷一个‘忠’字,我都既往不咎。可像这个黄锦,把吕芳看得比主子万岁爷还高,比主子万岁爷还重,这便万不能饶!他装出的这一副讲义气的样子,我陈洪比他要强十倍,强百倍!在这里我说了,宫里二十四衙门,外加上一个镇抚司,以往跟吕芳有关联的,我只抓一个人,便是这个黄锦!其他的只要幡然悔悟不再念着那个吕芳,不再跟着这个黄锦跑,我都保!可还是有两个我保不了,因这两个人跟那个海瑞有关!朱七,齐大柱。”
朱七和齐大柱依然还跪在右边镇抚司人群的第一排,这时已然站起。
陈洪:“海瑞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你们怎么要跟他铆在一起?”
齐大柱想答话,朱七用手按住了他,大声答道:“陈公公什么都不用问了,给我们上刑具吧!”
陈洪摆了一下头,又有两个心腹提刑太监提着手铐过来默默地将朱七、齐大柱都铐上了。
陈洪:“钢筋铁骨的人,不要打他们,打了也没用。让他们自己天良发现,把事情都讲出来。”
朱七和齐大柱也被押出了院子。
“下面轮到你们的差使了。”陈洪望向了石阶下站着的刑部那个侍郎、大理寺那个少卿、都察院那个左副都御史,“皇上有旨,徐阁老和内阁那几个阁员,还有六部九卿的堂官们眼下都在内阁值房候着,你们去,叫他们各自写辩状,与海瑞有关的就写有关,与海瑞无关的就写没关。不要冤枉了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跑了一个逆贼。”
那三个人立刻面露难色,怔在那里。
陈洪:“我知道这个差使让你们为难。一个刑部侍郎、一个大理寺少卿、一个副都御史,论官职他们都是你们的上司。可你们心里要琢磨明白了。现在,你们是奉旨办差,在查清楚以前,他们什么也不是。‘忠’字当头,你们的前程谁也动不了。卖人情,留后路,那就什么后路也没有。听清楚了?”
三个人一齐拱手答道:“卑职们明白。”
陈洪:“去吧。”
那三个人脚下像踩着棉花向院门外走去。
“石公公,孟公公,卞公公!”陈洪望向另三个秉笔太监。
“属下在。”三人低头低声答道。
陈洪提高了声调:“会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九城戒严!那个海瑞招供之前,一个官都不许出门!”
北镇抚司诏狱当时号称天下第一狱!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狱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见日光,干燥如北京,都常见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提刑司的人看着,灯笼提着,赵贞吉被他们领着走下了诏狱的石阶,只见里面石道幽深,只有墙上的油灯微光昏黄。
赵贞吉的脸此时比这暗狱还要阴沉,转过了一条石道,又转向另一条石道,他的脸也越来越阴沉。
佛家有语云:“远者为缘,近者为因。”这个赵贞吉和海瑞可谓既有远缘又有近因。在浙江查办改稻为桑的案子,时任知县的海瑞便屡屡抗命,闹得身为巡抚的赵贞吉心里深恶却无可奈何。先后调京,海瑞偏又在赵贞吉任尚书的户部当主事,开始几个月还相安无事,孰料他一夜之间惊雷炸响,满朝震动!第一个受牵连的又是自己这个顶头上司,赵贞吉的恼恨可想而知!
提刑太监和锦衣卫的狱卒终于把赵贞吉领到极幽深的一个牢门前站住了。
牢里没有灯,牢门外的灯笼光洒进去,只影影绰绰能看见那个海瑞依然戴着脚镣和手铐,箕坐在地上散乱的稻草上,闭目养神。
赵贞吉的眼中立刻射出深恶的光:“提到刑房去,我要细细地审他。”
“那可不成。”陪他来的提刑太监的头阴阴地答道,“上边打了招呼,不能动刑,就在这里审他。”
赵贞吉动气了:“叫我在这样的地方审他?”
提刑太监的头:“我们也不愿意。可这是上边的意思,赵大人在里面审,我们在外面记录。”
赵贞吉把那口气咽了回去:“开牢门吧。”
牢门打开了,赵贞吉刚走了进去,只听见背后牢门立刻哐当一声关了,猛回头一看竟又被上了锁。
“干什么?”赵贞吉怒向门外那提刑太监,“连我也锁上吗?”
提刑太监的头:“上边的意思,问的话一个字也不能漏出去。赵大人问完了,我们自然会开锁让你老出来。”
赵贞吉这口气可憋到了家,紧闭了下眼,又睁开来向这座牢房扫了一遍,除了地上的乱草,凳子也没有一把,看样子自己只得站着问案了。
牢门外却立刻有人抬来了一把矮几,一只小虎凳,矮几上摆着纸笔墨砚,提刑太监的头在矮几前坐下了:“赵大人,问案吧。”
“海瑞!”赵贞吉这一声吼把怒气吼了出来。
海瑞听凭那些人刚才问答忙活,一直没有睁眼,这时才慢慢睁开了眼,望向赵贞吉。
海瑞:“卑职在。”
赵贞吉:“你干的好事!”
海瑞不语。
“回话!”赵贞吉怒吼了。
海瑞慢慢答话了:“我的话在奏疏里都写了。赵大人可以去看奏疏。”
赵贞吉偏又没有看到过奏疏,更是又气又急:“你在奏疏里都写了些什么?谁叫你写的!从实招来!”
海瑞望向了他:“赵大人来审问卑职,皇上却没有将卑职的奏疏给赵大人看过?”
赵贞吉虽然气极,却立刻捕捉到这个话头正是洗刷自己的契机,声色俱厉地大声说道:“谋逆之言,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看的吗?”说完他有意停在那里,等牢门外把他这句话记录下来。
牢门外提刑太监的头果然在那里飞快地记录着。
心思不同,用意却是一样,赵贞吉要竭力辩白自己还有朝中的大臣与海瑞无关,海瑞这时也正要让皇上明白自己的上疏与任何人无关。两个人便都沉默着在等牢门外记录完这句话。
海瑞这才又说道:“赵大人既然连卑职的奏疏里写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卑职写的是谋逆之言?”
赵贞吉是真被问住了,而这次的沉默也就无需假装了,在这又一次沉默的片刻,在等着牢门外记录这句话的片刻,他才感觉到了这个海瑞也并不想将自己将别人牵连进来。有了这个感觉,聪明如赵贞吉立刻有了主意,那便是放开来穷追海瑞,反正他也不会供出任何人。
“海瑞!”赵贞吉等牢门外记录下了上面那句话,接着问道,“你为什么上这道疏?”
海瑞:“上疏是为臣的天职。”
赵贞吉:“你的奏疏里到底写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海瑞:“有无大逆不道之言皇上知道,你可以去问皇上。”
“我现在问的是你!”赵贞吉提高了声调,“我现在是奉旨问你!”
海瑞:“我的奏疏是写给皇上看的。皇上如果愿意公诸众大臣,自会给你们看。皇上不愿公诸众大臣,我对谁都不能说。”
赵贞吉慢慢转过了头,望向坐在牢门外做记录的提刑太监,目光里的神色十分明确,这个案子他无法审问下去了。
无奈那提刑太监低垂着眼看也不看他,只提着笔等着记录。
赵贞吉无法,又转对海瑞问道:“那我再问你,是谁指使你写这道奏疏的?”
问完这句,赵贞吉自己先就紧张了,牢门外那个提刑太监也抬起了头,明显也有些紧张了。
海瑞在这个时候偏不回话了,慢慢闭上了眼。
赵贞吉:“回话!”
海瑞仍然闭着眼:“赵大人平时上疏也要人指使吗?”
“什么意思,直言回话。”赵贞吉紧接着逼问。
海瑞:“不用问了,卑职在给皇上的奏疏里写得很清楚,第一句就是‘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除了海瑞,这道奏疏与任何人无关。”
赵贞吉深深地望着这个自己平时就深恶的下级,见他镣铐缠身依然端坐如山,双眼微闭却气定神闲,这时也不禁从心底里浮出了一丝敬意。
话显然是问不下去了,赵贞吉又慢慢转过了身子,却发现牢门外那个提刑太监的头已经主动地将牢门的锁开了,一副恭候他出来的样子。
赵贞吉这倒有些意外,反而不敢急着出去了,望着那提刑太监的头:“公公都听见了?”
那提刑太监的头:“都记下了。”
赵贞吉:“那今天就不审了?”
提刑太监的头:“审不出来还审什么。”
赵贞吉惊疑不定地望着那提刑太监的头慢慢走出了牢门。
牢门又被哐当一声锁了。
海瑞的那道奏疏这时竟展开着赫然摆在裕王的书案上!
陈洪微低着头站在书案一侧悄然望着紧盯着奏疏的裕王。他也有些大出意外,今天面对这样一件天大的事,平时一直让人觉得孱弱的裕王却看不出一丝的惊慌失措,而是定定地站着,目光深沉。
“王爷。”陈洪低声试探地唤了一声。
裕王这才将目光慢慢瞟向了他。
陈洪低了头:“万岁爷有旨叫奴才问王爷,看了这道奏疏王爷如何回话。”
裕王两眼虚望向上方:“听清了如实回旨:此人竟敢如此狂悖辱骂父皇,作为儿子我必杀此人!”
陈洪抬起了头,满眼欣慰:“奴才一定如实回旨……”
“我的话还没有完。”裕王截断了他,“可作为列祖列宗的子孙,我若能继承大统必重用此人!”
“王爷!”陈洪被这句话吓得一颤,双腿跪了下去,“奴才恳请王爷将这后一句话收回去!”
“不收回。我绝不收回。”裕王这时身上竟也出现了从父祖的血统里承继的固执,坚定地说道,“我知道,父皇是疑心上了是我在指使这个人上的这道疏,疑心我要逼父皇退位。我这就写本章,恳请父皇开去我的王爵,罢为庶民也好,赐我自尽也好,我一定立刻奉旨。”
说完这番话,裕王立刻操起了笔,摊开空白的本章疾书起来。
“王爷!王爷!”陈洪跪在那里疾呼了两声,见裕王依然运笔如飞,便膝行了过去,双手抓住了裕王的手腕,大喊了一声:“王爷!”
裕王的手被抓住了,冷冷地望向了他。
陈洪依然抓住他的手,高抬着头:“王爷想要亡了列祖列宗的江山吗?”
裕王:“列祖列宗的江山已经要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亡了,还轮得上我去亡国吗?”
“王爷这话包括奴才?”陈洪睁着惊惶的眼直望着裕王。
裕王不答。
陈洪慢慢松开了裕王的手,转头望向了供在一座紫檀几上的剑,站起来走了过去,双手捧过那把剑又面对裕王跪下了:“王爷如果这样看奴才,现在就赐奴才死了吧!”双手将剑高高一举。
裕王冷笑了一声:“内阁大臣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被你禁闭在西苑值房,大明朝都已经瘫了,除了皇上,就数你大,我哪能杀你!”
“王爷冤煞死奴才了……”陈洪举剑的手软了下来,趴在地上突然大声哭了。
裕王不再看他,也不再写奏本,两眼虚虚地望着前方。
陈洪哭了一阵,收了声,又望向裕王:“王爷既这样认定奴才,奴才今天不死,明天不死,总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要死的人了,恳请王爷让奴才说几句话。”
裕王:“你要说什么,谁能挡你。”
陈洪抹了一把泪:“那奴才就说。王爷请想想,不要说皇上万岁爷那样刚烈的人,从古至今,摊上哪一个帝王看到海瑞这样的奏疏能够忍受得住?正如秦王所言,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今夜突然出了这么一件捅天的事,王爷告诉奴才,奴才该怎么做?”
裕王慢慢望向了他。
陈洪:“奴才能做的,第一件便是替皇上消气,一切事都要让皇上消了气,才不至于不可收拾。”
“把满朝大臣都关起来就能让皇上消气?”裕王的语气已经有些柔和了。
陈洪:“消了气才能慢慢释去皇上的疑心。奴才伺候皇上三十年了,也算是知道皇上的人。皇上一旦起了疑心,岂止是大臣们中有许多人要受牵连,王爷也会受到牵连。奴才这样做也是为了慢慢消去皇上的疑心。王爷请想,奴才为什么要怂恿皇上让赵贞吉去审海瑞?赵贞吉是徐阁老的学生,徐阁老又是王爷的师傅,那海瑞偏又是赵贞吉的属下。赵贞吉不卸去嫌疑,所有的人便都有嫌疑。奴才这点苦心,王爷难道不能明察!”
这番话打动了裕王的心,他又开始重新审视跪在面前这个人来。
陈洪又抹了一把泪:“王爷说奴才将满朝大臣禁闭在西苑,奴才算个什么东西,就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有这个胆也没这个本事敢跟我大明朝满朝的大臣为敌。这个时候只能让他们在值房坐着,同时奴才已经将海瑞进京后所有的行状从司礼监调了出来呈交皇上御览。海瑞进京后的情形奴才早就问过了,除了跟都察院御史王用汲还有镇抚司的齐大柱有些往来,跟朝中其他任何大臣都没有往来。皇上看了那些呈报,自然便释去了对群臣的疑心,明天一早也就会让徐阁老他们回部衙理事。王爷,您给奴才一个明示,奴才除了这样做,还能怎样做?奴才做的这些是想亡我大明的天下吗?”说完又趴了下去,大哭起来。
裕王看着陈洪,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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