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不可及。
因为别人几句话就要再延续二十四小时的痛苦,他真是蠢透了。
新的一天,太阳在外面高高挂着,沈听眠眼睛也不眨,木然望着天花板。
他在努力思考,用废旧的大脑运转。每天早上他都需要一段这样的空白,让他从荒诞木讷的虚无里抽出神经,组装成正常人。
多活二十四小时的感觉糟透了。
不,不是二十四小时,今天,今天一定。
只有到天亮的时候,他才会获得入睡的资格,这次也不意外,差不多有睡一两个小时,时间久了,他倒不兴得去数了。
生存意味着极致的神经折磨。
昨夜里他在被子里哭,哭到干呕,这种自杀式的哭泣让他头痛到爆炸,却又不足以死掉,如果过度哭泣可以让人暴毙,他早就死的透彻了。他用被子使劲闷着自己的脑袋试图缓解痛苦,虽然并没有多少作用,只是他依旧次次都照做不误。
注定溺死的人也会在水里扭曲挣扎,下意识的求生欲不能亵渎他对于死亡的执着。
太阳穴一坠一坠地痛。
床不值得贪恋,他只是对新的白昼感到绝望。
“咚咚咚——”
“咚咚咚——”
沈听眠的母亲郑文英在拍门,每拍一下,沈听眠的身体便会抽搐般地震动一次。
“快起来!起来!”
她的嗓门很大,刺刺拉拉,好似上不去高音的歌唱家。
母亲匆匆高喊几句便离去了,一天就要开始,她还有很多事情要打理。
沈听眠好半天才把灵魂重新塞回躯壳里,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拖鞋在外面的声音无比尖锐,拖拖沓沓的,伴随着郑文英又一次的剧烈敲门声。
她在叫,在质问,在恼怒儿子的懒惰。
她吼道:“你是不是疯狗病又犯了!”
沈听眠动作一滞,木讷地坐了会儿,慢慢发出声音来:“没有,我起来了。”
母子二人的声音一高一低,动作一动一静,若是有旁人骤然听到,会觉得很突兀。过去沈听眠不是这样的,他比母亲还要精力旺盛,总要和她合声对喊,比谁的声音更尖锐,谁说的话更刺耳。但现在,他没力气了。
母亲又拍了两下门,声响巨大。
最后,她的声音震动着传来,带着锈掉的怒意:“别老锁门!”
她的脚步声远去,沈听眠还在想着该怎么回复她。
最后,他对着冷硬的墙面无力地说:“知道了。”
等他收拾妥当出来,郑文英已经把饭吃完了,她忙里忙外找东西,路过沈听眠的时候跟他说:
“姥姥礼拜六生日,你没有课吧,要回趟老家。”
下礼拜六,沈听眠缓慢思考着,拿起碗筷,盯着热气腾腾的粥。
他迟迟地“嗯”了声。
出了门,沈听眠在楼道里打开手机,他本来想删掉昨晚发的微博,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也不会有谁看见的。
有个陌生人的私信。
对方昨天晚上两点十三分问道:“还活着吗,兄弟?”
沈听眠回道:“嗯。”
不曾想对方秒回:“还死不死?”
沈听眠的手指娴熟的输入:“死,礼拜天……”
姥姥还有好几个生日要过吧。
他停顿了会儿,删了几个字,回复:“死,下下礼拜二吧。”
“一起呗,我看你定位挺近的,我去找你。”
沈听眠问他:“你有主意?”
“有,吃安眠药加上烧炭,无痛。”
“你找个宾馆吧。”
沈听眠回道:“可以。”
又和那人聊了几句,沈听眠翻回手机界面,看到昨天发的微博下面有三条回复。
他原本以为昨天必死无疑,发了个定时微博。
“拜拜,先走一步。”
没什么新意。
一条回复是刚刚那个兄弟,问了句:“成功没?”
另一条不知道是谁,发了个:“想死早就死了。”
还有一条可能是个女孩子,对方打了一长段话,大概意思是有好吃的东西,好看的电影,邀请他吃她今天吃过的什么什么,欢迎他找她聊天,最后还写了句:“世界值得呀。”
类似的内容沈听眠见过很多。
沈听眠很想告诉她,美食美景的作用对他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他早就不会因为这些感到愉悦了,世间万物都无法取悦他,如今确实是这个境地,他也早已对这种善意感到厌倦了,单单是回复“谢谢”两个字都会让他产生生理性的反胃,那意味着无尽的徒劳。
这种疲倦让他加深了对自我的厌恶,没有人爱会痛苦,有人关怀也是痛苦,除了同类,绝不会有谁会真正懂他。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今后善意也好,恶意也好,都和他无关了。
世界值得,是我不值得。
这样想着,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往楼道外面走去。
拐角处,李牧泽跨坐在山地车上,穿着蓝白相间、松松垮垮的校服,一只耳朵上挂着个耳机,他的身体好像螺旋般往外张扬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下压着一双微微瞪大的眼睛。偶尔,他会突地往后退些,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假装咳嗽几声,然后再次猫着腰小心翼翼往那个方向看去。
沈听眠叼着袋牛奶挂上了门栓,他路走得不踏实,摇摇晃晃撞进李牧泽的目光里。
李牧泽的脑袋抵在车把上,眼睛眨也不眨,像只大松鼠在张望树上的松果。
松果插着兜,背影摇曳。
拐啊拐,拐出了松鼠的眼睛。
松鼠笑歪了嘴,抱着肚子咕噜咕噜在拐角笑开了花。
一个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女人惶恐地看着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她家娃娃拉着她的手问:“那个哥哥肚肚痛吗?”
李牧泽的一天就这么被点亮了。
他双手紧握车把,在绿荫繁盛的城间小道飞梭,和煦的晨风把他的校服吹成了翅膀,他越骑越快,和他的小山地一并左右摇晃着,穿过小摊飘散的煎饼香味,穿过街道上斑驳的阳光。
他的眼睛愉悦地四处瞅,前面有个男生的背影有点像沈听眠,那不会是,但就是像,于是他笑眯眯的眼睛里掉入了几帧虚实的美景。
想也不想,他撒了手,高举着扑腾,又在后面尖锐的车鸣声中歪扭着老实放下。
在那一刻,他很想在大街上中二地高喊出声:“沈听眠,我喜欢你——”
白驹高中高二三班。
今天公交车来得慢,沈听眠慢吞吞到教室时,赵琛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正在和前桌女生孟园园扯犊子。
沈听眠听了几耳朵,他看着桌上摊着未完成的作业,茫然地想,哦,今天是六一。
还好昨天没死成,不然今天班里也没有过节气氛了。
可能是天意吧。
这么想着,他稍稍放松了些。
左耳住进的那只蝉依然没有放弃它的音乐梦想,他扯了扯耳垂。
这只蝉愿意和他一起去天堂吗?
课间,沈听眠趴在桌子上睡觉。
外人看上去是这样的,虽然他并没有睡着,他头痛欲裂,太阳穴也跳的很厉害。比起家里房间完全的安静,他在嘈杂的教室里更有困意,他说不出为何,只是趴在臂弯里拥抱着稀薄的安全感。
周遭的热闹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隐隐约约在熟悉的耳鸣中感受到人来人往,忽然一阵起哄,教室里就炸了。
人体的温度突然在他旁边集中,他骤然烦闷,不得不抬起头来。
李牧泽抱着一堆零食,“啪”地往几张桌子上甩着。
“大佬大佬!”
“哇——”
“体委牛逼——!”
沈听眠的头发睡乱了,眼尾有些红。他压着自己皱巴巴的校服,拉链只拉到了中间,校服领口向一边肩膀歪去。
李牧泽不敢正眼看他,故作镇定地抱着他花了半个月买的零食胡乱塞给周围的人。他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沈听眠,下意识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唇。
给孟园园这桌发完,他慌乱地从零食包里抓了一堆棒棒糖扔到沈听眠桌子上。
沈听眠从来不接受别人的零食分享,每次都是笑着说谢谢,然后拒绝。
只是这次,沈听眠懵了,他迟钝地整理着桌子上五颜六色的糖果,不知是不是没睡醒的缘故,并没有拒绝李牧泽。
李牧泽都快高兴死了。
然而稳如老狗的李牧泽连调侃的话都害臊地说不出口,赵琛在旁边叫唤着:“我也要我也要!”
沈听眠抬起眼睛,直愣愣看着他。
李牧泽脑子都没了,把怀里所有的零食尽数塞给赵琛,火急火燎就走了。
赵琛嗷嗷叫着,孟园园扭过头来吃惊地看着他:“都给你了?”
“卧槽,”赵琛口不择言,“卧槽。”
前后桌都凑过来抢他怀里的零食。
沈听眠彻底没了睡意,皱着眉毛把棒棒糖一股脑夹到抽屉书本卷子的缝隙里,膝盖顶了下椅子,上下扯着头发从后门出去了。
李牧泽在走廊里扒着窗口假装看风景,见沈听眠背对着他下了楼,眼神也就跟着他走。
他紧张兮兮地自我怀疑。
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在六一儿童节自然而然送给一个男同学棒棒糖,于是他买了一堆零食,最后落了个班里人人有份的结局。
但他自己知道,他就想给沈听眠一个人送零食而已。
可他好像不喜欢?
刘老狗这时候大摇大摆走过来,给了他屁股一巴掌,稀罕道:“怎么回事儿啊,小老弟,前天还跟我说你缺钱。”
李牧泽没心情和他贫,忧心忡忡在自我周旋。
刘老狗和他是穿着尿布长大的发小,看一眼就知道状况,“噢”了声,插着兜跳起来用胳膊肘给他一下:“成了没啊?”
李牧泽就应了声,面无表情扭过头去看外面因不想迟到而奔跑的学生。
“这次的还挺温柔,没像上次那个暴打你一顿,”刘老狗吊着眉毛,“怎么着,这个也不同意?”
“什么同意。”
“啧,你带着脑袋给你老子说话!”
李牧泽精神了,给他一脚:“滚几把蛋。”
刘老狗继续探查敌情:“我说她同不同意跟你搞对象。”
李牧泽烦躁道:“我没问。”
刘老狗“啊”了声:“你没问?不是表白了吗?”
这儿就他俩,李牧泽撑着兜往下压,低头看着自己被拉的长长的校服,嘀咕道:“没敢问,能说出来就不错了。”
“噗,”刘老狗摸着小胡子,要笑死了,“不是吧,李牧泽,你这么怂这么纯情?铺垫一个多月就给人来了句‘我喜欢你’?”
“你管我?”
“你不是怕早恋吧,”刘老狗鄙夷地看着他,“真的假的?咱班又不缺你一个,我看孟园园和沈听眠都要成了。”
李牧泽脸色一下子很难看:“你有证据吗就在这儿瞎扯淡。”
“啥?我上次跟你说的时候你也没有质疑真实性啊。”刘老狗好笑地说,“他俩哪次一起回答问题没被起哄过?”
“那说明屁!我他妈以后再信你说的话我去死,”李牧泽扇了刘老狗脑袋一巴掌,“给你爹记住!”
预备铃响了,刘老狗边撞着他往教室走边骂他,他自己琢磨着沈听眠的事儿,没有理会老狗,进门之前,他还扭头看了眼沈听眠离开的方向。
沈听眠无论如何都不会迟到,他总是踩着上课铃前两秒的时间匆匆进来。
李牧泽黑亮的眼珠跟着沈听眠动,他看着他走向座位,校服后面皱皱巴巴,还有处地方湿了。他喉咙一紧,瞎想一通,脸都红了。
沈听眠坐着发呆,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他不是好学生,总是在课堂上开小差。李牧泽总是看他,时间长了,可以看出些端倪,虽然他盯着黑板和老师看,好像很认真,但他什么都没有听。
他在走神。
后半节英语老师留了个卷子,离开了十几分钟。
教室里逐渐乱起来,嗡嗡嗡,几个人在说话。
李牧泽扒拉着卷子随便写了写,看见刘老狗在前面调戏他的同桌。
而沈听眠。
他的沈听眠,靠在椅子上微微仰起头。
他的喉结滚动着,李牧泽呼吸一窒。
然后,他翻了翻抽屉。
抽出来一根棒棒糖,他看着,看着,撕掉了糖纸,含在嘴里。
英语老师冷不丁从后门进来,她拍了下缩着肩膀发抖的李牧泽:
“李牧泽,你偷着乐什么呢!”
前排的赵琛听到动静回过头看了眼,碰了下沈听眠胳膊:“老师。”
沈听眠“嗯”了声,把棒棒糖小心翼翼放到糖纸上,然后托着塞到抽屉里的书本上。
赵琛说:“这个不好吃,太甜了。”
沈听眠问他:“是甜的吗?”
他眼神恍惚,好像真的不知道。
赵琛莫名其妙道:“是啊,甜的腻歪。”
沈听眠回味着嘴里残留的甜味,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心年轻的纹路,所有的器官都在失去作用,他的身体在走向下个星期的腐败。
李牧泽是……
李牧泽是一颗过甜的糖果,而他是失去味觉的人。
李牧泽不知道沈听眠在想什么。
他一如既往地从后面偷偷瞄着沈听眠,托着下巴傻兮兮在笑。
这么年轻的夏天里,还是少年的李牧泽满脑袋都是快乐而单纯的想法,这就是两个少年故事的开始,一个懵懂死亡,一个憧憬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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