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尚方司的人来凤鸾宫中带走了妙春。
妙春临走的时候,含泪脉脉凝望着皇后。皇后眼中亦有深深的悲怆,却又无能为力。
一夜辗转无眠。
第二日一早,成德海便笑模笑样地打开了凤鸾宫的大门,领着一众太监进了来。
彼时皇后正在殿内梳妆,见了成德海进来,心下亦知不好,以为是妙春招供了,连声音都颤颤了些,“海公公这么早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成德海拱手施礼,谦逊道,“皇后娘娘,奴才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娘娘宫里妙春的事儿嘛。”说罢,他撇了一抹笑道,“昨个夜里尚方司的人逼供妙春姑娘,各种刑罚都上了一遍,可她就是不肯招。今日早上,非说要见娘娘一面才肯招供,不知娘娘您可否随奴才去一趟?”说到此处,他抬头觑了一眼皇后的脸色。皇后一脸雍容,不动任何声色,只淡淡道,“皇上怎么说?”
成德海低眉顺目,“皇上允了。”
皇后的眸光微微一颤,端然起身道,“本宫随你去。”
刚走进尚方司的大门,李淑慎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引得人作呕,她以袖掩鼻,强忍着恶心随成德海一路进去了。
妙春被关在最角落的刑房里,皇后来的时候,还有尚方司的太监在给她上刑。成德海走上前去,扬手示意他停下来,转而一脸笑意向皇后道,“皇后娘娘,就在这儿了。”
皇后放下袖子,看向妙春。她蜷缩在刑房的一个角落里,沉重的喘着粗气,她浑身是血,头发散乱下来,紧紧地贴在她的伤口上,身上有的伤处仍然不断地往外涌血。
皇后见状心下大骇,几乎要尖叫出声来。成德海是向来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神色自是淡然,他扬起头来,向里头的妙春道,“皇后娘娘来了,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有什么要说的,赶紧都说了。”
妙春闻言微微抬起头来,见成德海与方才行刑的小太监渐渐走远了,便伸出手来撩开眼前的一缕碎发,目光呆滞地望着皇后。
皇后见她转过脸来,才看清她的容貌,认得这是妙春。她震颤须臾,方缓缓开口道,“难为你了,受了这么多刑都没有供出来。”
妙春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这一个似笑非笑的动作使得她的面部更加扭曲,她冷然目视片刻,冷冷出声道,“皇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奴婢怎么敢说。”
皇后转过头去尽量避开妙春的目光,刚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听见里头妙春的一阵森森冷笑。她有一瞬间的诧异,紧张地环望四周,确定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敢转回头来看她。
“皇后娘娘,我真是不明白,钟小主那么害您,您为什么还要护着她?”妙春干笑了几声,那笑声亦是变了几分声调,她忽然一垂眸,眼泪倏然而落,“奴婢伺候了您整整九年,从您到王府的第一天起,奴婢就跟在您的身边,寸步不离。奴婢这么忠心为您,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可终究还是抵不过钟小主与娘娘的姐妹情深啊……”
皇后听得入耳,心中阵阵发颤。
妙春忠心为她,她又是何尝不知呢?妙春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宫女满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她本也想着,等着明年就寻个好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不枉她这么多年的忠心为主了。
想到此处,皇后深深闭目,呼吸有一瞬的凝滞。
“本宫是为了皇上,为了皇上的孩子。”
她走上前去,捧起妙春沾满鲜血的脸,那是多么姣好的容颜啊,可如今染了污垢和鲜血,竟看不出她原来美好的样子了。
妙春瑟瑟别过脸去,扬起身子,冲着皇后俯首一拜,神情忽而淡然了下来,她沉声道,“奴婢怕是不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了。奴婢只希望,在奴婢死后,娘娘能够善待奴婢的家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没有害人的心思,是清白的。奴婢这几年的俸禄一直都存着没敢动,家母有肺病,一直拖了好些年,奴婢都没有回去看他们一回……还望娘娘一定要……一定要……”说到此处,妙春已然哽咽,泣不成声,“还望娘娘托人把奴婢的俸禄带回去给家母,让她好好治病……”
皇后眼中的泪水汹涌而落,她何尝能够不难过呢?妙春那样如花的年纪,却这样为了她死,为了她的私心去死,她是断断不忍心的。可是,她却又无能为力。她不是保护钟毓秀,她是在牺牲妙春,保护楚洛的孩子。
她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在做同一件事情。
妙春转瞬泪目,她向着皇后深深伏拜,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似是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繁杂,沉声道,“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转过身来,欲是再言,“妙春……”
妙春扬眸,轻轻一笑,“娘娘放心,奴婢什么都不会说的。”
皇后还欲再劝,成德海却已经走上前来了,他立在皇后一侧,恭谦道,“娘娘,时辰已经到了。”
皇后抹一把泪,愤声道,“本宫再待一会儿。”
成德海心下有些不耐烦,略略道,“皇上只给了一刻钟,过了点儿奴才就要请皇后娘娘离开了。”
“放肆!本宫是皇后!”皇后已然嗔怒,神色俱厉。
成德海在心底隐隐冷笑,目光亦是冷淡,“奴才是皇上的人,自然为皇上效力,皇后娘娘若是执意不走,那奴才只能怀疑娘娘与此事有关联了。”
皇后闻言,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她冷目注视着成德海,怒火中烧。她知道是谁背叛了自己,也知道是谁在皇上面前把妙春供了出来,她只恨,只恨成德海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自己尚且不能拿他如何。
她听见一阵阵脚步声在她的耳畔响起,一回首,她的身后已经站满了侍卫。
她扬起头来,尽力保持自己皇后的威严,在众人的监视下离开了。
妙春抬起头来,含泪深深凝着皇后的身影,泪眼朦胧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十五岁时初见李淑慎的场景。
那一年,她在王府中是个没有地位的洗衣丫头,在自己被年长丫鬟欺负的时候,是王妃向她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李淑慎低眉浅笑,满面的春意,“你以后就到我房里来伺候可好?”
从那一刻起,她就深深认定了以后无论兴衰荣辱,她都跟定了李淑慎。
当日午时,妙春便招供了一切事情都是自己所为,与皇后无关。她签了字画了押,只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死亡。
当消息传到重华殿的时候,长安一下子急了起来,手中一晃,一碗汤药都洒出了一半。
寒烟吓了一跳,忙上前擦拭,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主子这是急什么啊,药都洒了好些……”
长安只作不觉,茫然道,“这件事情不是妙春做的,她为什么要认?”
寒烟吁了一口气,叹道,“不是她做的又能怎么样?幕后的主使不肯出来,也只有拿她当替罪羊。主子是没见过尚方司的刑罚,那轮着上一遍,不认也是得认了。”
寒烟说到此处,突然想起自己在尚方司的那一夜,不由得寒毛直竖。
长安把汤药往床边的小桌上一放,勃然变色,“她没有罪,这样白白冤死,岂不是便宜了他人?”
寒烟撇一撇嘴,也甚是难过,“可不是嘛,奴婢跟妙春认识那么多年,不信她会做这样的事。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可真是叫人心痛。”
长安心中一搐,亦是连眉毛都拧了起来,她思忖片刻,忽而想到了什么,眸中一亮,急声道,“快,寒烟,拿本宫的令牌,去尚方司要人,让他们放了妙春!”
寒烟闻言大震,“主子说什么?”
长安只当未闻,催促道,“你快去啊,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寒烟也吓了一跳,忙答应着去了,末了,却站在门口不肯离开。
长安也急了,“你在那儿站着做什么?”
“主子……”寒烟的神色有些难看,喃喃自言道,“那皇上那边……”
长安轻叹一口气,眼底多了几分漆黑的凝重,“你不用担心。皇上那边本宫自有办法。就说本宫不追究了,要留妙春一条命,皇上不会怪罪的。”
“噢,好。”寒烟连连点头,拿着令牌小跑着往尚方司去了。
长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剩下的半碗汤药一饮而尽,心中思绪飘然。
她已经私下里问过朱政,麝香致不孕,她本来气血虚弱,怀了孩子已是不易,加之前些日子操持长兄的丧事,着实是伤心过度,心气郁结。而那香料只是用了一点点在花芯处,并不是导致她小产的元凶。而姜婉然却将她小产的过失全部归咎于海棠之失,很明显是想借机打击皇后的势力。她膝下有嫡长子,又是太后的亲侄女,要动摇她的地位,也只有利用沈长安的孩子了。
长安心下黯然,姜婉然果然比她决断,也比她下手狠。
如果妙春因为这件事背负了罪名,皇后自然也不会好过,这点长安是知道的。她没有证据去证明妙春的清白,只能尽力去保住她。如此,便是她全部能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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