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子,既然道宗传承为你所有,贫道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此番回青萍与心爱之人结婚,贫道也会为你主持婚礼,不过这一次魔族从大荒出现,贫道总觉得事有蹊跷,有些事,你心里要有准备。”
“多谢方先生指点。”
顾余生朝方秋凉抱拳行礼。
他自然知道方秋凉的担心来自于何处,无论是三大圣地,亦或是灵阁,甚至斩妖盟和浩气盟,他都得罪得干干净净,很多事,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做就没有错。
而是从一开始,很多人就认定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错。
方秋凉接替孙婆婆为顾余生驾马车,好似是彼此间的某种约定,马车过了四方城,沿路北折便是通往桃花巷的官道。
清晨的光刚升起。
顾余生从灿烂的朝阳中,看见一路的红布彩旗,更有沿清水河铺盛开来的秋荷。
本是秋风萧瑟的时节,金灿灿的菊花沿着古道一直铺展开来。
更有一艘艘秀船沿江而行,朝青萍州的凡人撒发喜糖,更有红布簪花的粥棚,对穷苦之人施粥。
顾余生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看向方秋凉,从四方城北上青云镇数百里,这一路红布彩衣,即便是帝王之家,也没有这样奢华。
而顾余生虽广邀天下势力,只是想要争一口气,并为莫晚云讨回一个公道,绝非是这样的铺张浪费。
方秋凉倒是泰然得多,捻须而笑,“两百年前,贫道也曾参加过这样一场婚礼,那便是昔日的沧澜国主迎娶皇后——也就是你孙婆婆?
那年沧澜国主在北凉退荒人,又在仙葫州镇妖族,沧澜之民自发为他们的君主系彩挂红?
今日之局,亦如往昔,不过沧澜国已大不如当年,你对沧澜国主有大恩,圣院学生韩文,苏守拙等又为沧澜国效力,出兵复故土,一部分是你孙婆婆想要以沧澜故国的名义为你举婚,另外一部分,应是七秀坊的布置。”
“七秀坊?”
顾余生如今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他从方秋凉的语气中感受到不寻常之处。
“你小子忘了吗,那年圣院书山举行斩妖文会,所有的排场就是七秀坊暗中操持举办的,甚至当年轰动天下的仙葫州斩妖文会,也是七秀坊选的地址。”
方秋凉说到这,给顾余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年你南下中州,又走大荒,一路可谓看尽人间美景,历经人间之事,可你却不知道,自你走后,青萍山脚下,曾有两个七秀坊的姑娘,在那一段你走过的路上徘徊,那两个小姑娘,一个叫祝蝶,一个叫竹韵,都是七秀坊的弟子。”
顾余生神色愕然。
“祝蝶,竹韵?”
顾余生摇头。
“方先生,您老多想了,我与祝蝶师姐只是萍水相逢,那年只在青云门大比上有过数面之缘而已。
至于竹韵师妹,她哥哥是我在青云门时的大师兄,我当年与青云门掌门有些恩怨,让大师兄竹青出走青云门,此间种种,早已不是对错能辨之事,只怕竹韵师妹,也因竹青师兄与我之间的恩怨,对我多有嫌隙,但过去之事,我问心无愧,也无须多解释。”
“呵呵。”
方秋凉拿起酒葫芦畅饮一口,酒的香气扑鼻,顾余生嗅了嗅,是青萍黄酒的味道。
“贫道非是指你当年在青云门发生的诸多事,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事能够称心如意,况且人在低谷微小之时,自是身不由己,然而这么多年,你依旧守着本心,本就已经十分难得,竹家兄妹,如同千千万万个修行者,他的父亲,便是这世间被人遗忘的守望者,桃花树下一捧黄土,又是多少平凡之人的归宿?”
顾余生被方秋凉的一番话说得思绪复杂,也忍不住拿起腰间的酒葫芦畅饮一口,他的眼底,尽皆是布置得璀璨的旌旗,秋日的花,金灿灿的,芳香迷人。
抬头看向高高的青萍,雪山皑皑,白云悠悠。
恍惚中,顾余生的记忆被一点点拉远,又与现实重合。
那年出樊笼时是少年。
如今归来依旧是少年。
咕噜。
顾余生饮一口酒,目光渐渐拉回现实。
牛车向北,朝露西阳。
青云镇已经越来越近了。
桃花坞里的乌篷船挂着红红的灯笼。
夕阳下。
曾经的青云镇在数年时间已经变化极大,甚至变得和四方城一样大了,十六州的各方势力在这里盘根错节,房屋俨舍,高屋建瓴随处可见。
就连曾经的那一条青石古道也扩宽了两倍,够驽马骈驾疾行了。
顾余生掀开帘子,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故乡,不由怔怔地出神,宽阔的路上,人来人往,青云镇上曾经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都已然变得陌生。
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孤寂落寞之感——他出走时惦念的故乡,或许并不是眼前的故乡,而是记忆中回不去的童年。
那时候,旧巷炊烟,鸡鸣狗吠,父亲点烛而读。
那时候,童年的小伙伴,还是小伙伴。
人间的最平凡,却是记忆深处的最不平凡。
那年桃花樊笼,想要逃离,在他乡,思念这里的一草一木。
如今重临故土,顾余生的心中却是空荡荡的。
好似心被掏了一个洞,总是无法用东西去填补。
怅然若失之中。
顾余生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佝偻着身躯,双手反握着沉重的车把,棕绳深深勒在肩头,单薄的身躯奋力向前。
沾满泥土的车徹,在官道上划出长长的痕迹。
卖炭翁。
烧炭人。
当顾余生看见那一道熟悉的背影时,没有任何犹豫,本能般地从牛车上跳了下去,他快步朝那一道佝偻的身影跑去,空洞的心竟然被莫名的东西填满。
前方是一段上行之路。
顾余生趴在车后方,轻轻用力。
卖炭翁拉了一辈子的炭车,当然明白有人在帮他,他下意识回头,却只能看见高高的炭堆。
待炭车拉至陡坡上的平坦之路,他才停下来,用手臂上少有相对干净的地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松了松肩头的拉绳,回头有些手足无措般看向恩人。
当卖炭翁恭良与眼前帮他推车的少年目光相对时,恭良呆愣在原地。
“恭叔,你不记得我了吗?”
顾余生的声音有些颤抖,若故乡无思念的亲人,若故乡无再相识之人,那故乡也就不再是故乡了。
“顾小哥儿,小余生!”
恭良的声音有些激动,下意识的向顾余生走来,又连忙把十指黢黑的手指捏紧,局促般缩进短短的袖子里,露着脚指头的脚也停了下来。
“拜见恭叔!”
顾余生一步上前,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故人,才短短七八年时间,当年的中年大叔,如今已两鬓星星,岁月在他额头上攀爬凿痕,皱纹如沟壑,炭灰染面,与汗水交融。
顾余生记得恭良那年悄然离开了青云镇,如今在故乡相遇,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
“您怎么回故乡来了?”
恭良闻言,缩着的手也重新舒展,他用肩头的汗布擦了擦额头,质朴地说:
“人总是要回故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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