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等人,哪还有什么未了之事,”魂九虽然高傲地抬起头,可他的眼眸中还是露出些许的悲伤,手下意识的往腰间一摸,一个刺绣着‘姬’家图案的储物袋落在掌心,一时之间怔然失神,“我不过是三魂殿驱使的一条狗罢了,殒命异乡本就是宿命,此山起坟冢倒也不错。”
魂九的身躯缓缓沿着石壁垂落,笔挺地靠在墙上,身体的九个血洞汩汩流淌鲜血,但这具肉身,似乎也并非是他的,随着他的灵魂虚弱,也渐渐化作一缕缕尘烟随风消散。
顾余生看着魂九死死抓住储物袋不放,似有无尽的眷恋和不舍,稍立片刻,魂九的灵魂已到了弥留之际,才开口询问:“是谁动的手?天火道人?”
魂九笑了笑,将手中储物袋抛向顾余生:“天火道人想要的术法化道,的确是存在的,更是三魂殿至高无上的奥秘,你和惊鲵之战,我尽看在眼里,你是值得信赖之人,可惜……我因私心而隐,也因私心而亡……”
魂九目光移向面前悬浮的棺椁,脸上露出无尽的痛苦,“顾道友,若有朝一日遇见棺椁中人,还请……渡她一程,我走后,请将我入椁,埋葬在这青山之地……也算是全我死同穴的夙愿了……”
魂九说话间,瞳孔中的神光逐渐涣散,他碎散的灵魂飘荡在天地间,最终消失不见。
顾余生朝着魂九的遗躯抱拳行礼,将其敛入棺椁之内,以剑在墙壁上开出一个墓府,将其葬入其中。
风雪夜停。
天渐渐明亮。
仙葫州的厮杀声犹未停歇,肆虐人间的妖族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正潮水般向着大荒退去,但也有许多强大的妖族嗜杀成性,以屠戮人族为食。
沧澜国的军队正席卷波澜壮阔的仙葫州,顾余生看见浑身染血的孙婆婆率领十万军队,召唤逝去的英灵驱逐人间的妖族,她不再是老迈之人,而是请缨持剑的华贵女子。
许是数十年前的悲痛从未让内心平静,她身已染血,不顾身躯疲惫受伤,对妖族发起狠厉的进攻!
她的夫君,曾是沧澜国之主,为沧澜之民流尽了鲜血,时隔数十年,她将内心所有的情绪宣泄出来,三军并进,一直杀向仙葫州旷野的尽头。
日夜轮转,不知疲惫。
顾余生没有阻止,也没法阻止,这山川俊秀的大地,千百年来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脚下的土地,始终有人热忱地眷恋着,挚爱着,痴迷着。
顾余生再次出剑。
他决心肃清仙葫州所有的妖族,魔族。
惊鲵的承诺并不等于人间再无杀戮。
大荒的妖族,是要饮血吃肉的!
人族之殇,还在延续。
顾余生手中的青萍剑再次染血,从昼到夜,再从夜到昼。
他的大氅,已被妖血突染成红色,黑色,红色……反反复复。
一遍又一遍。
仙葫州南北妖关,当萧木清挥动手中的剑将最后一只大妖斩杀,鲜血泼墙时,她早已麻木的身躯好似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手再也握不住剑,踉跄着身姿摇摇欲坠。
“萧师姐。”
一只手从身后扶住了她的肩膀。
“已经足够了,今后百年,大荒妖族不会再入侵人间。”
顾余生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目光环视,出山百名青云门弟子,如今只有十数名还活着,他们依靠着妖关城墙,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洞的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
——数年前,青云门千名弟子出山斩妖,许多人永久地沉睡在山的怀抱里,包括像俞青山那样的长老,他们曾是年轻一辈遮挡风雪的大树。
对青云门的弟子而言,活着是一种奢望,每一次呼吸的疼痛,又无比渴望地想要记住世界波澜壮阔的样子。
这世界,很残酷,但天地惊变后的世界,该会是何等的精彩。
他们还想到大世看一看,走一走。
“小……小师弟。”
萧木清回眸,她看清顾余生的面庞后,惨然苍白的脸露出一抹笑容,眼角掠过周围,发现宗门弟子只有十数人活着,她一时悲上心间,一口呼吸不畅,晕倒在顾余生的肩头。
“大哥哥。”
狼袄染血的小曲儿拖着疲惫的身躯走来,十数天厮杀,她眼里最初对这个世界的向往和兴奋,被同伴的鲜血和敌人的鲜血浇了个透心凉。
她紧咬着嘴唇,握剑的手不断地颤抖。
“我想回家了,我想宝瓶姐姐了。”
小曲儿丢下手上的剑,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呜哇的哭声在妖关上回响,悲风化雪,人间惆怅的思绪感染在场的每一个人。
雪花又起。
顾余生在妖关等人,他等到了七秀坊的云裳和祝蝶,等到了散落仙葫州的几名青云门弟子。
在第三天的时候,顾余生又等到了熟悉的人。
——性格腼腆温柔的竹韵以剑为杖,偻着身子从厚厚的霜雪里坚强走来,她背着一个人,竹青,她生命中最后的家人,鲜血顺着竹青的手臂流淌,洁白的雪地里留下一滴又一滴的殷红。
醒来的萧木清怔然颤抖,她失神般看向一旁的小师弟,却发现小师弟顾余生已经奔跑向苍苍茫茫的雪原,她也忙不迭地跑了过去,一众青云门的弟子也奔跑在雪地里。
雪花呼呼地飘呀飘。
竹韵的嘴唇已被咬破,她将背上的竹青抱揽在怀里,冰凉的手抚摸着大哥的面庞,悲恸到极致的她,情绪反而平静到极致。
“大师兄!”
顾余生握住竹青早已苍白的手,目光移动间,发现竹青的胸腔已模糊一片,他纵有唤魂之能,亦不能挽回将要流逝的生命。
“大师兄!”
萧木清膝跪在雪地里,她的嘴角颤抖着,不敢去看竹青那血肉模糊的胸膛。
“小……小师弟,萧……师妹……”竹青努力地睁开眼,目光从顾余生的脸庞一点点挪向萧木清,他用力地伸出手,想要说些什么,萧木清先是摇摇头,又主动伸手握住了竹青的手臂,竹青忽然释怀般闭上眼,鲜血从嘴角汩汩而出,片刻后,他再次睁开眼,无比眷恋地看向一张张同门的面庞,洒脱般笑起来,“我不成啦,今生能成为你们大师兄,我很高兴……小师弟,清……清泉剑……”
早已泪痕斑斑的竹韵用染血的手将竹青的清泉剑递向顾余生,竹青的眼里透着难以释怀的执念,念叨道:“师……师父……他……”
“大师兄,我明白的,我已经明白了的。”
顾余生取出心剑,陪伴他多年的那一把木剑,如今苍翠郁郁,如同一把刚削出来的木剑,再无裂痕。
“好……好……”竹青嘴角露出一抹释怀笑容,他的目光渐渐涣散,“把我埋在……桃花树下……”
清泉剑垂落霜雪。
竹青撒手人间。
“哥!!!”
竹韵悲恸苍凉的呼喊声在妖关回响。
天灰灰,云暗暗。
儿时兄妹欢声凝泪散。
清泉剑犹在。
明月几时照松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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