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叔。
陈安致隐约记得,归念上一次喊他叔叔,似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刚刚跟上自己学书法。归爷爷与陈父交情深,叫小辈教个孩子几乎是一句话的事,头天一个电话,第二天领着人就来了。
归爷爷让她喊叔叔,她就乖乖喊了,并着腿坐在沙发上,怯生生的样子。
陈安致给老人家泡完茶,想了想,给她榨了一杯西瓜汁,得到了一声蚊鸣般的“谢谢叔叔”。到走时也没敢动他的杯子,只小心翼翼地剥了个橘子吃。
这小孩心思埋得深,跟着他学了三年书法后,就没再喊过“陈叔叔”了;后来她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陈老师”。到她高中的时候,就天天“陈安致”“陈安致”了。
靠着称呼,硬生生把两人岔开的辈分与年纪抹平。
陈安致是那时才一点点觉出她的小心思。
他于人际社交上的生疏到底是酿成了祸,以至于之前那么些年也没发现她的心思,到归念快高考时才察觉端倪,再疏远已来不及。
再后来的事……
陈安致心口一拧,没往下想。
归念拆礼物拆得欢快,一群年轻人互相扔奶油的、放礼花的、帮着阿姨收拾餐桌的、拍照的、录视频传抖音的围了一圈。
陈安致胸口堵着些东西,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跟裴瑗打了声招呼,说要先走一步。
“怎么这么早走呀,姐夫明天有事?一会儿还要去澄哥那儿玩啊。”裴瑗留了两句,那头有人喊她,裴瑗回头应了一声:“哎!别催别催!就来!……行,姐夫你开车慢点啊!”
卫澄是陈安致这个年纪的人,也是他们一帮的。他开了间清吧,离得不算远,做了一年发现不赚钱,酒水不好卖,就多招了几个厨师,弄成了音乐餐吧,美食酒水和KTV混搭,人气好了许多。
干干净净的,又是老熟人的地方,陈安致却还是叮嘱了两句:“少喝点酒,早点回家……别太闹归念。”
那头还在催,裴瑗嗯嗯嗯应着就走远了,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最后一句。
陈安致朝人堆里望了一眼,没看见归念,大概是去洗手间清理头发了。
连道别也省了。
临走前他顺手拿走了刚才剩的那一小块黄桃蛋糕,一直捧到小区外的停车场,坐进车,一口一口吃完了。
黄桃很甜。
入口却觉得苦。
*
当晚玩完,把归念送回家已经凌晨一点了。
裴瑗爸妈住小区东头,她没回家,怕挨唠叨,拿了床被子跟归念挤一张床。两人都已经习惯了,睡得轻车熟路的。
归念喝了两杯酒,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睡过去。
裴瑗挨个问了一圈回家了没,都收到了回复。她正要关机,陈安致的消息弹出来,好几条,最前边一条消息是两个小时前发的,问他们到家没。
当时玩得太嗨,漏过了好几条消息,裴瑗忙回:“都回家了,我在归念这边,放心。”
陈安致回了句好,又问:“玩了什么?”
嗬,还好奇他们玩什么,这么有烟火气的问题,几乎不像他。
裴瑗福至心灵,知道姐夫想问的是谁。她想了想,没太明显,答得很有技巧。
“玩真心话大冒险,归念今儿晚上点背,老输老输,可她死活不选真心话。”
说得隐晦极了,陈安致却知道她的意思。
不敢选真心话的人心里藏着往事,而归念的生活太干净,除了他,几乎再拣不出不能开口对人言的事。
裴瑗变着法子激他:“她也不选大冒险,每回都认罚酒,应衍哥替她挡了几杯。”
那头的陈安致半天没回。
隔会儿回了句:“别操心,我心里有数,睡你觉吧。”
裴瑗暗骂你心里有个屁数,丢开手机,翻了个身想睡。一扭头就看见黑暗中一双发着光的眼睛,归念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卧槽!”裴瑗吓了一跳,摁亮小夜灯:“你醒了怎么不吭声!”
归念没应,眼神迷迷糊糊,好像还醉着。
裴瑗忙问:“你别是想吐吧?”
归念慢腾腾地往床的左侧挪了挪,蜷起腿,猫儿似的,一点一点缩进了她怀里。
“怎么了?”裴瑗一惊。
怀里的人没吭声,小声吸了下鼻子,声音瓮瓮的,好像是在哽。
裴瑗一下子不说话了。
从八岁到二十三岁,十五年的时间。她出现在归念生命里的时间,几乎与陈安致同样长,在归念没长大以前,她一直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尽管自己也是个怂逼。
裴瑗还记得归念上一次以这个姿势抱她是什么时候,是她出国的前一晚,也这么抱着她。那晚上归念没哭,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敞着落地窗,往停车场的方向望。
一直望到中午,到最后也没能把人等来。
然后她提着行李箱上了飞机,说再也不回来,一走就是两年半。
至于这次回国单单是因为“想家”这个理由,裴瑗是不太信的,他们一群发小肯定也不信,没看晚上一伙人都把话题可劲往归念和她姐夫身上绕,后来大概是看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古怪,这才消停。
肩膀那块的湿意,透过裴瑗厚实的冬款睡衣渗过来,凉凉的。
裴瑗一时间觉得自己做错了——两人之间已是困局,外人不能再掺合了。
她解开手机,默默瞪着刚才自己发出去的那几条饱含深意的话,下意识地长按,想撤回来。
可时长早超了两分钟,撤不回了。
“要不,咱们不喜欢他了,好不好啊?”裴瑗轻声问。
归念不说话。
裴瑗鼻子发酸,一指头戳她脑门上:“傻不傻啊你,他都三十七了,奔四的老男人了!去个健身房都要喘的年纪了!有什么好喜欢的?”
她一边觉得归念个煞笔玩意,倒贴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把心收回来,大好的年纪,外边多少小鲜肉小狼狗,哪个不比一个奔四的老男人好?可转头看着归念委屈巴兮的样子,又觉得可怜死我家小甜甜了。
裴瑗啰里啰嗦絮叨了很久,归念也没吭一声。她自己说得都嫌烦了,沉默了几秒,吐槽。
“姐儿们你别蹭我胸……”
归念:“闭嘴。”
“……哦。”
*
裴瑗心事浅,没多久就睡着了。
那头的归念却没合眼。
陈安致送她的那一小沓书签放在床头柜上,在小夜灯淡黄的光线下,看上去,色彩失了真。
一页页的卡通小动物,她翻啊翻,翻到头也没翻着重样的。夹在中间的甚至有小丑鱼尼莫和多莉,很多年前的老动画了,他画得极像,像动漫里游出来的,童趣盎然。
其实很多年前,陈安致是不会画这些的。他爱的是风景速写和人物超写实,二十多岁的男人对动画片和卡通画着实不太感冒。
后来是为什么画这个的?
归念恍了下神,想笑,心口又疼得一哆嗦。
她小时候胆子小,想象力亦贫乏,那时一部海底总动员火遍全国,她拉着裴瑗和陈安致看了四五遍,喜欢得不得了,成天照着几本绘本临摹。
橙白条纹的小丑鱼,蓝身黄鳍的多莉,一画就是好几个月。
陈安致怕她连着画一样东西,画久了就腻了,长期的临摹还会扼杀小孩子的想象力。他就学着画各种各样的卡通小动物给她,一张一张钉起来,给她带回家玩。
喜欢二次元的一直都是她。
他那会儿带着十几个孩子,唯独对她,用了十二万分的细心。中学时的归念因察觉他的偏爱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不知道陈安致对她的细心,只是因为她的病。
他可真狠,几张卡通书签糊弄她那么久,如今又画这个送给她。还一整晚地喊她“念念”,“念念”,浅浅笑着,一刀一刀往她心口戳。
归念闭了闭眼。
其实他哪需要做什么?
单是出现在她面前,就够她疼的了。
回忆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一晚上全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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