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许久的沉默。
陈安致唤了口气,憋出来一句:“这回回来,打算呆多久?”
裴瑗先前跟他说过是俩月,陈安致不太信她那张嘴,自己问一遍才放心。何况眼下的情形,他确实得找点什么安全的话题来打破沉默。
归念说:“学校那边还有课题没做完,二月底就要回去。”
“那也不错,能休息两个月,想去哪玩?”陈安致眼睑低垂,“我最近不怎么忙,学生都要期末考了,过完元旦就停课,画廊这边要等到年后才开业。”
是要带她出去玩的意思。归念忙说:“不了不了,最近熬夜熬得狠,总觉得困,回了家每天要睡十多个钟头,哪儿也不想去。”
“这么累?”
“也不累,我就是懒,还有外边太冷了。”
两人一问一答,对话已经维持不下去。
陈安致忽的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衣服,“不早了,我带你吃点饭去。”
他昨天做木片贴画,自己钉了个画框,没留神扭到了胳膊,这会儿穿衣服时右臂疼得一缩。
陈安致缓了缓,没吭声,怕归念笑他老了——她以前这么笑过他好几回。他画油画偏爱大幅作品,很多时候要站着画,甚至自己锯木条钉初步画框,为数不多的几次抻着胳膊扭着腰的糗事都被她撞着了,归念就笑他老了。
后来,到他真的上了三十以后,她却巴不得他一年比一年年轻。
思绪又打了个恍,不等陈安致穿起外套,归念比他还要急:“不用不用,我约了人中午吃饭,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
分别两年半,她说谎的造诣已经圆融,陈安致分不清她是真的约了人吃饭,还只是拿出来堵他的借口。
“那我送你过去?”
“不麻烦陈老师了,我打个车就过去了。”
陈安致彻底没了脾气,把桌上的两个画轴装起来给她,这两幅是他之前给归爷爷抄的骈文,也是哄她出来见一面的借口。
归念今天出门背了个小包,绕过肩膀的时候带子缠住了头发,她背着手弄了会儿也没弄好。
陈安致起身。
“我帮你。”
“不用不用!”归念动作利索得很,先他一步把包摘了下来,看陈安致走近,她还下意识往旁边躲了半步,“不背了,我提着就好。”
“归念!”
陈安致低喝了一声。
归念猛地僵住了身子。
沉默只有短短几秒,窘迫与恐惧却从她心底疯狂涌上来。
她实在是怕陈安致这么喊她了。
这么些年,陈安致对她只有两个称呼,念念和归念。
他每次喊“念念” 的时候,温文尔雅,耐心专注,宠孩子似的语气,像一位老父亲对着自己闺女。
以前的归念烦透了他这种语气,后来却越来越怕第二种——怕他一本正经喊自己的名字。
他每次喊“归念”的时候,就是生气了,不再把她看成个小丫头,而是把她摆在了平等交流的位置上。他生气也从来不会发火不会暴怒,可说出来的话,字字跟刀子似的推进她心里,每一句都够她缓好几年。
归念转身,强笑:“哎,陈老师您还有事?要不我留下帮帮忙?”
陈安致到嘴边的话又被这一声硬邦邦的“您”给逼回去。
丙烯颜料味大,这两天一直大敞着窗户散味,他受了些凉,一时间竟让归念气得眼晕,重重拧了下眉心,开口带着火:“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念念,我知道两年前的事是我太混蛋,你有心结,有不满,有怨恨,你明明白白说出来,别这么——”陈安致顿了顿。
“折磨我。”
藏了两年的话在心间横冲直撞,烈火一样灼着心,陈安致强自忍着,谨慎措辞。
“过去让你困扰的事,关于阿颖,关于我们之间的年纪差,关于我的感情,这些问题我都已经想清楚了。念念,如果你还……”
会客厅里吊着一盏水晶灯,明灿灿的光被多棱镜反射,直直朝着眼里刺。
“陈老师!”归念猛地打断。
她面部轮廓温软,五官玲珑,平时又爱笑,乍一看是十分温和的长相。却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归念生着一双不温顺的眼睛,她是天生的眼尾上挑,生气的时候睇着人,眼里就只剩一片冷光。
“你以前跟我说,你说这辈子心都在裴颖姐那儿,不管她离开多少年,也没法分给别人了;你说你一直把我当成个小朋友,从没动过别的念头,你要我喊你陈老师;你说年纪差了一轮的人眼界不同阅历不同,没法谈恋爱,你叫我别胡闹。”
“你说我对你的喜欢不是喜欢,只是对你太过依赖。你说我一厢情愿,感情太放纵,从不考虑你的感受!”
“你给我讲过很多大道理,为了逼退我也瞎扯过很多淡。我好不容易听明白了道理,信了你的扯淡。行,我把你当长辈,陈老师!陈叔叔!两年前你逼我出国,我也听你的了!”
“可你现在!”
手里拎着的两幅字朝着陈安致砸过去,归念抹了一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轻飘飘来一句‘你想清楚了’,仿佛这两年半,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死乞白赖地等你,就为了等你想清楚!”
“我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的……”她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哽得几乎失语。却终于如陈安致所愿那样,喊了声他的名字。
“陈安致,你真无耻。”
眼前的人仿佛僵成了一尊雕塑,脸上一点血色都瞧不见了。
半晌,陈安致紧绷的臂肌松开,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替她拉开门。
“你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
走出画廊,北面辅路的边上停着几辆出租车等着接单,归念抢上最近的一辆,随口报了个地点。
正午,马路上空旷旷的,师傅一脚油门,车子便飞快驶远。
归念抖得厉害,在陈安致面前紧绷的肩膀耷下来,彻底泄了劲儿,眼泪一时半会儿还没停住。
司机师傅的声音仿佛变远了,像从天边来的,带着回响,模模糊糊听不清:“妹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哮喘犯了?啊?”
归念艰难挤出一声“没”,抖着手摸出包里的药瓶,干咽了两片药。
药还没进到食道里,她却习惯般地飞快镇定了下来,深深喘了一会儿,解锁手机,发了三个字过去。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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